吳呈杰
“像小說家一樣存在”是雙雪濤最大的心愿。為了這個心愿,他開始寫作,從銀行辭職,又從沈陽來到北京,想距離純粹更近,但事實上卻更為俗務(wù)相累。
打開門
雙雪濤先生從未想過北京會以這樣的方式迎接他。2015年9月4日下午,他乘坐G220次高鐵從沈陽北站出發(fā),3小時58分后抵達北京南站。在中國人民大學(xué)的宿舍放下行李,他和前來接風的文學(xué)圈朋友們一同驅(qū)車去吃火鍋。不料天降大雨,在這個周五的晚高峰,整座城市“像一個爛泥塘一樣”,半小時才艱難地往前挪動了一公里。他在心里暗罵:“一到北京就是下馬威啊。”
時年32歲的雙雪濤是來北京報到入學(xué)的,他是人大文學(xué)院首屆創(chuàng)造性寫作研究生班(俗稱“作家班”)的學(xué)員。一年前雙雪濤憑在《收獲》上發(fā)表的《跛人》剛獲得了些許名氣。27歲之前,他的生活與寫作幾乎毫無關(guān)聯(lián),他是沈陽一個庸碌的銀行職員,每天與數(shù)量龐大的鈔票打交道,做嵌入行政體系中的一顆螺絲釘,嚴格執(zhí)行領(lǐng)導(dǎo)的想法,“領(lǐng)導(dǎo)說:弄!我們就弄?!?/p>
相比而言,作家班同學(xué)來頭都不小,有人得過魯迅文學(xué)獎,有人小說銷量破百萬,導(dǎo)師們更是成名已久,閻連科、劉震云、梁鴻都來了。來到北京的緣起是一次偶然,一位前輩作家翻《收獲》,看到了最末的那篇《跛人》。這個陌生名字的作品沖擊力太大了,她問《收獲》編輯要了雙雪濤的電話,直接打了過去:“你要不要來作家班?”
雙雪濤毫不猶豫地決定就此換一個環(huán)境:“我那會兒在沈陽就是生活很平靜,天天工作……(但)我到了一個我有點要窒息,就是那種平靜和那種安全已經(jīng)到了讓人不太舒服的時候了?!鄙蜿柺呛矗本┦呛恿鳌般y行職員雙雪濤被召喚來了北京。
他念舊,此后只要回到沈陽,總要找來關(guān)系好的前同事小聚。這時,他會想起在銀行的日子。“檔案放在哪里”、“新做的表格在哪個文件夾”、“銀監(jiān)局馬上就到,趕緊整理一下材料,不要給領(lǐng)導(dǎo)打臉”的咒語在那5年間箍緊了他的生活。那時他二十來歲,能喝小一斤白酒,跟客戶吹起牛逼也從不覺得可恥,最愛聽每月工資到賬響起《加州旅館》的短信音樂—“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但是他在其中始終是異類,并最終成了單位里第一個裸辭者。
和雙雪濤第一次見面是在北京一個晴朗的秋日午后,他蓄了須,戴黑框眼鏡,一身運動裝,打算采訪完去踢球。在新的城市,他不再因為寫作而有點特殊、被大家遷就,相反,他身邊聚集了很多為藝術(shù)而活的創(chuàng)作者。聊到對北京的印象時,他眨巴著眼睛想了會兒,指了指窗外西斜的陽光:“每當這種陽光明媚的時候,我就特別特別喜歡北京?!睈蹃淼幂p巧,厭惡也就在一瞬之間:“每當霧霾的時候,我覺得北京是我能夠想到的最壞的城市。”
雙雪濤迷戀北京的這種兩面性,這是任何一個東北城市都不具備的。北京有一種亂糟糟的活力,“像一只大怪獸一樣往前沖”。東北則直率,明快,刀下必須見血。他在北京生活兩年,母親、妻子和4歲的兒子都還住在沈陽。每隔半個月,雙雪濤會回家一次。
新書《飛行家》幾乎都是在北京寫的,雙雪濤的筆下第一次出現(xiàn)了移居北京的東北小年輕。有困惑,有分裂,有矛盾。
寫作、喝酒、踢球、看電影,在北京,雙雪濤心甘情愿過上了“就這幾樣事來回做”的乏味生活。當然,也是為了向他的文學(xué)偶像、信奉“寫作是一種職業(yè)”的村上春樹看齊。他住在人大家屬樓的雙人間,床和書桌緊挨在一塊。每天9點起床,天光大亮?xí)r坐到書桌前,泡好茶水,手機調(diào)成靜音,等待還處于朦朧夢境的腦袋緩緩蘇醒。煙灰缸和打火機是必備的,要放在不用轉(zhuǎn)頭就能摸到的地方。
