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織與一個魯西南鄉(xiāng)村女性的生命故事
——山東省嘉祥縣彭前村家庭主婦張鳳云口述

張鳳云 口述 王均霞 整理

紡織與一個魯西南鄉(xiāng)村女性的生命故事
——山東省嘉祥縣彭前村家庭主婦張鳳云口述

張鳳云 口述 王均霞 整理

按：2016年7月4日—7月10日，華東師范大學(xué)民俗學(xué)研究所組織了“性別與民俗研究生暑期學(xué)?！?。我作為此次暑?；顒拥膱?zhí)行人策劃了暑校配套展“云澤芳韻土布展”。此次展覽主要展出了山東省嘉祥縣彭前村的張鳳云和上海市奉賢區(qū)的楊美芳各自的土布及其相關(guān)制品。作為這次展覽的策劃者，我希望通過展示展品與其制作者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還原展品本身所具有的個性化屬性（如展品出自誰之手，她在什么情境下制作了該展品，以及展品在日用的過程中附著了制作者何種人生經(jīng)驗），呈現(xiàn)兩位女性各自的生命故事。為完成這一目標(biāo)，我在2016年5月份，分別到兩位女士的家中進(jìn)行了一次田野調(diào)查（參與觀察與訪談），之后又陸續(xù)進(jìn)行了一些訪談。

本文是基于2016年5月份對張鳳云的訪談以及后續(xù)的補(bǔ)充訪談?wù)矶?。我試圖通過張鳳云對其土布制品及其織布生涯的回憶與口述，在其生活場域中呈現(xiàn)一個魯西南普通鄉(xiāng)村家庭主婦的生命故事。這一方面受邁克爾?歐文?瓊斯（Michael Owen Jones）的“物質(zhì)行為”（material behavior）概念的啟示；另一方面則受戴安?泰（Diane Tye）的《作為傳記的烘培：食譜中的生命故事》（Baking As Biography: A Life Story in Recipes）的啟發(fā)。

受羅伯特?喬治斯（Robert A. Georges）將敘事視作交流事件（communicative event）和社會經(jīng)歷（social experience）的啟發(fā)，瓊斯提出“物質(zhì)行為”的概念。他認(rèn)為，“物質(zhì)行為不僅包括個人制作的物品，而且包括過程，通過該過程工匠構(gòu)思、塑造、使用或供他人使用物品。它包含了創(chuàng)造物品的動機(jī)（感官的、實用的、概念的、治療的），制作過程中的感受和身體移動以及對物品及其制作的反應(yīng)。物質(zhì)行為包含著個性、心理狀態(tài)與心理過程以及與手工藝品相關(guān)的社會互動。它也包含著人們與物品相關(guān)聯(lián)的想法、人們賦予物品的涵義以及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象征性地與機(jī)械性地使用物品的方式。”這一概念將對物的研究置于互動的過程中，凸顯了制作者與其所制作的物品之間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性。這為物質(zhì)民俗的研究提供了新視角，使研究者不再僅僅抽離物的制作者而關(guān)注物本身，還關(guān)注作為個體的制作者賦予物品的個性化特征，以及制作者與被制作的物品的互動過程所呈現(xiàn)的更豐富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在《作為傳記的烘培》這本書中，泰將食譜視作一種重要的女性表達(dá)形式，認(rèn)為通過食譜，女性能夠用自己的語言講述她們的生命故事 ，書寫非正式的自傳。泰通過她的母親Laurene留下來的350張食譜講述了Laurene的生命故事，讓我們看到了通過尋常日用品講述女性的生命故事的可能性。

