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詩人俱樂部”

1989年3月27日，越洋而來的噩耗，告訴正在新西蘭奧克蘭大學(xué)訪問的我們：“幸存者”詩人俱樂部里很有才華的年輕成員海子臥軌自殺了。

今天，海子已經(jīng)像顧城一樣，成了一個神話。他的詩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成了房地產(chǎn)廣告商們的最愛；他的故鄉(xiāng)，成了年輕讀者們的朝圣之地；連他某次偶然經(jīng)過、寫下一首即興詩的青海省德令哈，也建起了“海子紀(jì)念館”，那座花哨的寺廟建筑，被我直接叫做了“海子廟”。但，且不說海子那豪情萬丈卻遠未發(fā)育成熟的詩歌才華，對他的自殺，我的直覺是：基于詩人的敏感，他最先被那只看不見的火藥桶炸中了，因而不自覺地成為那年最早的犧牲者。如果海子再堅持一個月，他肯定是擁擠人群中最活躍的人物。誰知道呢？如果那樣，中國或許會少一個年輕天才的傳奇，卻多出一個真正成熟的詩人。

“幸存者”詩人俱樂部，發(fā)起者是我和芒克、唐曉渡、多多等一班老友。1988年，距離當(dāng)初創(chuàng)辦《今天》已經(jīng)十年，這段時間內(nèi)，中國思想、文化界雖然極為活躍，但同時，出版、出名、出國，也讓一些當(dāng)年的“地下”詩人們，感覺自己爬到了“地上”，在生存感受上失去了鋒利，在作品中變得平庸重復(fù)，短短十年，好像我們已經(jīng)目睹了自己這一代人的衰亡。

1987年，我和友友從北京西郊搬到了東南角的勁松，不期而然地，與當(dāng)年《今天》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和命名者芒克，還有1980年代初就成為好友的詩歌批評家唐曉渡成了鄰居。芒克住的414樓，就在我們的413樓旁邊，曉渡的家也就三分鐘腳程，詩友酒友侃友三合一，來訪的朋友們也每每一舉造訪三家，很快，“勁松三杰”之名，就在詩歌界傳開了。

芒克“文革”時一起插隊的朋友多多，也時時泡在這里。雖然我和多多1980年代中期曾打過著名一架（以致多年后，我還被某位當(dāng)時的外國目擊者稱作“那個流氓”），但那時我們并不記仇，哈哈一笑了事。因為在我們心里，詩歌分量最重。那十年，是我們逐步掙脫幼稚的青春期，走向成熟詩人的十年。

我喜歡這個詞：“成熟”。它的深層意味，是不再僅僅依賴外部刺激，而是建立自己的思想、美學(xué)，并擁有深化它們的能力。同時，“自覺”這個詞，也常常掛在我們嘴邊了。我和曉渡常為此做深夜之談，和芒克則酒后痛發(fā)感慨，所有領(lǐng)悟，都在指向保持詩歌創(chuàng)作的精神質(zhì)地，不讓我們寫作的初衷，隨著歲月衰亡。由是，創(chuàng)建一個詩人群體，就在我們?nèi)碎g一拍即合！

從1980年《今天》被查禁，經(jīng)過長長的沉寂，北京第一次又出現(xiàn)一個正式組織的“詩人團伙”。我們決定，它該是一個保持非官方傳統(tǒng)的、年輕詩人的俱樂部，由不分親疏、純粹憑詩作質(zhì)量選擇的詩人組成。它該叫什么名字？我們反復(fù)、激烈地爭執(zhí)了多日，突然有一天，我靈光乍現(xiàn)：“幸存者”！這名字不正標(biāo)志著衰亡的反面？而且其中蘊含的，恰恰不是頹敗哀嘆，而是抗?fàn)幹?。此詞出口，多多首先支持，然后芒克、曉渡相繼認(rèn)可。詩歌批評家曉渡，責(zé)無旁貸地被公推執(zhí)筆，寫成了題為《什么是“幸存者”？》的獻詞（也是首期《幸存者》詩刊的代序）。他開宗明義寫道：“幸存者是指那些有能力拒絕和超越精神死亡的人”，這直擊我們——或當(dāng)代中文詩——命脈，特別是句子里“有能力”三字，特別獲得大家激賞，沒錯，“幸存”是一種能力！那包括：能夠認(rèn)出身邊甚或身內(nèi)的死亡，且能夠抗拒和超越它。

