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山圩

小河丁丁

今天大人怪怪的，似乎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傍晚我從外頭玩?；貋?，以為媽媽會像往常一樣派我去田里叫爸爸收工，卻發(fā)現(xiàn)爸媽并排坐在灶前嘀咕什么。一見我，爸爸就住了口，媽媽說：“快洗手，今天夜飯吃早點?！迸?，灶上架的是水鍋，不是飯鍋菜鍋，飯菜都做好了，一海碗胡蘿卜擺在桌上冒熱氣，就等我回來呢！

我問：“夜晚有什么事嗎？”

媽媽回答：“大人干活累了，早吃夜飯早洗澡，洗了澡就睡覺?！?/p>

天這么熱，上床太早的話，屋里熱氣沒有散盡，汗水會把簟子濡濕，因此家家戶戶吃了夜飯洗了澡，都愛到戶外透涼——就是要涼個透，要月到中天才肯回屋的呀！

我繼續(xù)問：“不透涼了么？”

媽媽卻不耐煩了，“不是講了嗎？大人干活累了。”

大人干活累了那大人早早睡，我反正要透涼。大人不在，我們小孩子正好瘋呢，捉迷藏，蕩秋千，老鷹抓小雞，跳繩，坐蹺蹺板……花樣多了去了！

等我吃了夜飯洗了澡，來到屋后空坪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小富和海平認(rèn)了老庚，總要玩抬轎子的呀，坐轎子的總是小美——是到街上去了嗎？

到街上找伴，家家戶戶都關(guān)了門，要不是屋里亮著燈，還有人語聲，簡直就像一座空鎮(zhèn)。

垂頭喪氣回到家中，好像一只小狗丟失了心愛的骨頭。見媽媽蹲在天井邊洗碗，爸爸坐在天井邊搖扇子，就拿小板凳挨在爸爸身邊，說：“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講故事爸爸向來很樂意，可剛講到一半，媽媽洗完了碗，命令我和爸爸上床睡覺。

爸爸對我說：“今天真的要早點休息，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像一條小蛇磨磨蹭蹭爬上床，想著只講了一半的故事，眼皮漸漸就合上了。不知何時睜開眼皮，四周黑寂寂，而我渾身汗潮潮，身子翻一下，簟子像膏藥一樣粘皮膚。房門開著，偏頭看到天井一片白。夏天哪里來的雪？啊，是月光，那么亮！來到天井抬頭望，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月亮，亮锃锃的，好像一面大銀鑼，站在屋頂跳一跳就能將它敲響。伸出手去，月光將皮膚鍍成銀色，冰冰的，似乎能揭下一層錫箔。

打著手電從后門出去，卻發(fā)現(xiàn)月亮掛在高高的天上，別說站在屋頂跳一跳，站在山頂舉著竹篙也夠不到。朝東邊山上一望，咦，山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火蛇，是活的！凝眸細(xì)看，原來有人打著火把、燈籠之類的上山。

半夜三更的，這是怎么回事？

趕緊回家告訴大人，大人睡房門也開著，里頭黑黑的，借著明瓦透下的月光，只看到模糊的床的輪廓。

“爸！”

“媽！”

都不答應(yīng)。

心就跳得慌，用手電一照，床上哪里有人，只有被單和枕頭。

我一下子就嚇哭了，不知如何是好。

隔壁傳來馬老漢的聲音，“丁丁，怎么了？”

我們家和馬老漢家都是木房子，中間共用一道薄薄的板壁，大聲說話彼此都能聽見。我想告訴馬老漢爸媽不見了，剛要開口，卻哭得更加厲害。

“別哭，我就過來！”

很快，大門被推開了，馬老漢提著馬燈大步走到跟前，用樹枝一樣粗礪的指頭為我拭去淚水。

“是不是半夜睡醒，發(fā)現(xiàn)大人不在家？別怕，他們趕夜山圩去了。我?guī)闳フ宜麄?，正好我也要去趕夜山圩?！?/p>

離開鎮(zhèn)街，再次望見東邊山上蜿蜒蠕動的火蛇，我好奇地問：“什么是夜山圩？”