在我前期的田野調(diào)查中，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紡織與張鳳云的日常生活之間存在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性。受瓊斯和泰的啟發(fā)，我試圖將紡織作為一個反映張鳳云的生命軌跡的媒介，據(jù)此研究張鳳云的個人生命史。不過，當(dāng)我將對張鳳云的田野訪談錄音整理成書面文本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是從張鳳云的視角呈現(xiàn)的一個完全可以自洽的個人生命史文本，無需再加入研究者的任何解讀。于是，我便放棄從學(xué)者的視角對張鳳云的口述文本進(jìn)行再解讀，轉(zhuǎn)而直接呈現(xiàn)張鳳云的口述文本。它帶來的啟示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從未受過教育的普通家庭主婦，張鳳云無法通過文字為自己書寫自傳，我們甚至很難找到記錄其生命軌跡的照片，但她所珍藏的土布及其相關(guān)制品（有趣的是，現(xiàn)在，這些物品被張鳳云的丈夫和兒子視作“爛蛋”），以及這些物品勾起的她對過去的紡織生活的回憶卻給了我們勾勒其生命軌跡的線索。她的講述也說明，盡管是跳躍的、片段的、瑣碎的，但普通的鄉(xiāng)村家庭主婦也可以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

需要交代的是，張鳳云是我的婆婆，對她的訪談主要由我和我先生共同完成。為最大限度地保持口述的原貌，我在其口述資料的轉(zhuǎn)錄過程中，保留了她基于訪談?wù)吆褪茉L者之間的親屬關(guān)系而確定的對相關(guān)人員的稱謂。

我1948年生人，今年70歲了。我原先叫張鳳蘭，現(xiàn)在改了叫張鳳云。為什么改？……，照身份證給改的。（笑）我不識字，人家照了照片，給寫了這個名。那時候我也就40來歲吧。改了就改了唄，身份證上、醫(yī)療本兒上全都是這個名兒了，全部都叫這個名兒了。

俺娘家是臨湖集（村）。姊妹6個，弟兄仨姊妹仨。我是老二，上邊恁①恁，山東方言，指你。一個舅，恁大舅比我大五歲，我下邊還是舅，是恁二舅和三舅，恁二舅小的時候死了，沒多大，有兩歲吧。下邊才是恁二姨跟恁小姨。恁小姨小，恁小姨比我小16歲。以前恁姥娘家是中農(nóng)戶。家里地還不少咧，不窮，具體有多少就知不道②知不道，山東方言，意為“不知道”。了。那時候反正也不雇人干，就是自家人干。恁姥爺能干、干活快，生產(chǎn)隊里割麥子，他生病了還能捆七個人的麥子。恁姥娘干活也厲害，扛秫秸，一扛扛幾個。也是黑家白家地③黑家白家地，魯西南方言，黑家指晚上，白家指白天，黑家白家地，指沒日沒夜地。紡棉織布，累出來的毛病，五十來歲的時候有病死的，死的時候恁小姨才五六歲……也可能七八歲了，反正我就記得是五六歲，那時候就我和恁大舅成家了。

我和恁二姨一天都沒去上學(xué)。那時候女的光是織布紡棉，多早晚上過學(xué)？都興男的去上學(xué)，不興女的上學(xué)……那時候吧，恁姥娘有病，恁姥爺自家抓五口人的工分。他撈紙，抓的工分還比人家高咧，抓上吃的咧，……抓上吃的了他也不叫我去上學(xué)，就在家里替他做飯做活兒，就這樣沒上學(xué)。恁兩個舅都上學(xué)了，恁大舅上中學(xué)了，在張樓上的。恁小姨上學(xué)的時候剛送到學(xué)校里去恁姥娘死了，（這樣，）送到學(xué)校里去她也不待那里，就沒上。

一、生計、手藝、習(xí)俗與苦樂交織的生活

我從十啦歲，十三歲啊還是十五歲啊，就學(xué)會了織布?？棽家膊挥萌私蹋挥脤W(xué)，恁姥娘治好，我上去咔咔地就織。啥都撂給我，我就織，也會經(jīng)也會織也會拷頭④拷頭，指將經(jīng)線穿過兩片繒。也會闖杼，啥都會。織了這機(jī)織那機(jī)，織得多多吧？哈哈哈。我愛織布，織不夠，一點也不煩。

（一）紡織與地窨子：“那時候（織布）都在地窨子里織?！?/p>

那時候（織布）都在地窨子里織。就熱天的時候（夏天）在當(dāng)街紡棉，都湊月亮地兒紡棉。以前離了地窨子真不行，在上邊沒有在地窨子里織得好。地窨子里潮潤，沒有風(fēng)。不見風(fēng)天，那線子沒硌啦絆兒⑤硌啦絆兒，魯西南方言，指疙瘩。。冬天紡一冬，春天再織。在地窨子里撈不著織布機(jī)才在頂兒上織。

