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老子以“水”喻“道”的修辭性思維

徐璐

摘要：以“水” 喻“道”是中國哲人修辭性思維的主要表現(xiàn)。在《道德經(jīng)》中，“道”是本體，“水”是喻體，以可被言說之“水”喻不可被言說之“道”，老子借“水”利潤萬物、居下不爭、柔弱隱韌、回環(huán)沉靜的特點，將虛無之“道”生養(yǎng)萬物、自然無為、柔弱隱利、回環(huán)虛靜的特質(zhì)顯現(xiàn)出來，完美地詮釋了天地萬物及人類社會的存在規(guī)律。在這種“借物喻理”的修辭性思維背后，蘊藏的是華夏民族“天人共生”的思想意識，這種意識使哲人在闡明觀點時，慣于從大自然中尋找與人性、與社會具有相似特質(zhì)的自然物來進行比喻?？梢哉f，“天人共生”的思想意識不僅規(guī)定著中國人的話語系統(tǒng)，也影響著中國人的生命境界。

關(guān)鍵詞：老子； 道； 水； 本體； 喻體； 借物喻理； 天人共生

中圖分類號：B223.1

文獻標識碼：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4.0026

《道德經(jīng)》五千文中，老子常以“水”、“嬰兒”、“玄牝”來比喻“道”。其中，以“水”作喻的次數(shù)最多。他將“道”作為本體，將“水”作為喻體，借“水”的特性呈現(xiàn)出“道”的特質(zhì)，完美地詮釋了天地萬物及人類社會的存在規(guī)律。許多古代哲人都如老子這般，在進行思考與言說時，往往借自然之物來比喻人類之理。筆者將這種“借物喻理”的思維方式稱為“修辭性思維”。若要深入了解這種修辭性思維，便可從老子以“水”喻“道”這一話語系統(tǒng)著手研究。

一、作為本體的“道”

“道”字首見于金文，被刻于殷周時期的銅器上，其原始意義為道路。許慎《說文解字》卷二曰：“道，所行道也?！盵1]42 這里，許慎亦指明“道”是人所行走的道路。《爾雅·釋宮》言：“一達謂之道。”[2]1 此處的“道”，“指有一定指向的、把人們的行為活動導(dǎo)向某一方向的道路，即人物所必經(jīng)由的道途。引申為人物所必遵從的規(guī)律、必恪守的原則、事物運動變化的過程等”[2]1。如此，“道”便有了道理和規(guī)律的涵義。清代段玉裁在注《說文解字》時也指出了“道”的兩個涵義：“道者人所行。故以謂之行。道之引申為道理。亦為引道?！盵3]75 所謂“道理”應(yīng)具有兩方面含義：一是指天地自然之規(guī)律，它是存在性的，它是天地自然內(nèi)在的、固有的、不可改變的①；二是指人類發(fā)展之規(guī)律，它是人對歷史、對社會、對生命的總結(jié)，是一種思想的結(jié)晶，并且會隨著社會的變遷而改變；最后，“道” 還指“言說”。若將其按名詞性質(zhì)理解，便可解釋為“某一種言論”；若將其按動詞性質(zhì)理解，便可解釋為“把事情說出來”。由此可知，“道”首先指道路；其次指道理或言規(guī)律，包括天地之規(guī)律和人類社會之規(guī)律；第三指言說，包括“言論”和“說話”兩種含義。

“道”作為一個哲學(xué)范疇，當取“規(guī)律”一義。但在不同的哲人眼里，這個“規(guī)律”所包含的內(nèi)容各有不同。儒家講述的主要是成人之道，即成為圣人的規(guī)律；禪宗講述的主要是明心之道，即明心見性的規(guī)律；道家講述的主要是自然之道，即天地萬物存在的規(guī)律。

在《道德經(jīng)》中，“道”是虛無。老子言：“‘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第一章）即是說，天地萬物存在的規(guī)律，是從“虛無”到“有”。是“無”生出了“有”，“有”再生出萬物。與此同時，老子又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保ǖ谒氖拢暗郎?，德蓄之，物形之，勢成之?！保ǖ谖迨徽拢┐颂幈砻鳎斓厝f物存在的規(guī)律，是“道”生出了“一”、“二”、“三”和萬物。如此，“道”便是天地之始，也即等同于虛無。

那么，如何闡釋“虛無”呢？老子表明：“道可道，非常道；”（第一章），即是說，這種先于天地而生的“虛無”是不可被言說的。盡管“道”不可被言說，但它卻在生天地萬物的過程中體現(xiàn)出了屬于它自身的特質(zhì)。