當(dāng)時的澳大利亞駐中國大使館文化參贊、小說家周思（Nike Jose），給我們這些英文文盲找出了“Survivor”這個英譯，我和曉渡又選中前不久去過的蘭州博物館里一頭獨角鎮(zhèn)墓獸，作為俱樂部會標(biāo)，它那被我倆半記憶、半虛構(gòu)“發(fā)明”出來的獨角，強勁頂穿了四面八方圍困的邊界，這不顧一切的野性，不正是我們桀驁不馴的精神象征？

詩人俱樂部當(dāng)然得有刊物，第一期《幸存者》詩刊，徹底返回了“今天”和當(dāng)年民主墻雜志最早的油印傳統(tǒng)，黑紙封面上，“幸存者”三個黃色大字，都是曉渡和我冒著酷暑，在我勁松家里，撅著屁股噴涂上去的，滿屋刺鼻的化學(xué)顏料味兒中，友友守在一旁，給大汗淋漓的我們扇扇子、遞西瓜，終于三百冊詩刊印就，正式“出版”。

說來也是神奇，這本1988年手工制作的刊物，時隔近三十年，竟然還在我手中“幸存”著一本，雖然紙頁泛黃，墨香不再，但翻開目錄，那些名字就帶著當(dāng)年青春的氣息，破壁而出：首頁上“幸存者”三個字，下面一個“一”，標(biāo)明這是起點。再下面署名：“幸存者”詩人俱樂部，和時間：1988.7。

第二頁是“幸存者”詩人俱樂部宗旨。到今天看來，這“宗旨”也既明晰穩(wěn)重，又開闊前瞻，幾十年過去，并未因時過境遷而褪色。它只有三條：一、本俱樂部為純民間性的藝術(shù)家群，但不是一個藝術(shù)流派；二、本俱樂部致力于維護和發(fā)展詩人的獨立探索，并通過詩人間的交流，促進這一探索；三、本俱樂部注重藝術(shù)本身的價值、詩人人格的力量、藝術(shù)思想的交鋒和立足自身重創(chuàng)傳統(tǒng)的努力。

第三頁開始，是刊物目錄。第一部分開篇，是曉渡的《什么是“幸存者”？》（代序）。第二部分詩作，由芒克剛完成的長詩《沒有時間的時間》（三篇）打頭，接著是多多的《詩三首》、雪迪的《火焰》三首、黑大春的《夏天好像是一天》（外二首）、大仙的《詩二首》、張真的《詩二首》、林莽的《詩二首》、海子的《饑餓儀式在本世紀(jì)》（長詩《土地》節(jié)選）、西川的《暮色》（外一首）、王家新的《與蝎子對視》（二首），而我的《化身為水》（三首）與《戈雅一生的最后房間》壓軸。第三部分詩論，刊出一平的《詩的反叛與建造》。

