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萌
摘 要:王弼《周易注》突破了漢儒陰陽五行宇宙觀下“占驗災(zāi)異”與“推象通辭”的“象數(shù)”,主張“隨義取象”,注重卦時與爻變,以自身玄理下新的象數(shù),代替了漢儒煩瑣推衍的舊象數(shù),糾正了漢易“義理出于象數(shù)”的顛倒思維。王弼《周易注》對漢易象數(shù)突破的核心,不在一卦一象的解釋,亦不在所謂不論“互體”“卦變”等具體的技術(shù)操作層面,而是在于整個理論基礎(chǔ)與思維方式的轉(zhuǎn)變。
關(guān)鍵詞:王弼;《周易注》;象數(shù);義理;卦時
中圖分類號:B235.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7)08-0114-06
《易》在諸經(jīng)中是一個較為特殊的文本,除卻文字外,還有一套完整的象數(shù)系統(tǒng)。正如《系辭》所言:“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①象數(shù)被視作圣人參天地萬物而垂教的最直接手段,較之文字更為抽象,也更富于變化與象征意味,在《易》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論《易》者常分易學(xué)為義理、象數(shù)兩派,謂漢易為象數(shù)易,而王弼《周易注》則是擯落象數(shù)而用義理。然而,象數(shù)作為圣人之意的顯現(xiàn),亦是后人解讀圣人之意的工具,棄象數(shù)則無法言義理。王弼掃落的實為漢儒陰陽五行宇宙觀下用于占驗的象數(shù),而其重卦時、爻位,并將之視為義理之所出,則是在自身的理論框架下建立了新的象數(shù)體系。故王弼并非是擯落象數(shù)不用,而是立新除舊,以象數(shù)掃落象數(shù)。
一、象數(shù)以占驗
象數(shù)不同于有明確意義指向的語言,僅是一套形態(tài)鮮明卻意義模糊的符號,而此符號的多義性與不確定性卻正是《易》神秘屬性的來源。漢儒重象數(shù),很大程度源于革新筮法的需要,即為已納入儒家話語體系并作為陰陽五行天道架構(gòu)的《易》,重新設(shè)計出配套的使用規(guī)則。
象的方面,孟喜卦氣說與京房八宮卦的設(shè)計,全本于對卦中陰陽爻象組合規(guī)律的排列與闡發(fā),以陰陽之氣的消長作為一年節(jié)氣時運的代表,并以此昭示吉兇。京房世應(yīng)說以六爻分別對應(yīng)元士、大夫、三公、諸侯、天子、宗廟,如解《否》曰:“三公居世,上九宗廟為應(yīng),君子以俟時,小人為災(zāi)?!雹趯獌吹恼紲y具體到每一爻及其所應(yīng)之對象。而揚雄《太玄》以八十一首擬《易》之六十四卦,《易》中由卦象、爻象時位變化構(gòu)建的象數(shù)體系,在《太玄》中轉(zhuǎn)化為“一、二、三”與“方、州、部、家”在純數(shù)字意義上的簡單排列組合?!耙?、二、三”僅為數(shù)字的標(biāo)識而不再是“陰”“陽”之氣的象征。故而揚雄的《太玄》只能作為人為設(shè)計的理想天道模擬器,以“半日歷”的形式對天道進行演示,而無法用于對自然天道的占驗。
數(shù)的方面,《系辭》“大衍之?dāng)?shù)”章展示了一套占斷的方法,所謂“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
又言:“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極其數(shù),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變,其孰能與于此?”③易數(shù)之用在于窮極蓍策之變化,而吉兇則見于七八九六之?dāng)?shù)在本卦及變卦中與爻位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太玄》雖亦有“揲蓍”之法,但只需“六算而策道窮”④,顯然較《易》為簡。且其占斷方式較為固定,旦筮用一、五、七贊,夜筮用三、四、八贊,日中及夜中則用二、六、九贊。這樣缺少變化的方式是不利于占筮的。
