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秀玲
Wi-Fi是個什么東西
■ 楊秀玲
寂 靜 版畫/王洪峰 作
接訪的是小劉。是老胡先從窗戶上看到羅新兩口子向信訪接待室走來。五十歲后,信訪科長老胡近視加老花的視力聚焦點越發(fā)刁鉆,看遠處不行,根本看不清男女,看近處更不行,能看清楚男女卻看不清五官,整個人毛毛糊糊得讓人眼暈!應該是20米的距離吧,信訪接待室窗戶離大門口拐角那么遠,世界在這個距離范圍內(nèi)變得清晰明亮起來,像剛從水里洗過一樣。老胡眼神清亮,看到羅新兩口子出現(xiàn)在大門口拐角處。
老胡說:“那兩個勺子又來了?!?/p>
勺子是新疆本地人的土話,絕對意義上的貶義詞,是笨蛋、傻瓜、窩囊廢、二百五、認死理等等概念的統(tǒng)稱,總的說來就是腦子不對勁。小劉正沒精打采地瀏覽網(wǎng)頁,窮極無聊的八卦新聞鋪天蓋地,盡是些明星穿什么吃什么玩什么,最吸引人的也不過是誰和誰又胡搞在一起了,誰誰開始大張旗鼓鬧離婚了,無聊得不過癮還拿出明星的孩子、配偶或者七大姑八大姨雞毛蒜皮的爛破事兒極盡渲染一番。小劉只喜歡看又有哪些官員貪腐被抓的新聞,那些原本被他踮著腳跟伸長脖頸仰視都不見其項背的職務上,一個個保養(yǎng)滋潤的家伙灰頭土臉地被抓走,會讓他感到莫名的振奮,好像那些跟他毫不相干的官員之所以被抓,就是為了填補他內(nèi)心周而復始的間歇性空虛。但今天所有的網(wǎng)頁似乎都很輕浮,一副不務正業(yè)燕舞鶯歌的腔調(diào),除了明星就是娛樂,一點兒要抓誰的跡象都沒有。聽到老胡的話,小劉迅速在腦子里把所有他接訪過的勺子濾了一遍,有些心不在焉地問:“哪兩個勺子?”老胡說:“就羅新那個智障,你忘了?有一次為鄰居孩子打他家孩子,兩口子來這里上訪哭鬧個沒完沒了的那個?!毙]有恍然大悟的樣子,而是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何止為孩子打架來過,鄰里之間口角,家里電視信號不好,什么事情都來上訪,來了也說不清楚要訴求什么,不是哭就是鬧。要不因為他是勺子,誰理他?!?/p>
說著,羅新兩口子進來了。本來他們是不想來這里的,他們的兒子羅小新在電話里說了,不讓他們?nèi)バ旁L辦丟人。原先,羅新是信訪辦的??汀I显L的主意都是老婆出的。老婆說:“你是石油子弟,又是油田病退職工,有什么困難不找組織找誰?去油田上訪!”羅新聽老婆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老婆更聰明的人。老婆不會輕易哭哭啼啼,她要辦什么事,時常會一腿高一腿低地走在上班前人車擁擠的馬路上,所有人都看見,她的身子因腿部先天殘疾歪斜得似乎每一步都即將跨向深淵,這讓人們從客觀和主觀上都深刻認識到她行走生活的艱難。到了油田上訪部門后,老婆什么也不說,先把她那條明顯比右腿短細許多且綿軟無力的左腿在座位上擺放好,一種表面上軟弱骨子里卻剛硬的逼人氣勢便散發(fā)開來。負責接待的人不會像對待羅新一樣假裝打電話忙不過來或是哼哼哈哈胡亂應付,一個個溫和如蜷縮在辦公桌上的小貓咪,睜著一雙溫柔而有情義的眼睛認真聽老婆訴說,然后立即協(xié)調(diào)有關部門加快辦理,最后還總是說:“怎么能這樣對待殘疾人呢?看看人家生活得多不容易。”老婆回到家對羅新說:“看到了吧,殘疾也是一種優(yōu)勢。我們是殘疾人,我們有困難都不去上訪還有誰應該去上訪?”可是,羅新卻沒這樣的感受,他的智力還不能讓他辨識人們在對待身體殘疾和智力殘疾的同情心施舍上有什么區(qū)別。大多數(shù)人總是對他說:“你的腦子不行,給你說你也聽不懂,快回家去吧!”有時還張開雙臂前后忽扇著,像老鷹捉小雞里張開翅膀的老母雞,滿不在乎地扇著翅膀把他扇出辦公室?;丶液?,羅新委屈地對老婆說:“別人都不理我?!崩掀蓬^一仰:“我和你一起去?!崩掀乓恍币煌岬厝チ耍仁禽p聲細語地訴說自己的要求,說著說著抽抽搭搭地哭了,哭得很壓抑很克制很讓人心酸。老婆一哭,羅新也哇一聲哭了。和老婆不一樣的是,他張開大嘴用盡力氣哭,他知道自己哭得沒老婆好看,他不管,老婆哭了他心里很難受,他要把難受的事情使勁哭出來,哭出來心里就舒服了。果然,他看見所有人都手足無措,不敢再當老母雞亂扇翅膀了,一個個像小雞一樣圍在自己身邊,仰著一張笑臉好言好語對他說一些他的確越聽越不明白的話。他聽不懂就繼續(xù)哭,但老婆可以聽懂,到最后,總是老婆先不哭了,對羅新說:“走!”羅新立刻停止大哭,跟老婆回家。
老婆聰明,什么都能聽得懂。家里的基本格局就是羅新堅決聽老婆的話,老婆堅決聽兒子的話。三個月前,兒子羅小新上高中了,離開了這個小石油基地,去外地一個大城市里上高中。兒子臨走時說,不準你們再去信訪辦丟人。老婆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不再鼓動羅新上訪。羅新無所謂,反正他一切都聽老婆的,老婆說不去上訪就不去吧!