打地窨子從九月里吧，從九月里一氣到過了年五月里。到割麥子（地窨子）還不扒，還在里邊紡棉咧。地窨子一般都打了村里的空宅子上，不打在耕地里，忒遠(yuǎn)。婦女自己挖地窨子，畫得四四方方的，十二三家、十五六家一起挖，一天就挖出來了。挖出來還得篷⑥篷頂兒，篷是動詞，指做地窨子頂兒。頂兒，婦女挖完，一家兌十五六個秫秸⑦秫秸，山東方言，指高粱秸。十五六個秫秸，指十五六捆秫秸。，老爺們兒再給篷頂兒。（地窨子）有三間屋子那么大，四方方的，兩個大梁，用一個磙裹子⑧磙裹子，魯西南方言，指過去魯西南地區(qū)普遍使用的、用青石制作的脫粒工具，外圍有木制的磙架以便于拖拉，魯西南民間稱此磙架為“磙裹子”。篷個門兒，里邊能放十二輛棉車子，門口還放兩個織布機(jī)。門這邊一個，門那邊一個。這織布機(jī)不是你有織布機(jī)光你自家用，都輪著用。你紡不出來，誰家紡出來線子誰就織去。亂人都用，一個地窨子里都用。那時候在地窨子里都用洋油燈，兌錢打油，你兌一塊她兌五毛。那么大一個瓶，帶個蓋兒，搓個棉布績⑨棉布績，借助高粱桿搓成的棉條。條，掌上洋油呼呼地著，四個棉車子點一個洋油燈。

婦女喝完湯就下地窨子，都在底下紡棉。一般勞力①勞力，山東方言，指男性。都不大去，就上歲數(shù)的去坐地窨子門口暖和。地窨子里頭暖和，就跟這會兒送暖氣的一樣。恁姥爺好下地窨子暖和、跟人拉呱去。婦女在地窨子里擰個麥秸，擰個苫子②苫子，用麥秸擰成的坐具。，底下坐著個苫子在上邊紡棉。這苫子有四個蒲團(tuán)大，四四方方的，有這么厚（6-7厘米）。咱老家里還有兩個咧。大姑娘小媳婦兒坐一坨兒，唱著歌兒，紡著棉，多熱鬧唄！啥歌都唱，誰會唱誰就唱，嗷嗷的。都是些老歌，我現(xiàn)在忘得一點影兒都沒有了。多好唄！我還想那時候咧！年輕的時候跟我一塊兒織布的……那人多了！有愛蓮、春蘭……，人不少，十來個閨女，都沒結(jié)婚，現(xiàn)在都東的東西的西了。俺跟一般大的一班兒，恁二姨和小姨是一班兒。那時候恁小姨自家織還不行，還得叫我給鼓搗去。她給人家在一頭織的，我再給她漿漿，經(jīng)經(jīng)，織織。

那時候年輕哎，能跑能顛，不嫌累哦。在地窨子里唱著歌，紡著棉，也不困，一紡紡到晚上12點、1點，10點之前沒咋睡過覺。那時候也沒表，就看月亮地兒，看看到時候咧，睡覺吧？晚上就住那兒。不紡棉了，棉車子都掛這邊一趟，擰個麥秸唄，擰個大苫子，打地鋪。也有拿褥子的，也有拿蓋體③蓋體，魯西南方言，指被子。的，打上地鋪睡覺，多熱鬧吧！那時候招虱子蛤蚤，這么多人在地窨子里睡，你傳給我我傳給你，咬得唄?。ㄐΓ?/p>

（二）費工夫的紡織：“棉花是二十四遍手續(xù)也織不完！”