《太玄》象數(shù)之短正折射出《易》象數(shù)之長,京房之飛伏、鄭玄之爻辰、荀爽之升降卦變、虞翻之旁通、互體、半象等漸趨煩瑣的解易方式,雖目的各異,但客觀上都增加了《易》中象數(shù)變化的復(fù)雜程度。故象數(shù)與占驗天道緊密相連,象數(shù)的變化越多,過程越復(fù)雜,變化中體現(xiàn)的偶然性就越大,解釋變化的空間及解釋方法的靈活性就越大,則用象數(shù)進行占驗時,不可控的天意在其中起的作用就越重要。
二、擯落五行
簡博賢將象數(shù)易學(xué)分為“推象通辭”與“占驗災(zāi)異”兩類,認為從卦爻自身出發(fā)的象數(shù),如卦變、互體等“驗易辭之義”者是推易正法,而比附干支五行如納甲、卦氣等“占驗災(zāi)異”者,則非為易旨,不可一概而論。⑤大致分判,“占驗災(zāi)異”的象數(shù)易多為西漢孟、京以至東漢讖緯一派所言之《易》,而“推象通辭”應(yīng)側(cè)重于東漢古學(xué)家一派之《易》。簡氏之言提示象數(shù)之學(xué)內(nèi)部可能的分別,但其進而言“王弼實不知象數(shù)有占說災(zāi)異及證驗辭卦一體之二支,故舉而掃之,是并其不可掃者而掃之矣”⑥,則似可再斟酌。
“推象通辭”一派不再強行比配六十四卦與十二月、二十四節(jié)氣、七十二候,而是試圖將陰陽五行學(xué)說落實到對具體卦象、爻象的解釋上。如虞翻卦變、旁通之說,其本于十二消息卦。較之孟、京卦氣說的粗獷比附,虞翻則更注重卦象上的推導(dǎo),注《需》曰“大壯四之五”⑦,是將《需》視為《大壯》之變卦,從二陰四陽之例,其理論基礎(chǔ)仍是十二辟卦的消息推衍,是對卦氣說具體化、精細化的改造與發(fā)展。故“推象通辭”實際為“占驗災(zāi)異”提供了更嚴(yán)密的卦象或邏輯上的佐證,二者雖出發(fā)點不同,但本質(zhì)上都是陰陽五行天道觀下的產(chǎn)物,都認為易卦為天道的顯現(xiàn),甚至為天道的運行提供了依據(jù)。
而王弼所要擯落的正是在此框架中的“象數(shù)”。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篇》批評漢易象數(shù)曰:
是故觸類可為其象,合義可為其征。義茍在健,何必馬乎?類茍在順,何必牛乎?爻茍合順,何必坤乃為牛?義茍應(yīng)健,何必乾乃為馬?而或者定馬于乾,案文責(zé)卦,有馬無乾,則偽說滋漫,難可紀(jì)矣?;ンw不足,遂及卦變,變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愈彌甚。縱復(fù)或值,而義無所取。蓋存象忘意之由也。忘象以求其意,義斯見矣。⑧
后世多以此言王弼《易》與象數(shù)之學(xué)的對抗。其實,王弼并非完全不用象數(shù),焦循就曾指出:“解‘龍戰(zhàn),以坤上六為陽之地,固本爻辰之在己。解‘文柔文剛,以乾二坤上言,仍用卦變之自泰來,改換其皮毛,而本無真誠也?!雹崾峭蹂鲆嘤秘吵脚c卦變之說。王弼對漢易象數(shù)的革新本不在此一卦一象的掃除,而是以另起爐灶的方式,借對《易傳》的呼應(yīng),令諸家之說為我所用。乾非不可象馬,但若凡遇“馬”字必窮極變化以求“乾”象,則是“案文責(zé)卦,有馬無乾”。所謂“觸類可為象,合義可為征”,王弼強調(diào)了“象”的普遍性與靈活性,其反對的并非是“象”本身,而是漢儒對“象”的牽強附會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偽說”。