馬老漢說：“就是夜里到山上趕圩，要有月亮才行?！?/p>

我們鎮(zhèn)上就趕圩的呀，這條鎮(zhèn)街就是圩市，自古只有山里人到鎮(zhèn)街趕圩，哪有鎮(zhèn)上人到山里趕圩的？何況還是夜里！

“為什么要夜里到山上趕圩？”

“趕一回你就明白了?！?/p>

鎮(zhèn)街離山腳才兩三里，走走我們就上了山道，前后都是火把燈籠手電馬燈。照馬老漢的說法，這些人都是來趕圩的，可他們除了照明工具別的什么也沒有帶。賣貨的應(yīng)該挑貨呀！買貨的應(yīng)該有背簍、竹籃或者口袋呀！

我忍不住要問：“他們賣什么呢？買什么呢？”

馬老漢仍然賣關(guān)子，“到了夜山圩，你自然就明白了。”

一對夫妻提著馬燈從身邊走過，是我們鎮(zhèn)街上的，還帶著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我心安了不少，卻更加納悶。

翻過一道鯽魚形的土嶺，繞過一座駱駝形的石峰，前方展開一片海帶形的澗谷，灘上坡上火光閃閃，盡是火把、燈籠、手電和馬燈，有的固定不動，更多的走來走去，時聚時散，水面映著火光和月光，水聲和著人聲蛙聲，好不熱鬧。

夜山圩！

那里就是夜山圩！

一到圩上，馬老漢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好幾個人圍成一圈。我擠進(jìn)去一瞧，當(dāng)中有頭野豬，長著人的身子，穿著人的衣服，人模人樣坐在地上，只有頭是野豬頭，支棱著黑毛，嘴殼長長的。它提著一只紅燈籠，籠殼上寫著“圓夢”。它拍著胸脯，用人的聲音嚷嚷著：“我圓夢那個準(zhǔn)，沒得說，我都快變?nèi)肆寺铮　?/p>

一個駝背老婆婆說：“我要找上次那頭野豬，它連腦袋都變成人頭了，就差耳朵沒有變?！?/p>

聽這話，好像變?nèi)俗兊迷饺?，圓夢就圓得越準(zhǔn)。

一個胖大嬸說：“我們都不找它，它怎么變?nèi)耍俊比缓髮σ柏i說：“圓夢的，請你幫我圓個夢。我夢到一座土山，光禿禿的，老想上山種樹，可是路太滑，怎么也爬不上去?！?/p>

野豬舉著燈籠照照大嬸，說：“你恐怕是頭發(fā)掉得快，心里擔(dān)憂，沒有什么大不了的?！?/p>

呀，胖大嬸頭發(fā)稀稀的，頭皮隱隱反光。

胖大嬸摸一摸頭，贊嘆說：“圓得準(zhǔn)！圓得準(zhǔn)！最近我一梳頭，頭發(fā)大把大把掉，覺也睡不好?！?/p>

胖大嬸也不付錢，對野豬道聲謝就離去了。

我問野豬：“圓夢不要錢的么？”

野豬舉著燈籠湊近照一照我，說：“第一回趕夜山圩吧？夜山圩向來不用錢的！擺攤的都是想變?nèi)说囊矮F野禽，找它們的人越多，它們變?nèi)司妥兊迷饺內(nèi)巳?，就可以穿人的衣服，住人的房子，還可以跟人住在一起呢！”

是這樣啊！

連錢都不用，爸媽怎么不肯帶我來！

我好想看一看還有別的什么動物，它們都擺些什么攤！

夜山圩燈火燦爛，螢火蟲也來湊熱鬧哦，在人們頭上飛來飛去。它們是被亮光吸引過來的吧，在遠(yuǎn)處它們會不會以為這里有一群螢火蟲聚會？

“相面噢！相面！”

這個聲音好不蒼老，總覺得那人有百把歲，過去一瞧，卻是一只貓頭鷹，一只眼睜著，一只眼閉著。這里有一棵樹，樹上兩米高處有一個洞，貓頭鷹站在洞口，一只腳站立，一只腳提著燈籠，燈籠上寫著“相面”。