這些詩，三十年后翻閱時，已大多經(jīng)不起重讀。其中的例外，是芒克和多多。

芒克本來是《今天》時代最純粹的抒情詩人，他那些仿佛從血肉里沖撞而出的詩句，令人過目不忘，例如《天空》里的“太陽升起來/天空——這血淋淋的盾牌”，例如《路上的月亮》里：“生活真是這樣美好。/睡覺！”可是，當(dāng)他忽然拿出長詩《沒有時間的時間》，真的令所有人大吃一驚。什么時候，芒克竟蛻變成一個充滿形而上哲思的智者了？！芒克的這首詩，一反過去意象的絢麗跳躍，而浸沒于一種沉思的語調(diào)中：“這里已不再有感情生長/這里是一片光禿禿的時間……”（《第一篇：序》），語言仍干凈、直接，而口吻卻徹底脫離了青春期，換成了徹底的成年人。這從開頭已定下調(diào)子的整首詩，伴隨著循環(huán)往復(fù)的層次推進，一刀刀剝開存在的皮肉：“我可以有我/我也可以無我/我活著需要的是有/而不是沒有/沒有比沒有更能夠把我摧毀……”雖然，芒克原版也時時浮出水面：“一條河流的肚皮/在急速地摩擦河床”，但歸根結(jié)底，芒克沉穩(wěn)下來了，他從1972年二十出頭開始寫詩，到1988年已有十六七年“詩齡”，這首長詩讓他一舉脫胎換骨，開始了三十七歲之后的“晚期”寫作。

多多發(fā)表在《幸存者》創(chuàng)刊號上的作品，有明確的出生日期：1983年。這些詩，相比起他1970年代白洋淀時期的早期詩，已經(jīng)顯得大大成熟。這里依然充滿了他那些“打人”的意象：“母親的棺材/開始為母親穿衣/母親的鞋，獨自向樹上爬去”（《笨女兒》），“當(dāng)我從茅坑高高的童年的廁所往下看……當(dāng)一個飛翔的足球場經(jīng)過學(xué)校上方”（《我姨夫》），“再往我身上澆點兒/蒜汁吧，我的床/就是碟兒……”（《吃肉》），總是十足的能量，總是用不完的青春憤怒，總是俄羅斯味兒（蒜汁味兒）濃烈的句式，多多的成熟就是他堅持不成熟——堅持嚼生肉！難能可貴地，他把這能量保持到了白發(fā)蒼蒼，可也讓人覺得他好像始終在寫同一首詩。沒關(guān)系，至少，他把抒情詩人當(dāng)?shù)搅说祝灿纱顺闪恕鞍籽蟮碓娕伞敝忻闇?zhǔn)同一個方向跋涉最遠者。1983年啊，這位三十出頭的“老詩人”，已經(jīng)在噴吐生命盡頭那些詞匯的火舌！

海子后來聲名大著，可他當(dāng)時還籍籍無名。他交給首期雜志的詩作《饑餓儀式在本世紀(jì)》，說實話不能令人滿意：“饑餓是上帝脫落的羊毛/她們銳利而豐滿的肉體被切斷暗暗滲出血來/上帝脫落的羊毛因目睹相互的時間而疲倦//上帝脫落的羊毛/父、王、或物質(zhì)/饑餓他向我耳語”……嗯，確實不行，海子太年輕，還不懂得艾略特那句“詩是經(jīng)驗”深含的睿智。野心、豪情支撐不起長詩這頂帳篷，援引古典經(jīng)籍，如果沒注入自己的獨特血肉，也會顯得大而空洞。海子的可惜，在于他的歷練之途，本來應(yīng)該比別人更長久深遠得多，而一旦他穿過自身這座煉獄，不是沒有可能創(chuàng)作出和他理想相符的大作，但這根生命的麥苗，被時代過早刈割了。