王弼突破的關(guān)鍵是漢儒象數(shù)背后雜合了陰陽五行學(xué)說建構(gòu)的天道觀。在王弼的語境中,陰、陽不再是物質(zhì)構(gòu)成的兩種氣體,而是道的兩種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顯現(xiàn)方式,故卦氣說的理論結(jié)構(gòu)不攻自破。在取象上,表現(xiàn)最明顯的即是對“五行之氣”的擯棄?!拔逍小北痉侨寮抑迹兑住方?jīng)不言五行,《說卦》亦僅言“四時”“八方”,雖以坎為水,以離為火,但并無完整的五行結(jié)構(gòu)。劉師培“論孔子無改制之事”時有言:
《周易》者,不言五行者也。孔子亦治《周易》,故儒家以不言五行。凡言五行者,均為背師。觀《荀子》之斥子思、孟子也,謂其“按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非十二子篇》),則儒家不言五行,于此可見。孟喜《易注》謂“陰陽氣無箕子”?;訛樽裥盼逍兄耍庩枮槲耐?、周公、孔子所奉之說?!瓣庩枤鉄o箕子”,固《周易》不言五行之證,亦周代不從五行、孔子不信五行之證也。⑩
故以五行解《易》實出漢儒比附之說。如京房《易傳》云“八卦分陰陽,六位配五行”,又“生吉兇之義,始于五行,終于八卦”?,又言:“六爻之設(shè)出于蓍,蓍之得象而卦生。積算起于五行,五行正則吉,極則兇?!?其實是將“五行之氣”與吉兇相連,借《易》言陰陽五行天道下的災(zāi)變。而《易緯》更進以五德配卦,如《乾鑿度》言:“孔子曰:八卦之序成立,則五氣變形,故人生而應(yīng)八卦之體,得五氣以為五常,仁義禮智信是也。”?則是五行學(xué)說在漢代全面發(fā)展的顯現(xiàn)。
而王弼《周易注》中對五行鮮有提及。如《乾·文言》解釋“元、亨、利、貞”四德云:“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所解全在于人事,王弼此處以《文言》之說已備,不再加注語。而孔穎達作疏時引南朝疏家莊氏之言認為“元”“亨”“利”“貞”分屬四時五行?,而《周易集解》更引何妥之言謂“此明圣人則天,合五常也。仁為木,木主春,故配元為四德之首”?。則六朝疏家再次將四德與五行相配,而五行較四德多一項,故又以“土”居中不載,此本于漢儒言五德比附五行。王弼簡省的注釋,讓后代疏家無所適從,出于對傳統(tǒng)陰陽五行天道觀的自然認同,作疏時竟又以“補注”的方式將五行說補回。可見南朝易學(xué)雖祖述王弼,但五行作為漢儒為宇宙設(shè)計出的穩(wěn)固結(jié)構(gòu)仍具有極大的影響力。而在此本可方便套用五行舊說加以闡釋之處,王弼全依《文言》本義,雖無法言其絕對反對漢儒五行之說,但至少可以從某種程度上看出,其回歸《易傳》而擯落漢易附庸之說的自覺態(tài)度。
三、用象而忘象
王弼對“象”最明確的態(tài)度闡述見諸《周易略例·明象》: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也。然則,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
對此段的理解一般都僅側(cè)重強調(diào)“忘言”“忘象”,而王弼闡述的“得意”實際分兩步:第一步為“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第二步才是“得意忘象,得象忘言”。也即在王弼看來,“言”與“象”仍為“得意”并不可少的途徑。故而對于象數(shù)與言辭,王弼并沒有作盡信之或盡棄之的簡單化處理,而是持一種謹慎、警惕的態(tài)度,使其盡可能地接近圣人制易作教的本義。
1.隨義取象
王弼的“得意忘象”并非照搬《莊子》的“蹄筌之喻”,其“得意忘象”的成立有賴于一個前提,即“象生于意”。“象”由“意”所出,與“意”實為一體,故取象當(dāng)從其義。如王弼注《乾·文言》曰:
夫易者象也。象之所生,生于義也。有斯義,然后明之以其物,故以龍敘“乾”,以馬明“坤”,隨其事義而取象焉。是故初九、九二,龍德皆應(yīng)其義,故可論龍以明之也。至于九三“乾乾夕惕”,非龍德也,明以君子當(dāng)其象矣。統(tǒng)而舉之,“乾”體皆龍,別而敘之,各隨其義。?