寫小說是雙雪濤人生中最具耐心的時刻,理想狀態(tài)是“努力地吸一口氣,一口氣寫下來”。但靈感并不會總是眷顧他,解決方式只能是來回折騰式的纏斗,卡殼了就把音響擰開,在《三套車》或《野子》的悠長曲調(diào)間靜靜吸上一支煙,歇一會再起來繼續(xù)死磕。一天下來,平均水平是800到1000字,也有顆粒無收的時候,“有時候5個字都很正常”。
職業(yè)作家像小賣店老板,你每天早上要做的事是把門打開,有可能客人絡(luò)繹不絕,也有可能一個客人也沒有—他認可愛爾蘭作家科爾姆·托賓的這個比喻。總之,你只有打開門,坐在那里,客人才有可能來。
李子長在地里
9月中旬,雙雪濤在北京一家書店開《飛行家》的分享會,對談嘉賓是張悅?cè)弧⒕巹∈泛胶汀独C春刀》的導(dǎo)演路陽?,F(xiàn)場的近兩百個位子早不夠坐了,站著的人群一直蜿蜒到場子外層疊的書架之間。對談結(jié)束后,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奮力擠開人群,揣著三本書去問“濤哥”要簽名。他說自己是中央戲劇學(xué)院戲文系的學(xué)生,仰慕雙雪濤許久,斗膽要個微信。雙雪濤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個中戲?qū)W生拍手叫好,喊著“喝酒擼串帶上我”。
2016年,幾乎大半個文學(xué)圈都在談?wù)撨@個橫空出世的文壇新秀—盡管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這一年,雙雪濤陸續(xù)出了三本書,除了《平原上的摩西》外,《聾啞時代》、《天吾手記》都是積壓了4年的舊作。獎項也紛至沓來:華語青年作家獎、中國新銳文學(xué)獎、“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小說佳作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斑t來的大師”這句夸贊被印在了《平原上的摩西》的腰封上。
小說家趙志明評價雙雪濤“天性幽默,敢于自嘲,一件尋常的事情由他說來便也舌燦蓮花”。他第一次見到雙雪濤是在北京,一位詩人組織的家宴上。羊排佐以白酒的兩三個小時里,這個瘦高的東北小伙掌控了全場,“在一群惰性元素中,雪濤作為一個活潑元素,是當仁不讓的酒司令,容易激發(fā)大家開懷暢飲?!?/p>
雙雪濤說自己就是個普通人,因此順理成章地“和生活打成一片”?!镀皆系哪ξ鳌返碾娪案木帣?quán)交到了青年導(dǎo)演張驥手里,過程異常順利。事前張驥還有些發(fā)怵,因為聽說“他這個小說前面好像去過一些公司”。兩人在微信上聊了幾句、喝了一頓酒后,覺得投緣,第二天酒還沒醒,就暈暈乎乎地擬了份合同,一人按個手印,這事就算應(yīng)了下來。此后兩人成了常去吃涮肉的朋友。
一位作家朋友觀察到這位同齡人旺盛的噴薄的創(chuàng)造力,就像是排量3.0的汽車引擎,“一個汽車裝了3.0,它肯定用一輩子都是3.0的?!彼麖牟匚奂{垢的現(xiàn)實中來,這一點恰恰為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了養(yǎng)分。
僅從成長軌跡上來看,雙雪濤和大多數(shù)工薪家庭的子弟沒什么兩樣。從吉林大學(xué)法學(xué)院畢業(yè)后,他選擇了“父母那一輩眼里頭旱澇保收的最優(yōu)解”,按部就班地進入沈陽一家政策性銀行工作。欒紹華和雙雪濤同年進入銀行,在欒紹華的印象里,直到2012年辭職前,雙雪濤一直都是單位的文藝骨干。“創(chuàng)作劇本啊,帶著大家排練啊”,他總能迅速讀懂交流對象的特點,讓人相處起來特別舒服。