織布得費多大工夫唄！種了棉花，拾了，再軋棉花，軋成花兒，再彈了，彈了再找秫秸梃子④秫秸梃子，山東方言，指高粱秸。搓成棉布績，紡了線，再拿糊車子糊了，糊了再染?？棽嫉木€子都是自己染。到市場上去買了顏色自家掌鍋煮唄，那時候整天家煮這些線子煮那些線子，煮成綠的、煮成紅的，五六樣子，一個盆一個盆的。煮開得半個小時吧？煮好了撈出來晾晾，再擱涼水里擺了，擺干凈，晾著。到黑家里，再打糨子，漿線，掌白面在鍋里打上糨子，打好了放個盆兒揉揉，到了晌午頂兒，做飯的時候，不迭地⑤不迭地，魯西南方言，指不顧上。鼓搗它，你還得掌個盆兒捂上它，別干了。你看干了就治成小疙瘩……得治得好好的，治得柔軟。這樣還好織還不斷。第二天吃完早上飯，拿出來，拿水?dāng)[出來，打在架子上，把線放梁上，扽平整，拽直它。干透了就絡(luò)了絡(luò)子上，掌那個經(jīng)線圈，扯上，一邊一個橛兒，揳上，就開始經(jīng)。那個花樣子擱那里看著，想經(jīng)啥拉一根。這個不用人教，我自家經(jīng)我就有了。你看這塊，你要經(jīng)這個白的，就帶一根藍(lán)的，再白的再藍(lán)的。（再拿起一塊布），你看這個花，紅的都在這頭，白的都在這頭，看著這個花樣，想哪一根拉哪一根。經(jīng)好之后，闖上杼，一根根闖了杼眼兒里，闖好了拿那個刷子，刷完。刷完了，有個繒哎，做拷頭，拷上頭再闖杼，闖完再安機(jī)。你看這點兒布費多少手續(xù)吧？！棉花是二十四遍手續(xù)也織不完！漿了，絡(luò)了，再經(jīng)，一勾子兩勾子的，經(jīng)完闖了杼上再刷，刷完了再織唄！一天還得闖兩個頭咧，拷了綜了再闖唄，安了機(jī)上才算完了，光織了。經(jīng)了闖了的，你得多大工夫？

還得打摟浮子⑥打摟浮子，魯西南方言，指將緯線卷到一小截葦稈做成的摟浮子（葦筒）上。嘍。天天挎著個籃兒，頭晌治一籃摟浮子，過晌治一籃摟浮子。這一樣兒那一樣兒，都得打全。俺都是恁姥爺給打摟浮子。沒恁姥娘了，恁姥爺又當(dāng)女又當(dāng)男，也當(dāng)?shù)伯?dāng)娘，俺三個人（張鳳云姊妹三個）紡棉沒搓過棉布績，恁姥爺喝完湯給俺搓，他不搓俺都等著他，說：“搓棉布績吧，爹！”紡那么一拐子線子，棉布績都是他給俺搓。他搓完棉布績，俺都端著各人做各人的。有時候俺得閑了，俺就糊，俺不得閑了他就給俺糊。糊那么九個棉穗子、十個棉穗子。那不是還得指著套子賣布？賣了還想換兩個錢換紅薯干子吃??！賣布都是買舊套子紡，都是恁姥爺給幫忙?？椞鬃淤u布，他再給挑半夜套子。套子里有線頭了，多了，好彈唄？恁姥爺就給挑半夜套子。

一開始就織花的，都是花的，也換梭。梭也用6個，也用5個，也用4個。布分老花兒和新花兒。老花兒是給老年人蓋的，是老年布；新花兒是給年輕人蓋的。（拿起一塊布），這個是老年蓋體，老花兒，用四把梭。這些花型很多人都會織，有花布樣子。恁小姨凈從外邊拿來的花布樣子，拿來了就織?；ㄐ筒浑y學(xué)。你看那個花布，你這手在這掛橛子，你這個絡(luò)子該拾啥花，不用看，人家說我看著這個花布樣兒就拿走了。經(jīng)線有黑線、紅線、藍(lán)線、綠線，都放在不同的絡(luò)子上，幾根黑線幾根紅線，都掛橛子上，按順序排開，掛完不就成花了？緯線甩幾梭都有數(shù)，記不錯，有幾種不同的線就有幾個梭，有六樣的話，就用六個梭。甩幾梭記住，來回甩六梭就是六趟。一般的話，都是五六樣。咱這邊不提花，都是卡（qia）花兒。咱這邊用的是兩匹繒，不大會使四匹繒的。你看這個大席花兒，多好看吧！這都是經(jīng)了卡開的，這樣卡一根，那樣卡一根，卡成馬蓮座兒，中間還有個花。