有朋友提到，海子的死，和他在某次“幸存者”俱樂部討論他詩作時多多對他的批評有關(guān)，我不記得那次討論，或許那是在我們離開中國之后進行的？我記得的海子，是那個有張娃娃臉，卻經(jīng)常留著一把絡(luò)腮胡子的海子——一個“孩子”！他娃娃似的微笑，藏在胡子底下，羞澀、內(nèi)向，甚至膽怯?？僧?dāng)他談起詩歌，卻會忽然沖動起來，好像終于放出一只藏在身體里的猛獸。因此，我能想像，如果“幸存者”的老大哥們，對他滿懷期待的詩作表示不滿，會造成多大的心理打擊。但，這就是“幸存者”，我們預(yù)先說定，在這里沒有情面，只有詩歌！對詩歌的坦誠高于一切。由是，當(dāng)詩作風(fēng)格幾乎極端相反的多多，對海子迎頭痛擊，我能想像，海子臉上一定掛著尷尬的笑容，卻在堅持為自己的詩歌抗辯。不，真誠的談?wù)撛姼枋嵌嗝疵篮玫氖虑椋∷粫烙讵M隘的虛榮心，因為詩與虛榮絕不兼容。只要是批評得真誠到位，我相信他會咀嚼、吞咽、消化那一塊塊擲來的石頭，并把它們轉(zhuǎn)化成創(chuàng)造的能量——哪怕吃石頭的過程有點兒艱難。

我堅持認(rèn)為，海子的死，是1988年那個特定時間的造物。前面談到1980年代重重反思醞釀的火藥味兒，刺激著中國，更令敏感的詩人渾身難受。我沒法不把兩個海子放在一起：那個溫柔微笑的，和那個選擇最慘烈死法的，兩者如此決然的不同，又因為這不同而加倍突出了悲劇性！在海子這里，選擇死亡——而且是如此酷烈的死亡——和熱愛生命是同一個概念。這里的生與死，毋寧在以最極端的方式互相支撐。他選擇的地點：山海關(guān)，一個盡頭；鐵軌，一種無盡，也正在以潛意識里最大的逆反，形成最強的張力。我隱隱感到，或許“幸存者”這個名稱，啟示了海子去“創(chuàng)作”那首炫目的生/死之詩。恰恰以拒絕幸存，去抵達“幸存”的極致！他這首終極之詩的語境，比“幸存者”俱樂部遼闊得多，那個中國歷史上最強烈（最“詩意”）的節(jié)點，被他抓住了，寫成了一首絕無僅有的詩，一首照耀今后“幸存”人類的詩。他一定知道，或生或死，他和“幸存者”俱樂部里的伙伴們，一直分享著同樣的命運。在最后時刻，我猜他會想到“幸存者”詩人們。他和大家都在一首大詩之內(nèi)。死亡的寒意，不會阻隔真正詩歌的溫暖。

時隔多年，網(wǎng)上朋友不知從何處發(fā)來照片：海子的通訊錄。里面赫然記著：“楊煉，北京海淀區(qū)國關(guān)一號樓117號”和電話：28，5630（叫），最后那個字，是指位于我住的那座樓二層上的公用電話，必須請接聽者下樓來“叫”我。這地址本也提醒了我，想起那次海子和其他幾位年輕朋友的來訪，別人上前熱情招呼，海子羞怯地尾隨在后，以致我對那次造訪的記憶，也被籠罩在筒子樓道的暗影中，海子的臉，小小圓圓尖尖的，躲在眼鏡和胡子后面，盯著我看，滿含微笑。

接著，1988年夏天，我們在北京西便門附近的都樂書屋舉行了“幸存者”首場朗誦會。那是間地下室，倒是與我們被稱作的“地下”詩人身份頗為相符。那天到場的詩人不少，可也有重要的缺失，例如芒克，他正在法國，享受浪漫美妙的法蘭西美酒。例如多多，忘了為什么他也不在。我記得，是因為我替他朗誦了那首《吃肉》，似乎這開了“幸存者”由替身朗誦詩作的先河。第二年，又一場著名得多的“幸存者”詩歌朗誦，我自己成了遠在新西蘭的缺席者，大胖子博士劉東替我朗誦了《諾日朗》，我能想像，他那能吼出意大利美聲唱法的肺活量，催動著《諾日朗》血淋淋的長句，澎湃而來，能把觀眾們緊緊擠壓在座椅靠背上。