關鍵是有些事情由不得兒子和老婆,上個月家里座機電話費讓羅新和老婆目瞪口呆,那些話費讓羅新和老婆不能再長久地在家里老實待下去。羅新傻乎乎地問老婆:“一個月就六百多塊錢的話費,怎么會這么多?算錯了吧?”老婆也傻了眼,說:“每天給兒子打會兒電話,怎么會這么多錢?。俊崩掀哦寂磺宄氖铝_新更搞不清楚。他用自己永遠六七歲的智力說:“那肯定是算錯了。我們就不交,等算對才交?!崩掀虐姿谎壅f:“你不交人家不會扣你每月的退休金嗎?”羅新很害怕老婆用白眼球翻他。他知道,老婆一般對他翻白眼珠的時候,都是他做錯了什么,老婆就要不高興了。羅新小聲說:“我每月的退休金才一千七百塊錢?!崩掀挪豢月暳耍o他一個后腦勺。放在以前可不是這樣,過去只要羅新一說錢,老婆會像老鷹一樣把眼珠轉來轉去,轉來轉去,轉到最后,老婆總會把羅新那點病退養(yǎng)老金絲毫不差地轉到家里每個要用錢的地方,每個月還會剩下一點兒錢在銀行的一個小卡上,老婆說那叫存款。今天老婆不轉眼珠了,耷拉著腦袋悶了一會兒,說,不行,還得上訪。
小劉沒在網(wǎng)頁上找到今天的生活振奮點,羅新遞給他一張話費通知單說:“看看,算錯了,咋算出來這么多錢,我們不交!”小劉突然地興奮了——什么年代了,連一對殘疾夫婦的話費也敢動手腳,真該抓起來槍斃。小劉從話費通知單上似乎看到一點蜷曲蟄伏的東西一不小心拱出頭來,只要扒開上面的浮土,底下一串兒形形色色的東西會像地里提起的一串花生嘟嘟嚕嚕地連根拔起。小劉被這想像中串在一起的大小花生振奮了,他和藹可親地給羅新兩口子沏了茶,又嚴肅無比地打電話讓收費站立刻把羅新家座機話費清單傳真過來。羅新的上訪史里頭一次沒哭還笑了,他對老婆說:“看,咱們不交錢對了吧!”可是,馬上傳真過來的話費單卻讓老婆哭了。長長的話費單上從頭到尾只有一個電話號碼——羅小新的手機號。小劉問:“是你們打的嗎?”老婆點點頭,急了,說:“可是,每天也就打了半小時電話,怎么會這么多呢?”小劉說:“那可是長途電話,別說你了,我這么天天打長途也受不了啊。”老婆開始哭了,一邊哭一邊說自己因為殘疾只有小學文化,說家里只有羅新一個人有固定收入,也就是每月的一千七百元病退養(yǎng)老金,兒子在外地上學要用錢,兩個人吃穿過日子要用錢,雖說羅新是好腿好手但腦子是殘疾。這么多話費究竟是怎么算出來的,怎么一個月要交這么多的錢呢?“這讓我們怎么活啊!”老婆說到最后大聲嚎啕起來,六百多塊錢讓她哭得比哪一次都難看。羅新為老婆難看的哭樣兒悲傷了,不由也裂開嘴大哭。小劉最害怕這倆人同時哭,趕緊打電話跟收費站溝通商量,幾乎央求著說,你們再想想辦法,再想想辦法嘛。小劉在羅新兩口子的哭聲里口干舌燥地說具體問題要具體對待之類的話,電話那頭的收費站人員也煩了,把電話交給站領導,小劉又不厭其煩地重復前面的話,好一會兒,站領導同意羅新分三個月把六百元話費交完。小劉放下電話,像午后貼墻行走的人影,頹廢虛弱得幾乎要趴在地面上挖掘他想像中的那串花生,卻看到滿地確鑿枯燥的數(shù)字。小劉郁悶。
老婆沒話說了,沒等羅新哭痛快就走了。羅新在路上忍不住問老婆:“我們還要交這么多錢嗎?”老婆不說話,羅新知道,老婆要是不說話事情肯定很復雜,他也不敢再問什么。在走到家門口的一瞬間,老婆一抬頭看見對門,對羅新說:“他家羅小強和咱家小新一樣也在外地上高中,你去對門問問他家電話費是多少?要是他家的少,你問問羅斌是怎么給他兒子打電話的?”