此段可與《明象篇》對讀?!断缔o上》言:“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同,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庇帧断缔o下》言:“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薄跋蟆睘椤兑住返淖钪匾谋磉_,為漢儒治《易》者之共識,王弼此處用《系辭》言“易者象也”,亦不否認這點。只是王弼強調(diào)“隨其事義而取象”,而非預(yù)先設(shè)定好某卦象某,再曲義以合于象?!跋蟆庇挚杉毞譃椤柏韵蟆迸c“爻象”?!柏韵蟆毖砸回运笳鞯奈锵?,《系辭》言:“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庇帧吨芤渍x》引《易緯》言:“卦者掛也,懸掛物象以示人。”是按《說卦》言,八卦本有各自所示之物象,重卦又得六十四卦所示物象,集中體現(xiàn)在《象傳》。如“云雷,屯”“雷電,噬嗑”“風(fēng)行天上,小畜”“風(fēng)自火出,家人”之類??追f達于《乾·象》的《正義》中總結(jié)了《象傳》說象之例,又于《坤·初六》的《正義》中明《易》以“物象明人事”之例。?
王弼《易注》中不多言卦象所示的物象層面,是因為《象傳》言之已備。王弼以傳解經(jīng),從“以為《象》者本釋經(jīng)文,宜相附近”并“分爻之《象》辭,各附其當(dāng)爻下言之”?的做法,可見其對《象傳》的遵從。如:
《渙·彖》:“‘利涉大川,乘木有功?!蓖蹂鲎⒃唬骸俺四炯瓷骐y也。木者專所以涉川也。涉難而常用渙道,必有功也。”孔穎達正義曰:“先儒皆以此卦坎下巽上,以為乘木水上,涉川之象,故言乘木有功,王不用象,直取況喻之義,故言此以序之也?!保?1)
《渙》坎下巽上,《說卦》言:“巽為木,為風(fēng)”,“坎為水”。(22)故先儒依物象解之則為“乘木水上”,是涉川之象。而王弼并非不認同此取象,其言“乘木涉難”,看似僅為《彖》所謂“乘木有功”的字面解釋,實則以“木”為巽,以“難”為坎之意不言自彰。又此卦《象傳》言“風(fēng)行水上,渙”是已明晰此“乘木涉川”之象,故王弼舍之不言,直取“坎”為險難之喻(23),不多贅言??梢?,王弼對《說卦》所述、《象傳》所解之物象尚且言之從略,更何況荀爽、虞翻之輩生造之“逸象”?