見到我，貓頭鷹說：“過來，小孩子，我看你骨骼不凡，將來會有大好前途，給你指點一下?！?/p>

我走近一點，仰頭望著貓頭鷹。

貓頭鷹喉嚨里咕嘟一聲，閉著的那只眼也睜開了，兩只眼亮澄澄地照著我。它將燈籠伸到我額頭上方，細(xì)細(xì)端詳著我，似乎我臉上畫著好多深奧的符號。最后它點一點頭，很滿意的樣子，說：“你不錯的，將來要做一個勤奮的人哦！”

大人常說人要勤勞，力氣好比是井里的水永遠(yuǎn)也用不完，不必吝嗇。因此我對貓頭鷹說：“謝謝你！”

貓頭鷹發(fā)出幾聲怪笑，提著燈籠飛到我肩上，說：“你不僅面相好，聲音也好?！?/p>

“看相要聽聲音的嗎？”

“那當(dāng)然，容貌是相，聲音也是相?！必堫^鷹飛回樹洞，拿出一本古舊的線裝書，文縐縐吟道：“人小聲大，丹田所出，既柔且潤，口舌芬芳，此乃心地仁厚之相，富貴久長?！?/p>

貓頭鷹沒有一處變得像人，完完全全是一只貓頭鷹，不知道相不相得準(zhǔn)，看它臨時要翻書，恐怕還是新手。但我想起胖大嬸的話，就不說什么了。

聽，那邊好多人在嚷嚷：

“我先稱！”

“輪到我了！”

“我先來的?！?/p>

“是我先來?！?/p>

……

跳起來飛一眼，那邊彎脖子樹下站著一頭山羊，下巴胡須長長的。好多人圍著它，因此它只露出一個頭——它的頭像羊又像人，要不是頂著一對竹筍似的彎角，我肯定不敢說它是羊。

我擠到山羊跟前，只見它除了那對彎角，渾身都變成人了，彎脖子樹上掛著一桿秤，秤盤上放著一枚油光光的紅石頭，桃子那么大，樣子像心臟。

山羊掌著秤，很小心地將秤砣往外移，稱得平平的，然后說：“五兩七錢！五兩七錢！這份感情五兩七錢！”

左邊那個瑤家小伙子就紅了臉，說：“才五兩七錢……”

右邊一個瑤家姑娘就說：“給你五兩七，對得起你了。要我對你全心全意，你先稱稱自己的心?！?/p>

山羊說：“后生家，你也稱一稱?！?/p>

瑤家小伙子就閉了嘴，雙手捧起紅石頭，有些不安的樣子。山羊撮著唇，對著紅石頭吹一口氣，瑤家小伙子雙手沉了沉，似乎紅石頭變重不少。山羊取過紅石頭放在秤盤上，秤尾立即往下落。

所有人都盯著小伙子，瑤家小伙子想要辯解，卻低下了頭。

山羊把秤砣往里移一移，稱準(zhǔn)了，說：“三兩二錢！小伙子，你不要對人家姑娘三心二意！”

眾人哄笑起來。

瑤家小伙子慌忙擠出人群。

我叫喊起來：“我也稱一下！我也稱一下！”

山羊卻說：“小孩子的情感哪還用得著稱，都是一斤滿滿的?！?/p>

我就問：“情感最多就是一斤嗎？”

山羊說：“這是老秤，一斤十六兩，夠十六兩就滿心滿意了。”

我伸手要取紅石頭，兩個大男孩把我擠開，是小富和海平，接著小美也擠進(jìn)來了。小富說：“讓我和老庚過一下秤，看誰對誰更真！”海平說：“把心剜給你二話不講，還怕過秤！”

我還想稱，卻聽不遠(yuǎn)處有人吆喝：“吃糖呢！軟心糖呢！”“硬心糖！”

我聽到糖字，耳朵上就像拴了線，給拉過去了。

這里圍著好多小孩子，有我們鎮(zhèn)上的，也有鄉(xiāng)下的山里的。賣糖的是一只豪豬和一只刺猬，背上都長滿了棘刺，刺尖上挑著五顏六色的糖球。

刺猬擁有一雙靈巧白嫩的女孩子手，一邊拋著三個糖球，一邊說：“吃了我的軟心糖，心腸就軟軟的！”

一個下巴尖尖的小姐姐尖聲說：“小心，吃了軟心糖，天天哭鼻子！”

豪豬快要變成一個小老頭了，只不過頭上背上還長著棘刺，它打著快板說：“硬心糖！硬心糖！吃了硬心糖，做事有主張！”