羅新很不喜歡對門一家人。但老婆讓他問問,他還是立刻去問了。老婆的話一定要聽。
對門也姓羅,男的叫羅斌,是個采油工,黑黑瘦瘦的,生了個兒子卻高壯,叫羅小強,羅新背后一直稱呼他為狗熊羅小強。狗熊羅小強與羅小新一個年級。不知道的人,單看名字以為羅小新和羅小強是兄弟倆。羅新很不高興別人這樣看。瞧羅小強長得那個熊樣兒,一張扁長驢臉從沒對自己笑過。羅新對所有認識羅小新的人說:“羅小強和羅小新沒有任何關系,他倆不是一個爸爸媽媽生的。”其實,所有認識羅小新和羅小強的人,再傻也能看出兩個孩子沒什么關系。羅小強成天活蹦亂跳,什么時興玩什么,同學朋友多,成天三五成群地在小區(qū)里玩些穿梭跑跳、自行車特技、輪滑鞋刷街這樣讓人心驚肉跳的東西。羅小新就不一樣了,胖乎乎的,蔫頭蔫腦地不愛說話,學習成績一般,不怎么出門,也不見他有什么朋友。但羅新很滿意自己的兒子,逢人就夸贊:“我兒子聽話得很!”有時他還很驕傲地說:“我們家羅小新聰明得很,腦子像他媽媽,不像我?!?/p>
羅新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羅小新的媽媽一條腿有殘疾,是小兒麻痹后遺癥,但智力很正常,尤其是在錢的方面,誰也別想蒙她。羅新成年以后才知道自己有智障殘疾,但這并不妨礙他正??鞓返厣?,他在別人都糾結于成長煩惱的時候就停止了向煩惱前進的步伐,童心不老地滯留在六七歲的智力空間里。他的世界里幾乎沒有煩惱。羅新從四五歲起就總是笑嘻嘻樂呵呵的。長大一些,他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勤快,無論誰讓他干什么臟活累活他都干得很賣力。這種表象在一定程度上迷惑了他的父母,他們認為兒子天生不是學習的料,只能下苦力。他的父母都是常年在戈壁荒漠上奔走遷徙的石油工人。石油工人壯闊的工作場面練就了他們豁達粗糙的性格,他們對羅新的要求停留在只要能干活養(yǎng)活自己就行的寬廣胸襟上,學習好不好都沒關系,腦子笨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羅新八歲時才隨候鳥一樣的父母遷徙到一個有學校的鄉(xiāng)鎮(zhèn)附近居住,在這里他開始上學。小學一二年級還湊合,三年級以后,他就開始不停地留級,到十五歲,他在所有老師無奈的嘆息中被友情歡送小學畢業(yè),他的父母這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羅新的智力有問題。
羅新后來也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媽媽對他說,你有點殘疾,是腦子里有些細胞像樹上的酸杏子一樣沒長大沒長熟,永遠也成不了甜杏子,這種殘疾叫智障。但羅新從未因為自己腦袋里塞滿酸杏子而自卑和煩惱過,他還很驕傲,自己是智障還能有老婆有兒子,而且老婆兒子也都是靠他的病退養(yǎng)老金吃飯穿衣上學。他走到哪里都昂著頭,并不覺得比別人差什么。老婆說這叫自信。他喜歡自信。但對門的羅小強很看不起他的自信,每次見到他不打招呼叫叔叔也就算了,有一次還打了羅小新。羅小新雖然長得白白胖胖的,但沒羅小強個頭高,打完架回來的時候,羅新看見羅小新臉上有兩塊青紫,而羅小強只有一塊青紫。這個賬羅新是可以算得過來的——兩個比一個多一個。羅新再傻也知道兒子吃虧了。他雖是智障,但從小到大在打架上從未吃過虧。他的身體并沒因為他腦袋里塞滿了酸杏子而拒絕向成熟的甜杏子發(fā)育,相反,他因沒有智力成長煩惱的干擾,身體比同齡孩子發(fā)育得更加勇往直前和勢不可擋,那些同班同年級的小毛孩站在他面前真的像弱不禁風的小雞一樣,他一直都是威風凜凜的老鷹,看那些小雞們一眼他們就渾身發(fā)抖。與他一樣大的孩子也很巴結他,總是拿著糖果讓他去揍某某某。大多時候,他根本用不著像老鷹,像雄赳赳的大公雞就可以了,今天揍這個,明天揍那個,沒有誰不怕他揍的。時間長了,孩子們總結出一個規(guī)律,只要羅新手里拿著什么新鮮糖果糕點在吃,就是又有人要挨揍了,孩子們立時四下飛奔而散。打架,在羅新人生中,應該是最不是事兒的事兒,打架比寫字、考試、做飯、洗衣、買東西都容易,比生孩子更是容易。羅新在生孩子的事情上費了天大的勁兒,在老婆的循循善誘下,先是火急火燎地全身燒得滾燙,再是云里霧里通體暈得暢快,就是沒明白兒子究竟怎么被自己放進老婆的肚子里,然后再從老婆肚子里生出來的。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那絕對是他的兒子,這好比陽光照在門前的大樹上,樹下的陰影只能是這棵樹的,誰也偽裝不了。
現(xiàn)在他的兒子被人打了,就像門前大樹身上剛剝離出來的新苗被豬被驢啃了,羅新身上的老樹皮都感到了疼痛。他這輩子還沒這么疼過。羅新的父母在他十五歲后就讓他去采油隊上了班。在這之前,羅新去醫(yī)院稱了體重,量了身高,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拿著一個涼冰冰的圓東西在他胸前背后咯吱了他幾下,然后像看驢馬牙口一樣捏著他的腮幫子讓他啊啊地叫了幾聲,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一切正常四個字,羅新就成為戈壁灘上的一名采油工。他那時在單位雖然年齡最小,但他有股子愣勁,誰要跟他動手,他不躲不避只管往死里打,從未在打架上吃過虧,更沒感覺疼過。