2.卦象其時,爻象其變
較之一卦所象之具體物象,王弼更重視其卦所象征的卦時。《周易略例·明爻》言:“卦以存時,爻以示變?!保?4)又《明卦適變通爻》言:“夫卦者,時也?!保?5)“時”是《彖》《象》兩傳闡釋發(fā)揮經(jīng)文的重要概念。朱伯崑《易學(xué)哲學(xué)史》論及《彖》之“時中說”,認為《彖》“關(guān)于時,認為六爻的吉兇因所處的條件而不同,因時而變,所以把因時而行視為美德”(26),又《系辭》言“變通者趣時者也”(27)。則適時、因時、趣時,是《易傳》的重要義理??追f達在《豫》卦《彖傳》的《正義》中總結(jié)了《彖傳》的三種嘆時之例,并將卦中之“時”概括為四種:
時運雖多,大體不出四種者:一者治時,“頤養(yǎng)”之世是也;二者亂時,“大過”之世是也;三者離散之時,“解緩”之世是也;四者改易之時,“革變”之世是也。(28)
王弼的“卦時”即是直承《彖傳》之意,將一卦視為一個具體“時運”的象征。如:“屯者,天地造始之時也?!薄疤┱撸锎笸ㄖ畷r也?!薄靶M者,有事而待能之時也。”“旅者大散,物皆失其所居之時也?!倍總€具體的“時”下都有與之對應(yīng)的順時、應(yīng)時的行為,如:“睽離之時,非小人之所能用也?!薄板侩y之時,非小人所能用也。”“小過之世,大者不立?!薄拔礉畷r,小才居位,不能建功立德,拔難濟險?!蹦芊駵?zhǔn)確判斷所處之世,并作出相應(yīng)的適時行為,是關(guān)系到人事吉兇的大事??追f達《正義》謂:“夫立卦之體,各象其時,時有屯夷,事非一睽,故爻來適時,有兇有吉。人之生世,亦復(fù)如斯,或逢治世,或遇亂時,出處存身,此道豈???”(29)可謂深得王弼之意。
而在此具體之“時”中的出處進退,則是由“爻象”來表達。此即是王弼所言的“爻以示變”。
《周易略例·明卦適變通爻》:夫時有否泰,故用有行藏;卦有小大,故辭有險易。一時之制,可反而用也;一時之吉,可反而兇也。故卦以反對,而爻亦皆變。是故用無常道,事無軌度,動靜屈伸,唯變所適。故名其卦,則吉兇從其類;存其時,則動靜應(yīng)其用。尋名以吉兇,舉時以觀動靜,則一體之變,由斯見矣。(30)
爻顯現(xiàn)的是一卦中的變化,位是其自身的處境,而應(yīng)、承、乘則為各爻之間的關(guān)系。爻位即六爻所處之初、二、三、四、五、上之陰陽位,初、三、五爻為陽爻,二、四、上爻為陰爻則為當(dāng)位,反之則失位。王弼認為:“夫位者,列貴賤之地,待才用之宅也。爻者,守位分之任,應(yīng)貴賤之序者也。”(31)是將“位”視為明“貴賤”之名。
王弼論“爻位”的獨特處在于“初”“上”之爻無位,認為:“初上者是事之終始,無陰陽定位也?!保?2)如《需·上六》王弼注:“處無位之地,不當(dāng)位者也,敬之則得終吉?!保?3)又《大有·上九》王弼注:“處大有之上而不累于位,志尚乎賢者也。”(34)誠如屈萬里指出,王弼的“初上無位”其實是對《彖》《象》的誤解(35),而戴璉璋亦以《鼎·上九》王弼注為例,指出:“王弼本人并未嚴(yán)格遵守‘初、上無陰陽定位的觀點?!保?6)但這種有意無意的誤解,卻恰恰與王弼返本體無的思想相吻合?!俺跎险?,體之終始,事之先后也,故位無常分,事無常所,非可以陰陽定也。尊卑有常序,終始無常主?!保?7)在王弼的話語中,“初上”作為事物發(fā)展的始終,具有事物之本的抽象含義。不同于二、四、三、五爻有具體的尊卑陰陽定位,“初上”無特殊形狀,正如“大衍之?dāng)?shù)”中的“其一不用”。
而爻變則體現(xiàn)在爻與爻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上。“應(yīng)”指上下體相對的爻位,如初四、二五、三上之間相對的關(guān)系,陰陽相對則相應(yīng),反之則不應(yīng)?!俺小薄俺恕敝干舷孪噜弮韶抽g的關(guān)系,樓宇烈注曰:“‘承,載,以下對上稱‘承?!?,駕,以上對下稱‘乘?!保?8)爻與爻間的關(guān)系影響了在某個“時運”具體的禍福吉兇。若可得一爻相應(yīng),即使居于險地亦可以安然自處,如《需》上六爻,處上體“坎”之上,是居于險地,其爻辭曰:“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蓖蹂鲎⒃唬骸爸劣谏狭庁灾K,非塞路者也。與三為應(yīng),三來之己,乃謂己援,故無畏害之辟,而乃有入穴之固也?!保?9)是上六與九三陰陽相應(yīng),故“三”可以為“上”之援。