欒紹華反復(fù)向《人物》記者強調(diào),雙雪濤“是在體制內(nèi)會做得很好的一個人”。辭職“并不是說他因為和這個體制內(nèi)的東西他感覺格格不入,他沒法在這里頭生存,然后才被動有這個決定?!?/p>
辭職兩個月后,雙雪濤第一本在大陸出版的小說《翅鬼》在沈陽開發(fā)布會,不少前同事都專程去排隊買書,為他捧場。欒紹華覺得,同事們在通過這種方式對這個“逃兵”表示支持和尊重。
但雙雪濤對銀行歲月的回憶是另一個版本。
“我就是不喜歡那段的生活,我覺得它其實不屬于我的文學(xué)世界?!辈稍L期間,雙雪濤罕見地皺起了眉頭。他在小說里寫父母的下崗,寫耳聾口啞的中學(xué)時代,寫成為一名小說家后的苦悶,獨獨對那5年保持沉默。
在銀行時他做信貸員。具體工作是,政府要向銀行貸款做個項目—有時是棚戶區(qū)拆遷改造,有時是鋼鐵企業(yè)做融資平臺—需要報批走流程,他在其中負責審查。早上8點半上班,下午5點下班,典型的朝九晚五。他常常起晚了,慌慌張張?zhí)咨衔鞣?,打個12塊錢的車,15分鐘后準點抵達辦公室,摸到自己的工位坐下來。工位三面都被圍了起來,有一臺電腦、一臺電話,Excel窗口應(yīng)付突擊檢查似的攤著幾份財務(wù)報表。
這樣的生活常常讓雙雪濤感到恐懼,“里面暗藏的核心的那種漫無止境的庸俗其實是特別可怕的。”通常來說,六七年時間能讓一個科員晉升為副處長,雙雪濤干了五年整,“沒有任何這樣的想法”。
他向往更高更清澈的地方,但沒想過怎樣逃離當下,也沒意識到自己可以開始寫作,僅僅靠電腦里下載的1000本電子書對抗看不到盡頭的時間。
“不屬于這里”的痛苦太真切了,他逐漸意識到:有的人是一個李子,李子就不能長在地里。而他,就是那個被命運莫名其妙播散到地里的李子。
翅鬼想飛
在27歲之前,雙雪濤從不自認是文學(xué)青年,也沒有過作家夢,偏要和文學(xué)搭點邊,恐怕是一點講故事的天賦。高中好友郭慶至今還記得雙雪濤給他們講《基督山伯爵》的場景?!八幌褚话阏f書那種,可能‘嘎嘎嘎嘎給你什么擬聲詞啥的,他不是這種?!闭Z氣總是平靜的,到重點時音調(diào)稍微提高些,講到主人公唐泰斯為了越獄,鉆入運送神甫死尸的麻袋、被獄卒投入大海時,郭慶看到,波濤洶涌的藍色大海似乎就在他的面前。
促發(fā)寫作的動機來自現(xiàn)實。那是2010年,朋友轉(zhuǎn)給他《南方周末》上刊載的“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征文啟事,第一名能獲得60萬新臺幣,合人民幣大概15萬。那會兒雙雪濤正為新房首付的籌措焦慮不安,這個啟事像是為他指明了一條生財之道。比賽在臺灣,他首先想到海峽,再想到征服和被征服,奴役和被奴役,進而想到自由?!拔业拿纸心?,這個名字是從蕭朗那買的。”他的腦海里莫名其妙長出了這句話,它被用在了開篇,緊接著,故事開始了。
家里正因為一些家族瑣事吵得不可開交,除去上班,他閉門謝客。21天,這個從未寫過小說的新人一口氣寫完6萬字的《翅鬼》,仿佛被上帝擒住了雙手。他常在深夜里戰(zhàn)栗,因為自己的想象,和自己超越自己的想象,自己給自己的意外。至今回想,“那真是太令人懷念的夜晚,一切存在未知,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故事?!?/p>