看到兒子吃虧,羅新心里老樹拔根一樣疼,疼得那股子愣勁兒不顧一切地竄上來,當即啪啪給了羅小強那個熊小子兩個大嘴巴子,又加上一腳直接把羅小強踹出好遠。他還要再打,羅小新把他拉回家。老婆問兒子為什么打架,兒子低著頭半天不說話,羅新看見兒子牛仔褲還扯破一口子,越發(fā)覺得兒子吃大虧了,氣勃勃地跳起來又要往外沖,對兒子說:“我去打死那個狗熊羅小強!”老婆腿不利落,沒抓住他,兒子一把抱住他說:“別去丟人了,羅小強說你是勺子我才和他打架的?!绷_新嗷的一聲哭了。從小到大,他吃的最大虧就是“勺子”這兩個字。老婆剛生兒子時讓他去銀行取錢。那是一張定期存單,總共三千元錢,老婆反復交代過,三千元錢全取出來,一分也不能少。他聽老婆的話,仔細地數(shù)了錢,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一分也沒少,還多了一百多元錢。他跟柜臺里的人說多了,那人說是利息。他聽不懂,但老婆說這是三千元錢,他就只要三千元錢,多了他不要。旁邊一個大小伙子說你不要給我吧。羅新毫不猶豫把一百多元錢給了他。小伙子拿了錢笑嘻嘻地邊走邊說:“碰到了個勺子?!迸赃厧讉€年齡大一點的人都跺著腳數(shù)落他:“你真是個勺子?。磕清X本來就是你的!”羅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回家給老婆說了,老婆氣得幾天都不理他,看他都用白眼珠翻他。老婆雖然沒說什么,但羅新知道自己干了勺子才干的事。沒人看得起勺子,勺子讓自己吃虧不說,還給老婆丟人。羅新的自尊心讓他否認自己是勺子有臻于完美的理由,他腦袋里雖然塞滿沒長熟的酸杏子,但他不是勺子,勺子能夠養(yǎng)活老婆孩子嗎?所以,他聽不得別人叫他勺子,也見不得別人拿看勺子的眼神來看他。聽到兒子打架就是因為那個狗熊羅小強說他是勺子,頓時癱坐在地,滿頭青筋暴漲,口沫橫飛地哭叫起來:“我不是勺子,我不是勺子……”老婆也氣惱了,說:“哭有個屁用,上訪,我們?nèi)ド显L。我就不信,這樣欺負殘疾人還沒人管了?!?/p>
羅新牽著老婆的手去信訪辦。表面上看是羅新牽著老婆,實際上卻是老婆引領著羅新。老婆走出了一種特殊的氣勢,一條短腿每向前跨出一步,身子歪歪斜斜地矮一下,接下來再跨出一步,整個身體用力向上一挺,便邁出了抗爭和固執(zhí)的姿態(tài),一長一短兩條腿交替前行,人們看見的是老婆跌宕起伏的心情和一波三折的人生——看這倆人多不容易,誰那么不是東西還好意思欺負他們呢?待走進信訪辦,老婆走路的姿態(tài)已讓羅新建立起該有的理直氣壯。羅新對信訪辦的小劉說:“他為什么欺負殘疾人的孩子?他憑什么說我是勺子?”在羅新看來,這兩句話構成了羅新對信訪辦的全部信任,怎樣回答至關重要。但被信訪辦叫來核實調(diào)解問題的羅斌反問羅新,你一個三十多歲的大老爺們,打我十四歲的兒子就不問問為什么?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倒沒完沒了了。羅新從沒想過自己在年齡上比羅小強有優(yōu)勢。他突然覺得,在爭執(zhí)誰對誰錯的問題上,誰的身體占優(yōu)勢好像誰就具備了受譴責的優(yōu)勢,他可不想有這個優(yōu)勢,他不想自己有錯誤,那樣,老婆會不高興的。但他又沒辦法擺脫這種導致自己成為被譴責一方的優(yōu)勢。還是老婆聰明,她說:“你們憑什么給我兒子說羅新是勺子?你們說這樣的話就是侮辱欺負殘疾人,羅新打他兩個耳光是輕的。羅新是智障,但我們沒招你沒惹你,你們無緣無故連智障都欺負,你們還是人嗎?”
羅斌啞口無言。在小劉的調(diào)解下羅斌買了條新牛仔褲給羅小新并給羅新道歉。羅新還是有點氣憤,他大聲對著那個狗熊羅小強說:“我不是勺子,我是智障!”一直緊繃著臉的羅小強忍不住像花卷一樣把自己笑得擰成幾道彎兒,他卷成一團笑著說:“對,對,你是智障,你不是勺子。”
從那時起,羅新就沒跟對門來往過。但為了六百多元電話費,羅新敲開了羅斌的門。他可不會什么客套,站在門口直挺挺地問羅斌每個月給羅小強打電話用多少錢。羅斌輕描淡寫地說,有Wi-Fi還用什么錢啊。羅新說我怎么打電話用了六百多塊錢呢?羅斌笑笑,去社區(qū)服務站填個申請,安裝個Wi-Fi,你以后打電話也可以不用錢,打多長時間也不花一分錢,不光能聽聲音,還能看見人,就像真人站在你面前說話一樣。羅新問,Wi-Fi是個什么東西?羅斌說,就是無線上網(wǎng),裝個路由器就行,明天去社區(qū)申請的時候就知道了。
羅新回家問在門口聽他們說話的老婆,我聽不懂他說啥,你聽懂了嗎?那么聰明的老婆第一次滿臉困惑和無奈地說,我也沒聽懂。
老婆是貧困鄉(xiāng)村的孩子,小兒麻痹癥使她只讀過三年書,然而這并不妨礙老婆對任何事情進行有條有理的分析和判斷。當初嫁給羅新,老婆看中羅新的,除了石油工人每月可觀的收入外,另外兩個重要原因就是羅新是小學畢業(yè),比自己念書多,同時又兼顧腦袋有點傻,但傻得并不離譜,基本生活還能自理。在她一個鄉(xiāng)村女孩看來,讀過書的男人一般都不會打老婆,但讀書多的男人一般也不聽老婆的話,好在羅新讀書并不多,只比她多那么一點點,腦子還不大靈光,女人天生喜歡管理錢財和控制男人的本性,讓她明白羅新的那點兒傻非但不是缺陷,而是優(yōu)點,還有什么人能夠讓她這樣一個腿腳有嚴重殘疾的女孩子在家里當家做主說啥算啥呢?老婆是有主見的,她當機立斷嫁給智障羅新,從村里的小土屋搬進石油小區(qū)的樓房里。小區(qū)老老少少的女人跟老婆接觸過后,都說老婆:“別看人家殘了一條腿,鬼精得很吶!”