3.象數(shù)關(guān)乎義理
漢儒并非不重視爻象,但王弼所言之爻象為處具體“卦時”中的“爻象”,其變動關(guān)系亦為一卦內(nèi)自身地位之變動,而非漢易可以任意升降飛伏之爻。
京房的飛伏說,如《姤》為乾宮一世卦,《乾》初九變?yōu)殛庁吵趿?,則為《姤》?!秺ァ废仑詾橘?,其初爻為陰,同《乾》卦初九,互為飛伏。故京氏釋《姤》卦為“與《巽》為飛伏”(40)。荀爽的升降說亦是言爻變,如其解《屯·彖》曰:“物難在始生,此本坎卦也?!保?1)虞翻的卦變說所謂“乾二五之坤則生震、坎、艮,坤二五之乾則生巽、離、兌”(42)。是皆看重本卦爻變與他卦間的關(guān)系,認為本卦是由他卦爻變生成的,故其解釋本卦之義往往依賴他卦的性質(zhì)。
而王弼則是將每一卦視為相對獨立的“時”,爻的變動在于具體“時”中的具體選擇。其爻辭注中常有“處某之時”之語,如《比·六二》注:“處比之時,居中得位,而系應(yīng)在五,不能來它?!保?3)《履·六三》注:“居履之時,以陽處陽,猶曰不謙,而況以陰居陽,以柔乘剛者乎?”(44)《否·六二》注:“居否之世,而得其位,用其至順,包承于上?!保?5)《同人·上九》注:“處同人之時,最在于外,不獲同志,而遠于內(nèi)爭?!保?6)《大有·九三》注:“處大有之時,居下體之極,乘剛健之上,而履得其位,與五同功,威權(quán)之盛,莫此過焉?!保?7)王弼明確地將爻變與卦時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所有的爻變都是在本卦所象的卦時之內(nèi)。故在王弼的語境中,每卦的卦義都是通過自身的卦、爻象自解的,而與他卦、他爻之間沒有必然的關(guān)系。一爻即便不當(dāng)位,如《履》之九四爻,是以陽爻當(dāng)陰位,但因為“履道尚謙,不喜處盈”,這種“不當(dāng)位”的行為在特定的“時”中則被理解為“以陽居陰,以謙為本,雖處危懼,終獲其志”(48),成為一種謙遜的美德。則可見,王弼對每一卦每一爻的解釋都是具體的、落實的。
唐君毅在《中國哲學(xué)原論(原道篇)》中言:“吾觀中國易學(xué)之大分野,蓋即一為重以本卦釋本卦,一為重以其所變通之卦釋本卦?!边M而認為這兩大分野間的本質(zhì)區(qū)別在于思維方式的不同,重以所變通之卦釋本卦者,關(guān)注“外在因果”關(guān)系,是“為向外開拓,向前進展之廣度的‘思想方式”;而重以本卦釋本卦者則注重“事物之內(nèi)部發(fā)展或內(nèi)在因果”,為“向內(nèi)凝聚的,向后反溯的,亦為強度的思維方式”。(49)則可見,王弼的“掃象”并非是對于“象”的廢置不用,而是將“象”的運用同自身所要闡發(fā)玄理聯(lián)系在一起。
同樣,王弼用“數(shù)”亦基于其“以無為本”的天道觀。湯用彤已明其對“大衍之?dāng)?shù)”章的發(fā)揮(50),此處再言“用九”“用六”一例。七、八、九、六是《易》中表示陰陽變化之?dāng)?shù),“七”為少陽,“八”為少陰,“九”為老陽,“六”為老陰。選擇“六”“九”作為陰陽爻的代表,舊說認為“《周易》以變者為占,故稱九、稱六”(51)。是以九、六為變數(shù),“九”位于陽至陰的轉(zhuǎn)折點,“六”位于陰至陽的轉(zhuǎn)折點,其中蘊陰含陽處于極變之勢?!坝镁拧薄坝昧北揪汀兑住分缱冄灾6蹂鲎ⅰ肚び镁拧费裕骸熬?,天之德也。能用天德,乃見‘群龍之義焉。夫以剛健而居人之首,則物之所不與也。以柔順而為不正,則佞邪之道也。故《乾》吉在‘無首,《坤》利在‘永貞。”是以“不居人首”解“用九”,正是老氏“不敢為天下先”之義。簡博賢則譏之曰:“王弼既謬于體無之思,復(fù)不悟九六大用,宜其等子為經(jīng),以老氏無為無先為九六之用也?!保?2)但此“誤讀”又正與王弼以《老子》觀復(fù)之“復(fù)”解《復(fù)》之“復(fù)”用意相似,即將崇變尚動的易道轉(zhuǎn)化為以無為體的靜本。
四、小結(jié)