在“道”生天地萬物的過程中，“道”是自然無為的。“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可名于??；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保ǖ谌恼拢┑郎f物而不居功，養(yǎng)萬物而不自命為主，使萬物各得其所、各適其性，無為而萬物自化，此謂“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也。

在“道”使萬物自化的過程中，“道”是柔弱的。柔弱而順自然，柔弱中蘊藏著無限發(fā)展的生機和無比堅利的韌性；剛強而逆自然，剛強者不具韌性且會扼殺事物的生機。順則生，逆則亡。正如老子云：“柔弱勝剛強。”（第三十六章）

“無”生“有”之后，“有”最終將回歸于“無”，所以“道”是周而不殆、虛靜回環(huán)的。萬事萬物“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第二十五章），如此“周行而不殆”（第二十五章）。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從靜到動，再從動到靜，虛靜應(yīng)該說是“道”的最終表現(xiàn)。

如上文所言，在老子以“水”喻“道”的修辭性思維中，作為本體的“道”是一種不可被言說的虛無，它具有以下四個特點：生養(yǎng)萬物、自然無為、柔弱隱利和回環(huán)虛靜。

二、作為喻體的“水”

許慎《說文解字》卷十一曰：“水，準也。北方之行。象眾水并流，中有微陽之氣也。凡水之屬皆從水。”[1]224 清段玉裁注：“水，準也。準平也。天下莫平于水。故匠人建國必水地……象眾水并流，中有微陽之氣也?；鹜怅杻?nèi)陰。水外陰內(nèi)陽。中畫象其陽。云微陽者，陽在內(nèi)也。微猶隱也。文與卦略同。”[3]516 這里，段玉裁指出，“水”是外陰內(nèi)陽的，水之中隱藏著陽氣，陰陽二氣互相交沖而使水生成了和諧的狀態(tài)。

在人類的生活中，“水”首先是天地間的一種自然物質(zhì)。它是最簡單的氫氧化合物，在不同的條件下，能以不同的自然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如江、河、湖、海、瀑、雨、雪、冰、露水、蒸汽等。從殷周時期開始，古代先民就將“水”視為了宇宙本源之一，《尚書·洪范》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 《國語·鄭語》曰：“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薄豆茏印に仄吩唬骸八吆我?？萬物之本原，諸生之宗室也?！薄短簧吩唬骸疤簧?，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復(fù)相輔）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復(fù)相輔也，是以成四時。四時復(fù)相輔也，是以成滄熱。滄熱復(fù)相輔也，是以成濕澡。濕澡復(fù)相輔也，成歲而止?！盵4] 作為自然物質(zhì)層面的“水”，與其他元素一起，孕育出天地自然，同時又使天地自然變得美麗多姿。

其次，“水”是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必要物質(zhì)條件。人存于天地間，就必須飲水、用水、治水、管水和親水，從事一系列的水事活動。如此，人們便要從生物理論、天文氣候、地理勘探、政治制度、工程建設(shè)、宗教儀式以及風(fēng)俗習(xí)慣等各個方面對“水”進行探索和實踐。作為人類實踐層面的“水”，無處不在規(guī)范和指導(dǎo)著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

第三，“水”還可以升華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人類的意識被天地之水和實踐之水規(guī)定，天長日久便形成了一種心理積淀，從而誕生出與“水”有關(guān)的諸多意識形態(tài)。人作為主體，對“水”進行哲學(xué)上的、審美上的觀照，或取得人生的啟示，或?qū)ⅰ八?融入各類文藝作品，以達到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或藝術(shù)境界。作為精神意識層面的“水”，不僅是一個人的意識形態(tài)的體現(xiàn)，更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的體現(xiàn)。

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提到的“水”及與“水”相關(guān)的字詞共有70處。其中，三處為“水”，一處為“甘露”，一處為“驟雨”，另有65處是從水部的字詞，如“江”、“?！?、“流”、“淵”、“清”、“濁”、“深”、“混”、“淡”等。在這70處中，與本文主旨相關(guān)的，包括以名詞形式出現(xiàn)的物質(zhì)之水，和部分用來形容水的形容詞。如“水”、“甘露”、“驟雨”、“江”、“海”、“流”、“淵”、“清”、“混”、“濁”等等。它們分別出現(xiàn)在以下幾個章節(jié)中：

甲：（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乙：（第十五章）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