可老婆再鬼精,也弄不明白這個Wi-Fi究竟是個什么東西。羅新更不可能懂,他剛滿三十歲的時候,石油員工四種能力測試他都不過關,就病退了。這么多年來,他生活得很滿足,在他眼里,微波爐、手機都是很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高科技,更別提其他了。為什么沒有火飯卻能熟?為什么沒有線卻能打電話?現(xiàn)在又來個什么Wi-Fi,不但可以打電話還可以看見人。一晚上,夫妻倆面面相覷,想像著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Wi-Fi,猶如突然走進深不可測的茫茫黑夜,被黑暗所吞噬,頃刻間感覺自己成了戈壁上被Wi-Fi遺棄的人,何去何從茫然無措一無所知,無限擴張的恐懼和無措感,迫使他們一遍遍在心里問自己:Wi-Fi是個什么東西?我們?yōu)槭裁床恢繵i-Fi這個東西?
羅新和老婆手拉手去社區(qū)申請辦理Wi-Fi時,羅新明顯感覺老婆的手上所透露出的虛弱和惶恐。他注意到老婆面容緊繃如同冬日面北的陰冷墻面,平整堅硬所顯示的是暗地里的寒涼和無奈。而老婆對羅新的目不斜視,是對Wi-Fi一無所知的凄凄惶惶。
老婆看看身后的羅新,眼神松散恍惚呈現(xiàn)大霧彌漫的態(tài)勢。她倒是有一肚子不明白的東西要問,可她不知道怎么問。她不怕問,怕的是張口結舌不知道該問啥,她總不能見人就問,那個叫Wi-Fi的東西怎么弄。
老婆回到家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無限感慨地說:“這個世界跑得太快了,我們被甩得太遠了?!绷_新氣呼呼地辯解說:“是沒人管我們,所有人都不管我們這些人的事,我們才被甩下的?!?/p>
但羅新從老婆的嘆息聲中充分感受到辦理Wi-Fi這件事情的繁雜和煩心程度。他不想讓老婆如此煩心,他們的生活一向走在悠閑自在的慢節(jié)奏里,他剛想發(fā)表六七歲兒童知難而退隨遇而安的主張,便被老婆堅硬的目光止住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也隨著羅小新的長大,老婆越來越感覺錢是個好東西,她決不能容忍什么事情和家里的錢過意不去。憑什么對門羅斌一家天天可以打看見人影兒的免費電話,她卻大把大把送錢到電信局?她鬧不懂Wi-Fi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但是她絕不與自己的錢較勁。
第二天一早他們來到電信大廳。四層高的電信大樓以俯壓之勢沉甸甸地立在眼前,高處的窗子仿佛是一些仗勢欺人的眉眼,反射著冷冷的光,底層大廳不停旋轉的玻璃門像張貪婪的大嘴,時開時合地不斷吞吐進出的人流。太陽很烈,羅新和老婆仰頭看大樓,感覺瞬間被埋葬在大樓的陰影里??諝庠谝话腙柟庖话腙幱暗钠卫镒兊冒肽贪胪该鳎_新和老婆在四層電信大樓的陰影里,同時聞到來自電信大廳里比太陽更燥烈的混濁氣息。電信大樓用一張難看的臉對著他們。老婆不由攥緊羅新的手,這讓羅新腦子里所有沒成熟的酸杏子迅速亂糟糟地腐爛成一團,他預先感知了今天的泥濘但卻不知所措。他還有一些說不出口的恐懼,以他腦子里那些沒成熟的酸杏子所積累起來的經(jīng)驗,越是臉難看的地方,越會有人說勺子之類的話,他害怕這樣的話。羅新苦著臉看老婆,老婆神色凝滯,抖落一身陽光歪歪斜斜走進大廳內(nèi)。
老婆環(huán)顧大廳四周,臉上出現(xiàn)少女的惶恐和羞澀。她很謙卑地問了幾個穿制服的人之后,帶著羅新來到一個柜臺前排隊。柜臺里一個少婦眉眼精致面無表情。好容易排隊排到老婆,老婆遞上申請表,少婦頭也沒抬地敲打著面前的鍵盤,甩過來一句話:“家里有寬帶嗎?”老婆向前探了探身子睜大眼睛問:“什么?”少婦大聲說:“寬帶!”老婆愣愣地看著少婦,等著少婦嘴里還有什么下文。少婦不耐煩地瞄了一眼老婆,面無表情地喊道:“下一個?!崩掀藕土_新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擠出了隊伍。老婆看著羅新說:“她剛才說什么?”老婆說這話時癟著嘴,像個突然衰老的村婦,又像受了委屈說不出緣由的孩童。羅新就在這時看見了信訪科的老胡,他也不管老胡來電信大樓干什么,像熱戀時每次看見老婆一樣飛奔過去拽住老胡說:“你不能走,你要管我?!崩虾尞惖乜此麄儭@掀藕苡卸Y貌地跟老胡問好,把申請單遞過去。老胡看了說,你們得先申請安裝寬帶,寬帶與家里的電話線綁定,才能辦理其他業(yè)務。老胡給他們講,寬帶申請在三樓靠右的小業(yè)務廳。老婆聽了頓時眉眼舒展,她對老胡再三說過謝謝后,扶著羅新的胳膊一階一階向三樓爬,歪歪倒倒像個笨拙的甲殼蟲吃力地搖晃身體。好容易到了三樓大廳,老婆在工作人員的指導下又填寫了幾張表格,工作人員說,這幾張表格分別要所在單位和小區(qū)蓋章。老婆看看三層樓梯,對再次一上一下的艱辛充滿暈眩感。老婆對羅新說,你去退管中心和小區(qū)蓋章,我在這里等你,回來后我們再去一樓大廳排隊。羅新飛跑著去了,這樣跑腿的事他尤其擅長。但他跑得快不等于蓋章的速度就快。小區(qū)那個有點嗦的中年女干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羅新一直坐在門口等。他的死心眼兒讓他固執(zhí)地死守一個地方,不知道利用這個空隙先去退管中心蓋章,以至于兩個多小時后,小區(qū)中年女干部檢查衛(wèi)生回來,他急忙蓋了章,又一路飛跑去退管中心蓋章。再回到電信三樓業(yè)務廳,已快到下班時間。老婆抱怨羅新,怎么這半天呢?我尿憋得就快尿褲子了,三樓沒有衛(wèi)生間,只有一樓有,我自己又不敢下樓,肚子就快憋炸了。羅新趕緊扶老婆下樓,三樓工作人員追過來給老婆一個賬號和密碼,說是回去自己輸入電腦里的,然后網(wǎng)通公司接好網(wǎng)線,接下來你們再去一樓大廳辦理相關手續(xù)。老婆吃驚地問:“我們只是要用Wi-Fi打可以看見人影兒的電話,我們要電腦干什么?”三樓業(yè)務廳的人都笑了,你又沒有智能手機,不用電腦你用什么打可以看見人影兒的電話啊?