（三）與手巧有關(guān)的風(fēng)俗：“七月七，喊七個小閨女一塊兒采花包巧扁食，穿麥芒針。”

跟手巧有關(guān)的風(fēng)俗？人家都說不能吃雞爪子，吃了雞爪子手不巧了。那就是說著玩兒，哪有吃了就不巧的？吃了也都會做活兒！過去結(jié)婚的時候，嫁妝都要開箱看，開開柜，看看陪送的啥，看你有幾床蓋體、幾床褥子。先看娘家富吧？陪送的啥？哎呀，陪送得不少，多富吧！你織得又好陪送得又多！

七月七，喊七個小閨女一塊兒采花包巧扁食，穿麥芒針。采七樣花……有經(jīng)瓜花、茄子花、葫蘆花、眉豆花、芝麻花、黃瓜花……反正采七樣花，采了剁吧剁吧，晚上包了扁食，吃完，在香臺子上栽上一股香，拿小麥芒針，在香上穿針。也不能點燈，誰穿上了誰巧！那個針也不容易（穿），又小又細(xì)。我每次都能紉上（張鳳云的女兒在一旁說，咱娘都跟我說，我閉著眼都能紉上了?。┻€有二月二，玩七姑娘。七姑娘就是七仙女，七仙女下凡了！用秫秸扎個小閨女，鉸個小衣裳，給她穿上。清早包扁食，拿個秫秸，掌個扁食湯往秫秸上一澆，讓它濕濕，黑家玩！晚上七姑娘放在破開的秫秸當(dāng)中，一邊一個小閨女架著。燒上香，磕個頭，就問：七姑娘，什么年成好？收啥收啥？好收成！幾月里開圈收啥？你像，五月里開圈收麥子，七月里收啥，八月里收瓜。

（四）織賣布換吃的：“黑家白家地紡棉織布?！?/p>

以前除了織布，婦女也沒啥活兒，就是黑家白家地織布。在生產(chǎn)隊里的時候，婦女就是收莊稼的時候跟著干兩天。其他時間，就是紡棉織布、紡棉織布。家家戶戶都有棉車子，婦女一個人一個。我自家光棉車子兩個。一個是恁姥爺打的。恁姥爺會的活兒全著咧！會編筐子，還會編籃子、編籮頭、扶把子、扶苕帚，也會木匠。我結(jié)婚以后，二十多歲……多也多不多……沒有棉車子，恁姥爺說我給你打個吧！給我打了一個。還有一個是恁姥娘的，她不用了，我也拿來了?？棽紮C(jī)，恁姥娘家一個咱家一個。咱家的織布機(jī)收起來也沒有幾年……得有十年了吧？還是咱家養(yǎng)兔子的時候……十六七年了！

在生產(chǎn)隊里的時候，地不好收得少。那時候好的生產(chǎn)隊，一個人一年才分五十斤麥子，你說能吃啥？天天就喝紅薯干、吃紅薯干窩窩。恁大舅結(jié)婚分出去了，家里還有姊妹四個六口人。晌午做新飯，餾一筐頭子紅薯干子，黑家再熬，第二天再熬。年下蒸一鍋（白）饃饃，其他凈蒸地瓜干、菜團(tuán)子。我結(jié)婚了以后，有一年過（正月）十五沒白面了，包不起扁食了（笑）……不行，俺得走娘家去！走娘家跟恁姥爺要點白面包扁食。你說那時候年景多孬吧！分開地隔了三四年才好點兒了。就這樣兒的年景兒，那時候不光織蓋體褥子，還得織賣布嘍，就指著賣布換紅薯干子吃。那會兒自家（臨湖集）不種棉花，來到這里（彭營）吧，生產(chǎn)隊里種點棉花，分點兒，自己紡紡，織點蓋體褥子?？椯u布都是買了舊套子①套子，山東方言，指棉被被芯兒?？棧诩野准业貎艨椞鬃硬?。買了舊套子，挑，挑了彈，彈了棉穗兒再漿，再經(jīng)哎，刷哎，再拷頭，拷頭再織了機(jī)子上。一年織兩機(jī)子口袋。一機(jī)子換套子布，換了再織賣布；一機(jī)子換紅薯干子吃。恁姥爺黑家半夜的凈背著口袋上東鄉(xiāng)南旺集賣。四五毛錢還是六七毛錢一尺吧？反正不貴。白家俺織完口袋，黑家喝完湯，恁姥爺拾掇好，背著口袋就走了，上東鄉(xiāng)去賣，用口袋換棉絨子去。摸黑走一夜，第二天清早一夜就摸來了。厲害又大膽，多有性唄！