尖下巴小姐姐卻說：“硬心糖更加吃不得，吃了六親不認(rèn)！”

孩子們本來都想吃糖，給小姐姐這么一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開口。

哈，馬老漢過來了！他心腸最軟，連雞都不敢殺，卻對刺猬說：“我總覺得我的心腸太硬了，軟心糖老人家吃有沒有效？”

刺猬連忙將手中的糖球捧給馬老漢，說：“有效！有效！”

馬老漢吃了一顆，抵不住刺猬的熱情，又吃了另外兩顆。

豪豬取下一顆硬心糖向馬老漢遞過去，說：“我的硬心糖還沒有開張，你幫幫忙，嘗一顆?！?/p>

馬老漢猶豫著說：“幫忙我倒愿意，可是我的心腸已經(jīng)夠硬了，我是來吃軟心糖……”

豪豬央求說：“嘗一顆吧，就嘗一顆，我還沒有開張呢！如果你忍心不讓我開張，那就證明軟心糖沒有效。”

刺猬趕緊勸馬老漢：“你嘗一顆硬心糖，不要怕，你嘗了硬心糖，再吃我一顆軟心糖就是了?！?/p>

馬老漢接過硬心糖，試著咬一小口，尖聲說：“哎呀，我的心腸好硬了，快給我一顆軟心糖?！?/p>

我不知道我的心腸是硬還是軟，就走上前，一只手伸向刺猬，一只手伸向豪豬，說：“兩種糖我都嘗一嘗！”

剎那間，孩子們?nèi)可焓忠?，而且爭相嚷嚷，有的要軟心糖，有的要硬心糖，有的兩種都要。刺猬和豪豬手忙腳亂，話也顧不得說了。不知是誰帶了個頭，大家就搶了起來。卻聽見哎喲連連，是手給棘刺扎傷了。

嘗了一顆軟心糖一顆硬心糖，我在圩上繼續(xù)逛。

哈，一只肥滾滾的竹鼠現(xiàn)炒“大膽飯”！我吃了一小碗，放下筷子就什么都不怕了。一條好大的蟒蛇倒掛在樹上，我摟住它的脖子蕩秋千！

后來見到一只松鼠，全身都是人樣，穿著道士衣袍，屁股后邊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動個不停。它站在沙地上一個小水坑后邊，手中提著一只燈籠，上面寫著“尋人尋物”。

我過去問：“你能不能幫我找找爸媽？”

松鼠用燈籠照著小水坑說：“你低頭瞧瞧?！?/p>

我低頭一瞧，水中也有一個小男孩低著頭，對著一個小水坑在觀察，跟前站著一個長松鼠尾巴的小道士，身后站著兩個大人——啊呀，分明就是爸媽。

我連忙回頭，爸媽就在身后呢！

我歡喜極了，對松鼠說：“你這個是什么水？這么神奇！我一照就把爸媽照來了！”

松鼠認(rèn)真地回答說：“我的水念了咒畫了符的，不過只能照出你找的人和東西在哪里，你爸媽是自己走來的?！?/p>

爸爸牽著我的手，說：“我們是來尋你的，我們剛才碰到馬老漢，他說你在找我們。想不到這么巧，在這里碰到你，”

媽媽埋怨我：“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我?guī)е鴼庹f：“這么好玩的夜山圩，你們怎么不告訴我？”

爸媽對望一眼，都笑了。

爸爸解釋：“我是說帶你一起來，你媽說你太小了，走不得山路?！?/p>

我挺了挺胸，“我不是自己走來了？”

媽媽牽住我的另一只手，“等散圩了，要是你能自己走回去，以后還帶你來?！?/p>

我大聲回答：“我保證自己走回去?！?/p>

爸爸拉拉我的手，“走吧走吧！那邊有只老猴子在賣后悔藥，吃了就發(fā)現(xiàn)好多事情做錯了。還有一只麂子現(xiàn)做懂事餅，小孩子吃了就懂事了?！?/p>

我一只手牽著爸爸，一只手牽著媽媽，又蹦又跳。

前方燈火還好多呢，夜山圩正熱鬧，月亮搖搖晃晃的，似乎也想來……

插圖/常德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