中彩票似的,他真的拿了首獎,去臺灣呆了10天,生活突然變得特別魔幻——見了一些文化人(之前他一個作家也不認識),出了一本書,還上了他們的廣播電臺。他感到命運的奇詭無常,居然把他推到了寫作的道路上。臨走前,他在臺北康青龍文化區(qū)的小巷間亂轉(zhuǎn),地上濕漉漉的,像是剛下過雨。一家二手書店大門口的燈上,他猛然瞥見哲學(xué)家殷海光說過的一句話:“像我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代和環(huán)境,沒有餓死,已算萬幸?!?/p>
從此以后的每分每秒,這個念頭在雙雪濤的腦袋里再也揮之不去:“我想吃寫作這碗飯,赴湯蹈火,寫出牛逼的小說,還有,盡量不要餓死?!?/p>
他那會兒尚在銀行任職,就此過上白天上班、夜里寫小說的雙重生活。他寫自己的初中時代,學(xué)費高昂,成績落后,班主任暴戾且偏心。故事壓抑了十幾年,寫作過程也著實艱難,“就像是中了玄冥神掌,雖然沒死,不過寒毒在身,時不時就要發(fā)作。”
6個月,雙雪濤瘦了五六斤,抽完了一整箱中南海,對小說苛刻到連標點也花了心思,還“傻逼呵呵”地加了注釋。他把成稿命名為《聾啞時代》,小心翼翼地寄給《收獲》。沒能等來發(fā)表,倒是等來了編輯走走的電話:“小說先留在這里,保持聯(lián)系?!毙箲嵥频兀畔码娫捄?,他跑去公司浴室沖了個澡,唱了半小時歌,“隔壁的女浴室聽得真切,以為公司混進了瘋子,就擦干自己走掉?!?/p>
如果刨去球場上一時沖動的打架,直到2012年那個夏天的夜晚,邁入而立之年的雙雪濤從未實施過一樁越軌之舉。
5個月前,他從因《翅鬼》結(jié)識的臺灣朋友那得知了一個臺北文學(xué)獎,他再次嘗試著寫了本書去“投標”,結(jié)果一擊命中。他想了一晚上,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負起寫作的責任”,最后冒出來一句“操,不干了”,第二天早上就去銀行辭了職。
這是這家國有大銀行20多年來的第一個裸辭者,整個人事處都不知道該如何辦這個手續(xù)。欒紹華為此勸過雙雪濤,換相對清閑的部門,留更多精力給寫作,但不要輕易丟棄飯碗。
雙雪濤給的回復(fù)讓他記到了今天:“人這一生最后肯定是塵歸塵、土歸土的,但是唯有文字,唯有踏實的創(chuàng)作這個東西是可以一直存續(xù)下去,相當于人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痕跡,所以我想把這件事全心全意地做好?!彼阢y行這個牢籠里挖了一個地道,跑掉了。
辭職后的整整一年,寫的東西都無人出版,也沒能發(fā)表,就一直放在電腦的D盤里?!洞虤⑿≌f家》也寫于那個時候。故事是一個前銀行職員被雇傭去殺一個小說家—雙雪濤表示這是“有意為之”,仿佛他的兩個分身在相互纏斗。小說家愛去大學(xué)足球場散步,小說外的雙雪濤則是去踢球。那是極大的一片土場,一旁矗著幾根灰敗的煙囪,冬天澆冰就成了溜冰場。寫《刺殺小說家》的時候是他在此15年踢球生涯的尾聲,仿佛是某種不甘在作祟,他總是要“干到最后”,從傍晚踢到天黑,踢到工作人員點燈,踢到整個場子只剩他一人。
他曾說,自己那時像是喬伊斯小說《阿拉比》中的少年,站在如叢林一樣的成人世界之前,緊緊攥著枚銀幣在手心,感到孤獨和戰(zhàn)栗。
即便僅從工作節(jié)奏的角度來看,“把這件事全心全意地做好”也沒有想象中的簡單,雙雪濤經(jīng)歷過一場痛苦的自我變革。2014年寫《平原上的摩西》之時,他從銀行辭職在家已兩年。起初,一覺能睡到11點,起來吃了早午飯,坐在洗手間看幾行書,就又有了午睡的念頭。沈陽的冬天白晝極短,有時雙雪濤起晚了,窗外漆黑一片,似乎天根本沒有亮過,仿佛狗熊陷入了一場錯過陽光的冬眠。