那時候一個月得織十來勾子。一勾子有一丈的，也有一丈二的。要是織蓋體吧，是丈一，怕不夠就丈二，正好是個床單。這個量的尺可不是賣布的小裁尺，俺做的是個大尺，三手掌加四指。你看我手多大吧！一般的手都沒有我的手大。俺自己在胳膊上做尺。老年人有啥事都叫我做尺。長天得織一勾子，就是這個時候（陽歷5月），一天織一勾子。要是天短的時候，織不了那么些。這一清早，老早起來，掛上橛子，五勾吧、六勾吧，一清早到吃飯就經(jīng)得不大離，經(jīng)完了就闖，闖完這一天還能安上機(jī)子織。我織得最快的時候，一天織十啦尺。弄棉穗兒，就是你拿的那個線團(tuán)，一個棉穗糊一團(tuán)。上午一個，下午一個，晚上還得紡一個。一機(jī)子又一機(jī)子，沒閑著過。那時候年輕，白天織一天布，晚上還得紡一夜棉。過了年，就正月初一歇這一天，趕明兒就開始干了，……，這一天我還沒歇著過呢！這一天我得搓棉布績，搓了好紡。

什么時候就不織了？生產(chǎn)隊一結(jié)束，分了地了才不怎么織布了，也不織賣布了，就織點自家用。承包土地的時候，咱承包了八畝地，家里九口人，總共十六七畝地。恁嬸子娶了之后她有了春芝之后就分開了。恁大還在學(xué)校里，我就不大織布了，種地。種棉花、種麥子、種地瓜、種谷子、種棒子、種紅麻，都在地里勞動。忙的唄！別說大人忙，孩子都忙。一會兒要喂牛，一會兒喂什么，布也織得少了，……，那也沒少織了！那時候紡線不咋換吃的了，不指著它換錢了，不織套子賣布了，織點布自家用，織點蓋體面兒了，織點蓋體里兒啦。那時候，雖然有洋線子經(jīng)，不舍得花錢買那么些洋線子，還得紡緯兒??！洋線子細(xì)，得紡點粗線子緯緯，用粗線子甩回來甩回去地織。洋線子也得自己染，凈自家煮的。

二、紡織、婚姻和家庭角色的交疊

（一）作為妻子和母親：“我啥都會做，你不會做你也沒法啊！”

我是1969年二月里結(jié)的婚，那時候恁姥娘還有。恁姥娘死的時候，就我和恁大舅都成家了，那三個都還沒娶。結(jié)婚第二年生的恁姐姐。

我結(jié)婚的時候，恁姥爺陪送了6鋪6蓋、6個襖、6個夾襖、十幾個單褂子，現(xiàn)在都沒穿完，我現(xiàn)在還有十啦個單褂子。6鋪6蓋沒全做，給的布。那時候都窮，都吃不上飯，陪送不起。那時候陪送的誰也沒有我多！6鋪6蓋！還有嫁妝。