丙：（第二十章）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

丁：（第二十三章）故飄風(fēng)不終朝，驟雨不終日。

戊：（第三十二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己：（第三十二章）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海。

庚：（第三十六章）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辛：（第六十一章）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

壬：（第六十六章）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

癸：（第七十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

從以上章節(jié)中，初步得知，在老子以“水”喻“道”的修辭性思維中，作為喻體的“水”，它以不同的物質(zhì)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且具有以下幾個特點：第一，水能生萬物和潤萬物（甲處和戊處）；第二，水是順流而下、居下不爭的（甲處、己處、辛處、壬處）；第三，水柔弱且能攻堅強者（庚處、癸處）；第四，水能在靜中澄明，又能在動蕩后回環(huán)沉靜（乙處、丙處、丁處）。

三、如何以“水”喻“道”

由于“道”是一種不可被言說的虛無，所以，必須借助可被言說的自然物將“道”顯現(xiàn)出來。在眾多的自然物中，老子選擇了“水”，其原因有三：第一，老子認為“道”是天下萬物之母，而水正是天下生靈的生命之源，這一點上兩者相契合；第二，老子認為萬物的生成過程都是“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第四十二章），而根據(jù)許慎對“水”的解釋，水是外陰內(nèi)陽、二氣相沖的，這一點上兩者也契合；第三，從上文關(guān)于“道”和“水”的分析可得，“道”的四個特質(zhì)與“水”的四個特點相契合。因此，老子認為，水“幾于道”（第八章）。

（一）以利潤萬物之“水”喻生養(yǎng)萬物之“道”

“水”者，利潤萬物。水是生命之源，古人類往往要傍水而居，以獲得生存的保障。除了人類之外，動物、大地、樹木、花草等自然生物都需要水的滋養(yǎng)，水對萬物之利潤也如母一般?！兜赖陆?jīng)》第八章言：“水善利萬物”，第三十二章言：“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老子是在表明，水滋潤萬物，如雨露者，依其自然時令，降于人間，萬物自然而然地得到其潤澤。

“道”者，生養(yǎng)萬物。“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知子，象帝之先?！保ǖ谒恼拢┑雷陨硎翘摕o的，但“無”之中卻能生出無限的“有”，由“無”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生萬物之后，又蓄養(yǎng)萬物，使其呈現(xiàn)出自己的本性，自我化育，自我完成。此處剛好與“水”利潤萬物的特點契合，故老子巧妙地借用了甘露之恩將“道”生養(yǎng)萬物的特質(zhì)給顯現(xiàn)了出來。

（二）以居下不爭之“水”喻自然無為之“道”

“水”者，居下不爭。流動的水，都會因地心引力而順勢下流，老子便是抓住了水順流而下、匯聚于江海這一特點。“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保ǖ诎苏拢┧畲蟮膬?yōu)點就是“居善地”（第八章），它不停留在高處，也不爭向高處，而是將自身處于低處，處于眾人所不喜歡停留的地方?！敖Ｖ阅転榘俟韧跽?，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保ǖ诹拢┙Ｖ阅軈R聚眾流，正是因為它居善地。

“道”者，自然無為?！暗乐?，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蓄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yǎng)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保ǖ谖迨徽拢├献又赋?，“道”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它生養(yǎng)了萬物，并使其保持本性，保持安寧，自育自化，順任自然。這種不居功、不占有、不主宰的自然無為之“道”是謂“玄德”。 老子還指出“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yīng)，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保ǖ谄呤拢┘词钦f，不爭而取得勝利，不言而答案自現(xiàn)，不喚而對方自來，泰然而籌策于心，這便是自然無為的大智慧。

老子認為，圣人治國也應(yīng)自然無為?！叭酥?，為而不爭。”（第八十一章）圣人治國最巧妙之處在于順應(yīng)自然與人類自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所謂“不爭”并不是自我放棄或消沉頹唐，而是不居功、不施以外力。因此“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保ǖ谌哒拢?/p>

具體可分為四個層面：第一，圣人修身應(yīng)無為而不爭。“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能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保ǖ诙拢扒?、“枉”、“洼”、“敝”、“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都是不爭的表現(xiàn)。萬事萬物都有相依相存的正負兩面，若急功近利地追求“正”、彰揚顯溢，則必引起紛爭且成為眾矢之的。若能藏慧而顯拙，把握好“曲”、“枉”、“洼”、“敝”的一面，那么，“全”、“直”、“盈”、“新”的一面會自然顯現(xiàn)出來。守謙藏慧，則不爭；不爭，則能求全。故“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