說著已到下班時間,人們紛紛下樓,老婆更是憋得忍不住,扶著羅新歪歪斜斜地下樓梯,每下一級臺階,體內(nèi)的液體便以澎湃之勢向外猛烈沖擊一次。老婆憋得頭臉通紅,走得更加跌跌撞撞,但卻不斷做著加速的姿態(tài)。羅新說,我背你下樓吧,我有勁。老婆說,肚子已經(jīng)憋得沒有一絲余地了,趴在你背上就會把肚子擠爆炸,還是自己走吧。正說著,老婆一腳踩空,像個棱角模糊的肉粽子滾了下去。隨著老婆的一聲慘叫,勁道十足的尿液在樓梯間肆無忌憚地流淌開來,老婆抱著自己的那條好腿躺在樓梯間尖聲哭叫,尿液作為一種宣泄背景在她的身下嘩嘩作響。羅新傻眼了,他記得自己在十二三歲的時候還經(jīng)常尿床,每次尿床,爸爸都狠狠地揍他一頓,媽媽會讓他把尿濕的床單被套都洗干凈,不洗干凈就不能出去玩。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向羅新這邊走來。羅新本能地站在地勢高一點的地方,他想起了尿床后爸爸揍自己的情形,暗中握緊了拳頭,假如穿制服的男人敢揍老婆,他就要拿出老鷹一樣的氣勢和速度毫不手軟地把男人打個稀爛??芍品腥藢λf:“你得把樓梯的地板弄干凈才能走?!边@讓羅新更不知如何是好。小時候自己尿濕的床單被套可以放在大條盆里嘩啦嘩啦地搓洗干凈,可這一地的尿液又不是床單被套怎么弄干凈?羅新看著制服男人:“我老婆腿摔壞了,我要抱她去醫(yī)院?!蹦腥艘琅f說:“這是辦公場所的地板,不是廁所,無論如何你得把樓梯擦干凈才能走?!崩掀抛谝蝗δ蛞褐虚g,羞憤交加,嘶聲喊道:“給他擦干凈,別求他?!绷_新站起身,四下環(huán)顧,辦公室的門都鎖了,沒有地方借拖把,他看看那個男人說,沒有拖把。男人扭過臉去,那我不管,反正你得把樓梯地板弄干凈才能走。羅新看看老婆,再看看自己,脫了外套,蹲在地上擦尿液。很快,上衣浸透了,男人站在一邊說,那里,那里還有一攤,都得擦干凈。羅新又脫了毛衣秋衣和小背心。
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一個光脊梁的男人抱著一個女人,女人懷里抱著一大堆散發(fā)著莫名其妙尿臊氣的上衣。兩個人的臉上都怒氣沖沖,沒有尋常病人痛楚的顏色,鐵青的面容倒顯現(xiàn)出有棱有角的剛硬,仿佛倆人不是來就醫(yī)而是來尋仇的。
老婆的腳踝骨折。住院的第二天晚上,老婆就要羅新抱著她去羅斌家——她想讓羅斌幫忙盡快給他們買個電腦。
羅新抱著老婆敲開羅斌家門時,羅斌正在與兒子羅小強視頻。老婆睜大眼睛地看著視頻,身體在羅新的懷里微微抖動,羅小強隔著電腦顯示器,笑容滿面地招招手:“嗨,阿姨好,叔叔好!”老婆目瞪口呆地看著視屏,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千山萬水的距離能用Wi-Fi縮短到咫尺之間。老婆明顯激動難抑,她以擁抱的姿態(tài)孩子一般將雙手伸向視頻,扭頭對羅新說:“我們一定要裝這個。”
勝利電廠已建成了國內(nèi)首個燃煤電廠煙氣CCS全流程工程。該工程將勝利電廠燃煤煙道氣中體積濃度約14%的二氧化碳進行捕集并壓縮、液化,最終純度達99.5%,年捕集能力3萬噸,輸送至勝利低滲透油藏進行驅油和封存。該碳捕集技術采用MSA復合吸收劑和熱泵技術,與傳統(tǒng)MEA法相比,具有吸收能力提高30%,再生能耗下降20%,氧化降解率由3.08%下降到0.52%的技術優(yōu)勢。熱泵技術將低品位余熱提升為高品位熱能再利用,使每噸液體二氧化碳再生能耗降低25%,節(jié)約成本25元。通過碳捕集技術的應用,勝利電廠液體二氧化碳捕集成本控制在300元/噸左右。
羅小強在視屏里哈哈哈地笑了。老婆直接對羅斌說:“你幫我們買一個電腦吧,你看我的腿,你再看看羅新,我們實在不會買?!?/p>
羅斌還沒說什么,羅小強在視頻中對羅斌說,家里那個我不用的舊筆記本送給他們得了,閑放著也浪費。羅斌的神態(tài)和語氣證明了羅小強的確與他同出一轍。他說,你們也不用買什么電腦了,我們以前有個舊筆記本電腦送給你們,功能絕對好用,就是樣子老式陳舊了點。老婆躲在羅新懷里害臊似的紅了臉。“這怎么好,我們以前還罵過你們呢?!崩掀耪Z音柔弱神態(tài)愧疚,看上去像跟老師承認錯誤的中學生。羅新學著老婆的樣子說:“我還打過羅小強?!绷_斌和視頻里的羅小強都搖著手說那是過去的事,大家都有錯,不提了,不提了。老婆語無倫次地說著感謝的話,羅新沖羅斌和羅小強不停地笑,笑了好一會兒,他把臉湊到電腦跟前對羅小強說:“羅小強,你不是狗熊,你是可愛的大熊貓!”羅小強在電腦里一愣,隨即又笑成了一個大花卷。
老婆拿著辦理好的寬帶業(yè)務協(xié)議,讓羅新抱著她再次去電信服務大廳。老婆整整一夜都沉浸在視屏沖擊的憧憬中,迫不及待要與自己的兒子羅小新一起體味那近在眼前的感受。羅新把她放在大廳一邊的座椅上,自己去排隊,排到了就把所有表格遞給那眉目如畫的少婦。少婦看完所有的表格說,可以了,配一個無線路由器你就可以用Wi-Fi了。羅新沒聽明白,他憨憨地問:“配?怎么配?”