為了防止“有一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長出毛皮”,他開始定鬧鐘,甚至還幻想過寫作之前穿上制服打上領(lǐng)帶,或者給書房裝一個打卡機(就像村上春樹做的那樣)。這部3萬字的中篇小說寫了七八稿,幾乎占據(jù)了他2014年四分之三的時間,最后一稿是修補了一處醉酒的細節(jié)。寫的是他童年根據(jù)地之一的艷粉街,那是沈陽市中心的一片棚戶區(qū),從空中俯瞰,2000多戶平房如蚊香般一圈圈展開,有煤山、礦場、高粱地,還有充斥著刑滿釋放人員、詐騙犯、妓女、殘障人士的左鄰右舍。
像是一場曠日持久而要求太多的戀愛,為了防止被這個故事拖拽得越陷越深,雙雪濤搬到岳母家,清晨再坐十幾站公交車回去,把自己家當成工作室,寫到快精疲力盡就趕緊收手。但每天晚上,他總還是惦記著那個獨立躺在空房間電腦里的文檔,“我聽見那空間里的心跳聲,怦怦怦怦,不太規(guī)則,有些力量,就像我從小生長的這座城市,永遠在腳手架和挖掘機的包圍之中,但是她還活著?!?/p>
他全盤接納寫作帶來的快樂和痛苦。就像他在《翅鬼》里寫的,在一個與世隔絕的雪國,帶翅的嬰孩被送入井下勞役,成為終生囚徒,但他們不甘心,打算鑿開一條通道,飛離雪國。
翅鬼飛起來了,再不愿自斷雙翼。
最純粹的
在位于和平里北街的辦公室里,雙雪濤的兩位責任編輯羅丹妮和劉婧為他的“純粹”和“復(fù)雜”爭論了起來?!讹w行家》的封面寫上了“最純粹的小說家”這一行字,劉婧印象中的雙雪濤平和、單純、不計名利,而和雙雪濤接觸更多的羅丹妮則說“他的目光里面會讓我感受到一種并不是那么容易親近的東西?!?/p>
一位作家朋友把雙雪濤的這種矛盾稱之為兩個界面,一個是友好的界面,另一個隱于人后,是身為作家的孤傲的、自我的界面。雙雪濤覺得,那個友好的界面只是個殼子,“這個殼子經(jīng)常用于掛擋,就像汽車掛擋,但其實內(nèi)核還是一個比較驕傲的人。”
只要是和寫作有關(guān)的一切事務(wù),雙雪濤就容易掛成另一個擋位。羅丹妮記得,新書的封面文案和目錄順序經(jīng)歷了數(shù)次調(diào)整,以至于快定稿前,雙雪濤還特地跑了一趟辦公室。沒帶包,也沒帶煙,空蕩蕩地坐在那里,也不說話,就拿著鉛筆在目錄上涂涂改改,改完后還鄭重其事地謄抄了一遍,用手機拍了照。
雙雪濤認為自己的謹慎沒什么大不了的:“小說集的擺放其實是個建筑學(xué),就是這個房間要沖陽,這個房間沖正北、沖南,你不能一把隨便擺,那你把馬桶挨著廚房肯定是不行的?!?/p>
小說家的職業(yè)性除了規(guī)律寫作外,“他的作品是不是一個好活兒,是不是有職業(yè)的水準”同樣是個重要的判斷依據(jù)。據(jù)說為了清除小說中的贅肉,海明威會站立著寫作,雙雪濤想了另一個辦法,唱著歌寫。即便跑調(diào)得厲害,也要放松,保持舒適的手感。就算是中篇小說,他也會將其當作簡短的長篇小說來寫:“鍛造敘述,洗凈塵垢,壓緊命運,如同訓(xùn)練一個肥胖的食客變成一個瘦削的士兵。”再就是不停修改,大多用十幾天,每天看幾遍,“樸素”是準繩,“寫時那些自以為機靈的比喻,那些自以為含義豐富的場景,有時候一個動詞就可以更好,所以十幾天主要是尋找詞語,卸掉粉底和唇彩?!?/p>
但也有人在這“純粹”下嗅出了銅錢味。豆瓣上有雙雪濤的老讀者評價《飛行家》:“新世界大門打開后的迷亂,電影業(yè)人和錢帶來的眩暈。一本經(jīng)常讓人想到電影場景、劇本、劇組的小說,失去了古樸與野蠻的沖勁,模仿、因襲摻雜著叫賣,像生存在櫥窗里的模特?!?/p>
和雙雪濤的三次見面都在北京麗都飯店旁的一家西餐廳。這里聚集了北京一大批文藝工作者,尤以電影人居多,雙雪濤常在這里談工作或踢球。“我那邊有熟人,過去打個招呼?!辈蛷d人來人往,他不時會碰上一兩個熟面孔。