“幸存者”詩人俱樂部經(jīng)濟能力有限。首先，那時我們個個囊中羞澀，且不說芒克這等專業(yè)“無業(yè)游民”，就連我，雖然領(lǐng)著一份中國廣播文工團創(chuàng)作室旱澇保收的工資，說到絕對值，也只有每月七十余大洋。相比我，友友算是我們中的女財主，因為她算“啃老”先鋒，吃住都在家里，工資純粹結(jié)余。于是，她理所當(dāng)然成了詩歌贊助者，我的油印本詩集、每月買書的超支、時不時“老莫”（北京莫斯科餐廳）小搓一頓的經(jīng)費，大多來自她的小金庫。

不過，這次詩歌朗誦會的經(jīng)濟來源，主要只有兩項：一、俱樂部成員繳納的每人十元會費，湊成小二百元銀子；二、英國記者馬珍特別贊助的一百元外匯卷，被我們很有經(jīng)濟頭腦地舉行了一場“拍賣”，換取出價最高的人民幣。王家新出價一百七十人民幣“巨款”，成了贏家。這兩筆錢，讓我們能買兩瓶瀘州老窖、許多瓶二鍋頭和好幾箱啤酒，首場朗誦會，在足夠的酒精烘托下，舉辦得熱烈激情，以致將近三十年后，王曉，我的小詩集《黃》的責(zé)任編輯，還在提到他那時在場的激動。相比之下，我和曉渡，記住的反而是蹬三輪車運酒去“澆灌”詩歌的感覺！

我的新西蘭和英國護照上，有個奇怪的東西：在我的出生地一欄，赫然寫著“北京”。怎么回事？我所有的文學(xué)履歷上，不是都印著出生于瑞士嗎？原來，這里也有故事。

1988年夏天，我們在勁松的日子，真是堪稱激蕩。詩人們在“幸存者”里嚴(yán)肅討論，出了俱樂部，卻立刻變成一個瘋狂的“團伙”，在朋友家、在駐京老外們的“豪宅”，經(jīng)常舉行從豪飲開始、到打架結(jié)束的晚會。其中，澳大利亞駐中國使館文化參贊周思家，就是我們經(jīng)常聚集之處。周思真正的專業(yè)是小說家，他說話溫文爾雅，受到夸贊還時時臉紅，因為祖父曾到中國傳教，他也和中國結(jié)下不解之緣，在自己家里招待這批文學(xué)叛逆，能讓他直接感受到中國未來跳動的脈搏。雖然每次晚會，他家不免損失慘重，不僅酒柜、冰箱肯定被劫掠一空，連沙發(fā)腿兒也常被高高躍起又狠狠摔下的藝術(shù)家身體砸斷，而周思總是帶著原諒地揮揮手，一笑了之。就這樣，隨著時間過去，他自然而然成了我們中的一員。

作為澳大利亞駐華大使館文化參贊，周思手中頗有權(quán)力，其中之一，是決定邀請誰參加中澳作家交流項目。嘿，這次，他決定邀請我！問他為什么？他說：“這項目讓一個中國作家訪問澳大利亞半年，機會太難得了，得讓個有意思的人去呀！”

這對我當(dāng)然也充滿吸引力。因為有《諾日朗》1983年被批判作廣告，我的詩引起翻譯家們注意，一批作品被譯成了外文，之后，1986年先被香港中文大學(xué)翻譯研究中心請去，又從香港轉(zhuǎn)道歐洲，第一次漫游了德、英、法、荷、西（班牙）、奧（地利），滿滿的一大圈！沉浸在歐洲濃郁的文化芳香中，反襯得“文革”后的祖國，實在一片破敗！但這也加強了我反思歷史、在深處打通古今的信念：“文化”沒有錯，錯的只能是篩選文化的“個人”——《人的自覺》，派生《詩的自覺》，我一篇文章、一部小書即以此命名。