這些布都是我和恁姥娘織的。有恁姥娘織的，有我自家織的。你看這塊紫花的老年布，是恁姥娘給我的。那時候我還小，我也知不道她什么時候織的。我都織的新花的。這些衣服都是自家做的，都是恁姥娘給撩的。恁姥娘巧啊，那時候到年下節(jié)下的她沒得過閑。你不知道老媽媽頭上戴的那殼摟子②殼摟子，魯西南方言，指過去老太太頭上戴的頭箍。？（人家）找她一做做幾個。一到年下節(jié)下，你找她縫帽子，我找她縫殼摟子，縫帽檐兒，……。這個襖都是洋布表兒粗布里。我結(jié)婚的時候還不大興洋布，臨湖集離張樓近，張樓有個會，恁姥娘吧，帶著我拽一件拽一件的，拽一個擱起來拽一個擱起來。做的時候都是用粗布里。用粗布里，為了省錢，還為了暖和，粗布里又柔軟又暖和。你看這個襖，原來是大襟兒的，我改了個對襟兒的，又另套了套，也沒穿。我凈穿的粗布襖。我都穿這樣的青花條子的粗布襖，粗布表粗布里，結(jié)婚之后就穿這樣的。（結(jié)婚的時候的洋布表的襖）不是不舍得穿，我覺著套個粗布襖穿多少年景，穿著秀溜①秀溜，魯西南方言，指舒服、得勁兒。。我穿了這里表粗布的襖，里表粗布的夾襖，里表粗布的夾褲子，穿爛了好幾個。

我啥都會做，你不會做你也沒法??！結(jié)婚之后，還在生產(chǎn)隊里，也沒咋干活，就是在家里織布紡棉帶孩子。一年沒大下過織布機(jī)。一年織多些？那一年織的還有數(shù)??？那時候土布套蓋體、套褥子、床單兒、穿褂子、穿襖、做棉褲、做包袱、納底子、砸②指用縫紉機(jī)縫。書包，都是自己做。我也會做衣服，我從十啦歲就跟著恁姥娘學(xué)做衣服了，……，那會兒馬套他娘叫我給她鉸褂子，我一氣給她鉸了7個。過年的時候，都套粗布棉襖、粗布棉褲，都是新的，穿一冬天就不穿了，再換別樣兒的。那時候，恁奶奶這邊人多，生活稀困難。我來的時候，恁大沒有棉襖。我就把恁姥娘給我做的棉襖給改了給他穿。這個黑襖，以前是個大襟兒的，改了個對襟兒的給恁大。過去大人小孩兒都穿粗布襖、粗布棉褲，（小孩兒）做上個貓?zhí)阕有?、做上個四葉子鞋，都稀好看，比這邊③這邊，魯西南方言，指現(xiàn)在。穿得還花展咧！我也會繡花，啥都會繡，也會配線也會插花。做得不板正我也相不中。那時候都興花鞋，鞋上這里插個花那里插個花，就那樣兒。這個繡片兒是做老虎帽的，我插了還沒縫上。你看這個帽子，這是個公子帽，是小建（張鳳云的兒子）小的時候戴的。我給他縫了倆，一個戴壞了，不知道甩哪去了，這個還沒做好……繡花的這邊是后頭，前邊上頭的小雞、帽檐兒什么的都還沒掌，啥都有，我還沒縫上。做這個帽子得用時間，你得后頭插花哦！做這個帽子都有樣子，（這個帽子的樣子）替誰家的我忘了。替了樣子，拽了布，就縫唄。以前那些樣子都在樣本子里夾著，我那樣本子里什么都有，襪子樣兒、鞋樣兒、帽樣兒、花樣子……這個豬嘴貓?zhí)阕有?，我還有這個豬嘴樣咧。（鞋）按樣子鉸了自家縫唄，愿意在上邊插個啥花插啥花。你看這個襪底，這可能是小建的。你看見咋納的了嗎？鞋底打四塊，你要不是從這四塊納，納著納著就抖摟了。老輩兒傳下來的就這么縫。納這一個鞋底，我一夜就納一只。一夜納四根繩子。襪子光穿爛哦，爛了還得補(bǔ)，掌個底兒多結(jié)實？這個得有耐心，沒有耐心做不上來呀！

這些東西也不是光我自己做的。這個紫花棉花做的單褂子是恁老姥娘的，恁姥娘給我的。你看這個蚊帳，這個是自家織的單人床蚊帳。這是恁姥娘織的，她給的，可有年景了，你買不著這樣的蚊帳，一洗洗多白吧！現(xiàn)在不興小床了，都興大床了，（用不著了）。這是恁小姨繡的蚊帳檐子，她繡的給的，熱天吊上蚊帳帶著這個檐兒，你看現(xiàn)在賣的還有這個繡的好??？這不是割的，是掌上繡花針插的，你看繡得多好啊！吊了上頭多新吧？我繡的蚊帳檐子都舊了，爛了。