綜上所述,王弼“擯落象數(shù)”并非排斥象數(shù),而是摒棄漢儒陰陽五行天道觀下牽強拘泥的象數(shù),以及義理出于象數(shù)的顛倒思維。正如韓康伯注《系辭》云“吉兇者,存乎人事也,變化者,存乎運行也”(53),王弼不再以易象作為占驗吉兇災(zāi)異的龜蓍,而是將之視作易道的顯現(xiàn)與獲知義理的工具,即“象”為喻體而非“實體”。王弼以“象生于意”為前提,將“象”與“意”視為不可分的整體,而“意”為母、為本,“象”是“意”的表現(xiàn),或者言“意”包含了“象”的全部意義。唯有如此,得“意”即為得“象”,盡象方能得意,得意方可忘象。否則“象”不由“意”所出,與“意”兩分,各有意義,則“象”固然不可忘,但求“象”只能得“象”,所得之“意”,僅是一象之“意”而非普遍之“意”,此即“存象”自身的局限,也是一切具體之“名”與言辭的局限。簡言之,只有超越每一具象的特殊性,才能得到“象”作為“象”的全部的意義,即唯有可忘之“象”方是可得“意”之“象”。則王弼對“象”的重視與體悟并不遜于漢儒。
王弼將每一卦看作一個具體的“時”,而爻象征在“時”中的具體處境和變化,爻為卦中之爻,變?yōu)闀r中之變,每一個卦象是一個具體的情境,而這些情境的意義是通過其自身爻象的處境與關(guān)系展現(xiàn)的,無需依賴他卦,最終又都指向返本歸靜。則王弼之“象數(shù)”是在其自身“以無為本”的玄理下構(gòu)建的“象數(shù)”。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王弼突破了漢儒天道的結(jié)構(gòu)及運化模式,則作為展示天道的“象數(shù)”亦會隨之改變。故而,王弼對漢易象數(shù)的擯落,實不在具體的卦變、互體之法,而是在整個理論基礎(chǔ)與思維觀念。
注釋
①③(27)(53)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系辭下》,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86、80—81、85、76頁。以下僅注篇名和頁碼。
②《京氏易傳·否》,《四部叢刊初編·經(jīng)部》第九冊。
④揚雄撰、司馬光集注:《太玄集注·玄數(shù)》,中華書局,2013年,第194頁。
⑤⑥(52)簡博賢:《今存三國兩晉經(jīng)學(xué)遺籍考》,三民書局,1984年,第391、418、402頁。
⑦?(41)(42)李鼎祚集解、李道平疏:《周易集解纂疏》,中華書局,1994年,第113、42、96、602頁。
⑧?王弼:《周易略例·明象》,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第609頁。以下僅注頁碼。
⑨焦循:《群經(jīng)補疏自序·周易王氏注》,《雕菰集》卷十六,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269頁。
⑩劉師培著、萬國仕點校:《左盦外集》卷五,《儀征劉申叔遺書》,廣陵書社,2014年,第4252頁。
?《京氏易傳》卷下,《四部叢刊初編·經(jīng)部》第九冊。
?《京氏易傳·師》,《四部叢刊初編·經(jīng)部》第九冊。
?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中華書局,2012年,第33頁。
???(21)(28)(29)(33)(34)(39)(43)(44)(45)(46)(47)(48)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15、15、18、70、31、31、24、30、24、26、28、29、30、30、28頁。
?《周易正義·乾·文言》“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一句注,《十三經(jīng)注疏》,第16頁。
?《坤·初六·正義》:“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詩》之比喻也?;蛉√斓仃庩栔笠悦髁x者,若《乾》之‘潛龍,‘見龍,《坤》之‘履霜堅冰、‘龍戰(zhàn)之屬是也。或取萬物雜象以明義者,若《屯》之六三‘即鹿無虞、六四‘乘馬班如之屬是也。如此之類,《易》中多矣?;蛑币匀耸虏蝗∥锵笠悦髁x者,若《乾》之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坤》之六三‘含章可貞之例是也。圣人之意,可以取象者,則取象也,可以取人事者,則取人事也?!眳⒁姟吨芤渍x》,《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頁。
(22)《周易正義·說卦》,《十三經(jīng)注疏》,第95頁。
(23)《習(xí)坎·彖》:“習(xí)坎,重險?!笔恰翱病毕笥须U難之意。