“還能怎么配?花錢就給你配?!?/p>
“你要多少錢才給我配?”
周圍有好些人笑了,笑得很興奮和很不正經(jīng)。羅新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葱Γ匆娚賸D修剪有型的眉毛立了起來,厭惡地斥責羅新:“你別臭不要臉!”
羅新莫名其妙,很老實地說:“我沒臭不要臉?!?/p>
周圍的人笑得更熱烈了,空氣像逐漸沸騰的液體一樣有了即將炸裂翻滾的前兆。少婦狠狠地瞪了羅新一眼,咬咬下嘴唇?!澳阋皇浅舨灰?,你就是個勺子!你這樣的勺子還用什么Wi-Fi?!?/p>
羅新瞪圓了眼睛,內(nèi)心害怕的事終于發(fā)生了。他像大公雞一樣挺直身子伸長脖子,感覺脖子上的汗毛都喇叭一樣地豎立張開,他憨直的聲音像一條火線沖向少婦:“誰是勺子,你說誰是勺子?”
“你,就是你!你就是勺子,勺子就是你!”
羅新的臉一下像剛從云彩里掙扎出來太陽般紫紅刺目,腦子里有一把火苗騰地燃開了,火苗四處亂竄,所到之處兩個滾燙的字針一樣扎著他的神經(jīng)——勺子,勺子!羅新突然嚎叫著把柜臺上的紙張書本扔向空中,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像一條條走投無路在曠野上奔跑的蛇。他凄烈地狂叫著,對準柜臺前的高腳圓凳跺了下去,一腳,一腳,又一腳,“我不是勺子,我不是勺子!”他聽見老婆在對面的椅子上哭著喊他:“羅新,羅新,我們是來辦Wi-Fi的,不要胡鬧,不要打架?!比欢2幌履_,他要告訴所有的人——他不是勺子!高腳圓凳在他的腳下很快變成一塊塊頹廢的碎片,他的腳也飛濺出斑斑點點黑紅的色彩,好像兒子小時用過的許多顏料潑在了腳面上。
派出所接到報警后也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一個男人一瘸一拐抱著一個女人,女人抱著自己一條打著石膏的腿,男人小孩子一般倔強地嘟著嘴,女人嗚嗚地哭著,不像是破壞治安的壞分子,倒像是一對遭劫的苦孩子。干警問,到底怎么回事???男人不說話,女人輕言細語敘述事情始末,最后女人說:“你們別看他五大三粗的一個大男人,實際上他只有六七歲的智力,如果不是這樣,我兩條腿都不能走,該在家里躺著,怎么會讓他抱著去電信大廳?”
老婆的這句話像一陣雜沓沉重的腳步踏在羅新的心上。從派出所出來,羅新抱著老婆向信訪接待室走去。這是他第一次自己做主要去這個地方。老婆揪住他的衣領,命令他立刻回家。但老婆的聲音像輕輕蕩漾的小水波,并不能阻止他尋找河岸的腳步。他說:“我要去上訪,憑什么說我是勺子?”老婆口氣軟了,央求他回家,老婆哭著說:“我的腿壞了,你的腿不能再壞,我們趕快回家包扎一下腳好不好?”羅新心酸了:“我不打架,我就是想去說我不是勺子!”
接訪的還是小劉。他看見羅新腳上的血跡,趕緊讓羅新坐下。小劉本想幫羅新把他老婆扶坐在椅子上,老婆怕羅新發(fā)脾氣不聽話,雙手死死扣住羅新的脖頸不放。小劉無奈,但卻真心同情他們今天這模樣,他一邊給他們倒水一邊罵道:“太不像話了,連這樣的夫婦都欺負,應該抓起來坐班房!”然后和顏悅色問怎么了,有什么為難的事。
羅新和老婆都不語,兩眼汪著淚,不斷地喘著粗氣。這讓小劉摸不著頭腦,感覺這情形比兩口子哭得一塌糊涂都讓他為難。他有點急,說呀,有什么為難的事說出來,你不說我們怎么能幫你們?