澳大利亞在地球另一端，它的文化也和歐洲迥然有別，那更好呀，去看看！可這回我遇到了麻煩。

誰知為什么，這次對于澳大利亞的正式邀請，我的單位遲遲不發(fā)給我護照。沒有理由和解釋，就是不發(fā)。我干著急也沒用。好在，周思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他每天給我單位打電話，催問“為什么？為什么？”墨爾本的文學(xué)節(jié)節(jié)目單已經(jīng)印好，廣告已經(jīng)發(fā)出，活動一星期后就要舉行，而這位中國詩人，現(xiàn)在還坐在北京家里！催，催，催！直到那天早上，我突然接到通知，要我去團里辦公室，進了門，黨委書記把我的護照往桌上一扔，還有一句話：“快去快回，把嘴管嚴(yán)點！”哇，成啦！

打開護照，喲，出生地怎么寫成了“北京”？管他呢，半年一年之后，回到這兒，這本護照就在垃圾桶里了。出生在北京或瑞士，有啥關(guān)系？！

嗨，誰知道，太有關(guān)系了。一年以后，在歷史的漩渦中，我決定申請、并得到了新西蘭永久居留，再過兩年多，新西蘭政府特別批準(zhǔn)了我和友友的新西蘭國籍，到領(lǐng)取新西蘭護照時，我傻了眼，原來那新西蘭護照必須亦步亦趨地跟著我以前的官方文件走，就是說，它得照抄我中國護照上的出生地，而不管那是對是錯！唉，出生于“北京”，就這么如影隨形地開始跟著我漫游世界了。這改不了的錯誤，只能一錯再錯，再后來，基于同一理由，它又衍生到我的英國護照上，我就這么成了個真實存在的“形而上人”——能夠同時出生于兩個地點的人！嘿，詩人啊，什么古怪的事都能遇上！

不過，話說回來，歸根結(jié)底這問題仍然是：有啥關(guān)系？北京或瑞士，與詩人有關(guān)嗎？寫詩的人，唯一的出生地只在他（她）的詩里。有詩，有好詩，被無論哪兒的人讀到，你就存在。反之，詩之外——“詩人”壓根不存在，出生地寫得再清楚也沒用！

友友的邀請信，也有故事。因為那時我們并沒有結(jié)婚，所以周思盡管幫忙，卻對友友使不上勁——她和我沒有法律關(guān)系。沒辦法，我們只好向另一位澳大利亞朋友老陶（Bruce Doar）求援，請他以個人名義邀請友友訪問澳大利亞。

其實，老陶根本就在北京，是北京某單位聘請的外國“專家”，已經(jīng)在北京混了好多年。1980年代北京既頹廢又激情的生活，很對這位澳洲老嬉皮的脾氣，他最著名的故事，是“文革”中剛到北京，住進友誼賓館，推窗一看，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窗外花圃里，滿滿長著大麻！哇！到天堂了嗎？！他準(zhǔn)備先睡一覺，明早去大豐收。誰知正做著美夢，忽然機聲大作，他驚跳起身，原來窗外來了剪草機！天！怎么回事？工人回答：“這房子好久沒人住，剛來了外國專家，要把花園剪一剪?！崩咸毡е^，幾乎哭出聲來：“草？這是我的大麻呀！”

老陶對我們的請求欣然允諾，他的邀請信也直接奏效，有周思的“內(nèi)應(yīng)”，友友拿簽證輕而易舉。不過，所有住在北京的朋友們都知道，老陶揮霍成性，根本不知道積蓄，他實際上一貧如洗。這樣的人也能發(fā)出邀請？大家笑道：“嘿，他是最沒資格邀請人的人！”