(24)《周易略例·明爻通變》,《王弼集校釋》,第598頁。
(25)《周易略例·明爻適變通爻》,《王弼集校釋》,第604頁。
(26)(40)朱伯崑:《易學(xué)哲學(xué)史》,昆侖出版社,2005年,第49—50、145頁。
(30)《周易略例》,《王弼集校釋》,第604頁。
(31)(32)(37)《周易略例·辯位》,《王弼集校釋》,第613、613、613頁。
(35)屈萬里:“按《既濟》六爻皆得位,《彖傳》:‘剛?cè)嵴划?dāng)也?!段礉妨辰允?,《彖傳》曰:‘雖不當(dāng)位,剛?cè)釕?yīng)也則是初以陽為當(dāng)位,上以陰為當(dāng)位,非無陰陽定位也?!眳⒁娗f里:《先秦漢魏易例述評·王弼易例》,學(xué)生書局,1985年,第153頁。
(36)戴璉璋:《玄智、玄理與文化發(fā)展》,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2年,第43頁。
(38)《王弼集校釋》,第606頁。
(49)唐君毅:《中國哲學(xué)原論·原道篇》,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516頁。
(50)湯用彤:《王弼大衍義略釋》,《魏晉玄學(xué)論稿》,三聯(lián)書店,2009年。
(51)《周易正義·乾·初九》,《十三經(jīng)注疏》,第13頁。
On the Renewal of Xiangshu (Image-number) Concept
— The Transformation of Wang bi′s Zhou Yi Zhu on the Xiangshu of Han Dynasty Yi-ology
Liu Yameng
Abstract:Wang Bi′s Zhou Yi Zhu has broken through the concept of Xiangshu (image-number)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divination for inspecting calamity" and "speculate trigrams image to reach divinatory explanations" from the Han Confucian scholars′ Yin-Yang and the five elements concept. He advocated "follow the meanings to take the image", emphasized the timeliness of trigrams and the line changes, replaced the old concept of Han Confucian scholars′ Xiangshu (image-number) that needed cumbersome calculation with his new Xiangshu (image-number) through his profound metaphysics background. Therefore, he had corrected the reversed thinking of Han Dynasty Yi-ology that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s are deduced from Xiangshu (image-number)". The core of the breakthrough of Wang Bi′s Zhou Yi Zhu to the old concept of Han Confucian scholars′ Xiangshu (image-number) lies in that he transformed the whole theoretical basis and way of thinking.
Key words:Wang Bi;Zhou Yi Zhu; Xiangshu(image-number);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s; timeliness of trigra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