1 張鳳云的部分嫁妝，一個棉襖、一個夾襖和三個單褂子2 張鳳云將自己結(jié)婚時的一個黑色大襟襖改成了無領(lǐng)對襟襖給丈夫穿 3 張鳳云結(jié)婚時媽媽陪送給她的一塊紫花棉花做的老年布4 張鳳云給兒子做的尚未完成的公子帽 5 張鳳云給兒子做的豬嘴貓?zhí)阕有?6 張鳳云給兒子縫的襪底子

（二）作為兒媳：“結(jié)婚以后，到了這邊來，也是幫著婆婆織布?！?/p>

結(jié)婚以后，到了這邊來，也是幫著婆婆織布。婆婆的活兒可沒少給她做了。做了這樣做那樣，你反正知道做啥，慢慢做唄，又不閑著。那時候恁大①恁大，山東方言，指父親。去教學(xué)，跟干活一樣的工分。我在生產(chǎn)隊里織布，來到家里還織布。恁奶奶，我可是給她做活了，織了布了！恁奶奶三個姑娘都沒有給織的，人家各人做各人家里的活兒，我來了我再給她做。可是沒少給她做了！恁奶奶的蓋體，都是我在坑里給她洗完再給她套上。年年給她織布。在那里（生產(chǎn)隊）織完了，來到家再歇歇吧？又給她經(jīng)又給她織又給她漿，漿完她又紡出來了。恁嬸子娶了以后，我和恁嬸子一起給做。恁奶奶清早起來治四勾，我和恁嬸子一個人織兩勾。織了也給恁姑。你看，那會兒刷這個布的時候，恁三姑父還活著咧，我在這里刷這個布，他饞得咧！我織好了給他一床單蓋體，一床棉蓋體，這個我也撕給他一床?！澳憧椀媚敲春冒。　?，他說。恁三姑不大會織?。∥医Y(jié)婚那兒的粗布棉褲、粗布棉襖、粗布夾襖子、粗布夾褲子都叫我給了恁奶奶給恁三姑家的孩子改了套了，那時候她沒有。

（三）作為女兒和大姐：“你說我不會操心？都是我操的！”

你說我不會操心？都是我操的！恁姥爺?shù)纳w體、鞋，到死穿的那些衣裳凈我給他做的。那時候不興買鞋，都是做著穿。恁三舅穿的鞋都是我給做的。恁舅娶也是我打發(fā)著娶的，恁兩個姨也是我打發(fā)著娶的。結(jié)婚用的那些蓋體、褥子都是我招呼著織的。恁二姨結(jié)婚的時候恁姥爺陪送了6鋪6蓋，恁小姨結(jié)婚的時候陪送得多，恁姥爺給她陪送了13個嫁妝，10鋪10蓋，20床，襖是一鐮棒，12個。都是我在那兒給她幫忙找人套的。恁姥娘死的時候，就我結(jié)婚了，恁大舅結(jié)婚了，他分出去了，這三個人還沒娶呢，你不給做也沒法啊！恁小姨她小的時候不一直在這兒（指張鳳云家）住著？俺在一坨兒織布，我織點兒，恁小姨織點兒，恁姐織點兒，織了三個人分。恁二姨孩子多，也得分給她點兒。

以前小孩出生了，都用粗布。恁二姨和小姨家小孩出生，長勇（張鳳云二妹妹家的孩子）送粥米②送粥米，指新生兒出生后，產(chǎn)婦的娘家人在特定時日帶禮品（通常為食品和衣服）前來探望產(chǎn)婦與新生兒。，長征（三妹妹家的孩子）送粥米，都是我給做的。恁姥娘哪里撈著做來？棉襖、棉褲、棉鞋、呱嗒子，衣裳凈我給做的。（你看）這個襖，是恁小姨家的長征送粥米的時候做的，他沒穿舊，又給了堯堯（女兒家的孩子）穿。這本來應(yīng)該是娘家人給做的，應(yīng)該是姥娘給做，沒有姥娘了，你不給她治啊？有什么法兒??！你看累得手上這疙瘩，骨頭變形了！

[責(zé)任編輯：馮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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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均霞，華東師范大學(xué)民俗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