“幸存者”這個名字，不期而然地把住了中國時代變化的脈搏。1989年4月2日，海子慘烈臥軌六天之后，帶著濃濃嗆人的死亡氣息，“幸存者”詩人俱樂部舉行了“首屆幸存者詩歌藝術(shù)節(jié)”，并借用北京中央戲劇學(xué)院禮堂舉行朗誦會，同時出版了一冊闊氣得多的鉛印詩刊。翻開這本薄薄的冊子，人們發(fā)現(xiàn)，除了詩人，發(fā)函祝賀者還包括眾多中國著名知識分子和社會活動家，如牛漢、陳敬容、方勵之等等。那時我們已經(jīng)出國，但幾年以后回來，還能聽朋友們津津樂道：朗誦會現(xiàn)場，人潮洶涌，座無虛席，站著聽詩的人延伸到了門外。北京各界思想開明的精英濟濟一堂，精彩的詩句，如一塊塊石頭擲入水池，電波般輻射出陣陣激情。我的詩《諾日朗》，在劉東的大號男高音演繹下，排山倒海般向觀眾傾瀉而出，“高原如猛虎”加上“劉東如猛虎”，以致多年后，還有朋友提起當(dāng)場受到的驚嚇！

又過了很久，在我回顧的視線中，一條隱秘的連線才浮出水面：語言，巫術(shù)般引領(lǐng)著現(xiàn)實，用現(xiàn)實證實了自身，終于又還原為更高層次的語言。當(dāng)我們最初找到“幸存者”這個命名，它還只是一個詞，我們隱隱感到有內(nèi)涵，但它究竟有多深遂豐厚的內(nèi)涵？我們并不清楚。其后，現(xiàn)實尾隨而來，以海子的血肉、更多被沖洗掉的血肉，把“死亡”推到眼前，具體無比，實在無比！經(jīng)過這可怕的確認(rèn)，誰敢說自己不是幸存者？什么寫作不是幸存者的寫作？

“幸存者”這個詞，也奇跡般地幸存了下來，它不絕如縷地貫穿在我們后來的生活里，幾乎變成了一個“小傳統(tǒng)”，倒著推回去，“幸存”之線，好像在捯出過往三十多年的經(jīng)歷：

2016年9月29日，在北京好食好色文化空間，時隔二十八年，當(dāng)年“幸存者”三位發(fā)起人再次聚首?！靶掖妗钡木銟凡坷铣蓡T，和詩歌、藝術(shù)界新朋友聚會一堂，再次強調(diào)了“民間+文化”——民間而不粗鄙，文化而不依附——一個我們始終信奉的思想和美學(xué)原則。

2016年12月在沈陽遼寧圖書館、之前2014年11月在上海“中道”美術(shù)館，當(dāng)年文學(xué)的“幸存者”們，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型為視覺藝術(shù)家，組織了“詩意的幸存者”美術(shù)展覽。芒克、曉渡、友友、嚴(yán)力、高暉、李笠……重回大旗下，雖然鬢發(fā)斑白，但活力十足，就像我在那篇《詩意的幸存者》小序中所寫：“正因為飽經(jīng)滄桑，藝術(shù)才俊美永存。誰與心靈一并還鄉(xiāng)，誰和歷史一起成長，誰就是幸存者。”換句話說，自覺創(chuàng)造幸存，正是我們的“詩意”。

再向回推，1991年，留在北京的“幸存者”俱樂部成員，又聚集到一起，出版了《現(xiàn)代漢詩》雜志，那油印和白報紙的首期上，開篇就是我在海外寫作的四首詩作?！盎ǘ湓诘叵卤４嬷t的肉/像孩子死去后一直鮮嫩的鬼魂”（《冬日花園》），“你走去的還是你被變老的那一端/草地上的死者俯瞰你是相同的距離”（《格拉夫頓橋》）。詩說出的，永遠比詩人更多、也更好。雖然，我不無擔(dān)憂，但愿它們別給朋友們找麻煩。而曉渡對此的回答，令我愈加感動：“我們不能只坐著等待啊……”沒錯，“幸存”與否，全在于一個人主動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