這時,老胡推門進來??匆娏_新抱著老婆吃驚地問:“這腿怎么了?不是去辦Wi-Fi嗎?辦得怎么樣?”羅新兩口子同時把臉對向老胡,眼巴巴地看著老胡,好像受委屈的孩子回到家見到親人的模樣。羅新哇的大放悲聲——我不是勺子,我不是勺子??!
老婆沒有哭,她一邊很愧疚地給老胡和小劉傳遞抱歉的眼神,一邊在羅新錐心泣血的哭聲中條理清晰地講述辦理Wi-Fi的全過程。老婆講得很平靜,沒什么情緒波動,從頭至尾都是一個腔調(diào),仿佛在絮叨一個不相干的人的事情。講完后,她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羅新擦眼淚,再次抱歉地對老胡和小劉欠身說道:“實在不該給你們添麻煩,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只是他們不該無端端罵羅新是勺子?!?/p>
小劉又開始罵人了,他說這還不是大事?這些人都是混蛋嗎?怎么就他媽沒一點人性!
老胡沒吭聲,哭了,兩行淚急速下落,像兩條悲憤的河流奔涌過他滄桑的臉頰。羅新和老婆都愣住了,像是被老胡突然下落的淚嚇壞了。羅新說:“老胡你別哭,我保證以后不來哭了。”老胡擦了淚說,我就不信沒人管了,拿起電話。羅新老婆急了,說,別打電話,我們不想找麻煩,我們就想快點安裝Wi-Fi,已經(jīng)快辦好了,別打電話批評他們。我們真的不想再有別的麻煩。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老胡的電話是打給石油小區(qū)物業(yè)的。老胡說,你們?nèi)绦膯??看看羅新兩口子,兩個人加起來才一雙腿一個腦子,你們怎么就不能想法子幫幫這樣的弱勢群體?你們小區(qū)里的青年志愿者和各類協(xié)會的義工不為這些群體服務究竟在為誰服務?最后,老胡帶點威脅的口氣說,你們是不是要讓哪個領導給你們打個電話做個指示才能好好落實弱勢群體的幫扶工作呢?
老胡的話說得慷慨激昂。老胡本是信訪科的科長,在羅新和老婆眼里已是很了不得的大官兒了,羅新聽老胡對電話里說還要讓更大的領導打電話,臉上頓時有了光彩,心里很感安慰,便停止了哭泣。但老婆聽到老胡說“兩個人加起來才一雙腿一個腦子”的話便開始哭了,她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很傷心但很暢快。她滿臉是淚地說:“謝謝,謝謝!有你們這句話,以后家里只要沒出天大的事,我和羅新絕不上訪給你們添麻煩!”
第二天是個周六,家里果然來了個年輕小伙子,是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業(yè)余時間在石油小區(qū)做志愿者,義務解決家庭網(wǎng)絡問題。小伙子很機靈,也很熱情周到,他去電信大樓不出半天就辦理好Wi-Fi的全部手續(xù),買回了無線路由器,安裝電腦系統(tǒng),下載軟件,手把手教羅新和老婆使用視頻,怎樣開機關機,怎樣在電腦上點來點去,怎樣上視頻,還把使用視頻的每一步步驟寫在紙上,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笑瞇瞇地向羅新夫婦保證以后會隨叫隨到。晚飯時,羅新和老婆在電腦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個月沒見面的羅小新。羅小新得知爸爸媽媽裝Wi-Fi的全過程后,在視屏里說,等他大學畢業(yè)了,也要在小區(qū)里做一名志愿者,義務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老婆與兒子在視屏上聊天聊到半夜,話說多了,晚上睡不著覺,想著Wi-Fi的好處和安裝的難處,與羅新商量怎么感謝幫助過自己的人。老婆說,對門的羅斌是一定要感謝的,周六請他們來家里吃飯,等羅小強回來再請他們一家三口吃一頓。羅新知道老婆廚藝好,再說家里的事也是老婆說了算,所以老婆說什么他都點頭說好。老婆又說,那個老胡和小劉怎么感謝呢?我們請人家來吃飯人家肯定不會來的,我們給人家送東西反而小看了人家,好像人家是貪圖我們這點東西才幫我們。老婆不說話了。羅新知道,老婆不說話是在轉眼珠子,只要老婆轉眼珠子就總會想出好辦法來。有這樣的老婆真好!他心滿意足地呼呼睡去。
幾天后,羅新再次為老婆的聰明所折服。老婆打電話為信訪辦定制了一個紫紅色的錦旗,錦旗中間鑲著五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為人民服務!羅新橫抱著老婆,老婆橫抱著錦旗來到信訪辦。小劉看著錦旗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他說這倒像是哪個首長對我們信訪辦工作的期許和肯定。老胡卻認真地說,嗯,這五個字好,這五個字太好了,怎么想出來這么好的一句話呢?
老婆很得意,她羞答答地說:“就是想感謝你們幫助我們裝Wi-Fi的事?!崩虾犃诉@話臉上倒是一片凄然。他說有Wi-Fi好啊,有Wi-Fi可以提高生活質(zhì)量。他聲音頓了一頓,重重地長嘆一口氣說:“可是,還有許多弱勢群體到現(xiàn)在不知道Wi-Fi是什么,不知道網(wǎng)絡是什么,不知道智能手機怎么用,又有誰去幫他們呢?!彼袂閼K淡地自言自語,“還有多少這樣的人呢?誰去幫他們呢?”
老胡說完便不再說話,小劉又上網(wǎng)瀏覽有沒有哪個貪官污吏被抓走的新聞。信訪接待室難得有這樣靜謐安詳?shù)臅r刻,猶如一面平展展的湖水,湖水深處有著思考一般深邃悠長的斑斕色彩。
羅新抱起老婆回家。路上羅新愣頭愣腦地問:“老婆,我還是不明白,這Wi-Fi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啊?”
老婆也迷惑不解地瞇起雙眼:“是啊,這Wi-Fi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