一次閑聊期間,雙雪濤接了一個越洋電話。放下電話,他還是感到難以置信:“一個美國的做電影的顧問,說是要把我剩下的所有沒賣出去的作品(版權(quán))全包圓了。我說這他媽是什么,這是什么玩法。”三天后,記者再次向雙雪濤確認故事的后續(xù),“當然是不可能的嘛,那也不是賣白菜,對不對,不是東北冬天要賣幾百斤白菜?!彼幂p松但認真的語氣說。
寫作曾是雙雪濤逃離世俗生活的樂園。他去北京,本是為了離純粹更近,但事實上卻更為俗務(wù)相累—每天都有無數(shù)等待回復(fù)的微信,每月都要至少準備一份講稿。過去雙雪濤不修邊幅,常蓬頭垢面、挽著褲腿在外走,現(xiàn)在迫不得已要登臺,只得在鏡子前把自己拾掇一番,“一時無法相認”。初春,他去廣州錄制“一席”的講演,前一晚飛機延誤到凌晨4點落地,睡了兩個小時,又強撐起來直奔彩排現(xiàn)場。一上臺,白熾燈閃得晃眼,底下五六百人在那兒守著,“腿一直在哆嗦……真的是講了上句忘了下句,很多東西都是靠原始的本能講的。”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失望極了,有些苦惱自己“應(yīng)了一件從沒干過的事兒”。
他越寫越慢,2016年成為產(chǎn)量最低的一年。相比中短篇,長篇統(tǒng)一的文學(xué)腔調(diào)需要屏氣凝神的漫長過程,在此期間,肉體或精神上的一點微小變化都會干擾到他?!拔乙坏┻@個精神頭一散吧,就效率特別低”,因此,他夢想中要寫的100萬字大長篇只能無限向后推遲。
來到北京,作家雙雪濤有些恍惚:自己怎么混到這個圈里來了?他在創(chuàng)作談里寫:“看某些名家招搖而過,穿行于各種局面之間,其實已喪失與世界交談的能力??茨承┬伦骷业皖^垂目,似乎清醒,轉(zhuǎn)身便與人合影,琢磨著找誰寫推薦語,為研討會奔忙,似乎也無甚大趣味。”
真正在他北京的朋友圈里的,數(shù)來數(shù)去只有六七個。最常聚的都是電影人,路陽、張驥、《白日焰火》的導(dǎo)演刁亦男,幾個老爺們一塊去涮肉館,熱騰騰的羊肉就著啤酒吞下去,局上不聊閑篇,就聊電影和文學(xué)。幾個導(dǎo)演最愛給雙雪濤推薦電影:“溝口健二你得看,除了小津和黑澤,這個也很厲害?!绷耐旮剿蛷埖蜕?,下周接著約。
得獎后“迷迷糊糊膨脹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通常會持續(xù)兩三天,最多一周,緊接著又會重新陷入焦慮:“我操,我就寫這玩意兒還沒有寫完。” 張驥記得,有時聚會話題轉(zhuǎn)到這兩年大伙的變化,喝了點酒,雙雪濤總會紅著臉、絮絮叨叨地說:“這變不變,我就是寫小說的,那我就是寫嘛。”他曾在朋友圈發(fā)過:“小說家還是適合傾聽,上臺之后嘴角都有點表演的曲線。”像是某種自我警醒。
“又是玄幻,又和電影拉上關(guān)系,局面已打開,順這路數(shù)走下去,不說前途,至少會步入錢途?!睆摹冻峁怼愤@樣的類型文學(xué)發(fā)端,沉下來轉(zhuǎn)入嚴肅寫作—作家田耳評價雙雪濤的寫作是一個“反熵”的過程,“這是一個寫作者聽從內(nèi)心召喚的選擇?!?/p>
“老哥兒一個,獨資公司,一個人?!彪p雪濤珍惜這樣的狀態(tài),他的職業(yè)不是別的,就是小說家:“希望自己能像小說家一樣存在,而不是別的什么玩意,單純的身份在現(xiàn)代社會好像有點不合時宜,但是恐怕是我唯一能向往的虛榮。”
那小說家是誰?雙雪濤思忖該是滑稽的人,像是抗戰(zhàn)時期日本人打進來,一群伶人穿著戲服,扮成秦瓊關(guān)公騎著戰(zhàn)馬去抵抗。世道怪,人人都貼地匍匐,但他有翅膀,還能再飛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