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蘭恐襲：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秦天

6月7日，伊朗首都德黑蘭的議會大樓和霍梅尼陵墓遭到連環(huán)恐襲，共造成17人喪生、50余人受傷，引發(fā)外界關注。尤其是受襲地點極具象征性：霍梅尼陵墓埋葬著伊朗伊斯蘭共和國開國領袖，正是霍梅尼開創(chuàng)了教法學家治國的伊朗體制;議會作為重要的民選權力機關，則是伊斯蘭共和的體現(xiàn)。6月18日晚，伊朗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從克爾曼沙汗省和庫爾德斯坦省軍事基地向敘利亞代爾祖爾地區(qū)的恐怖分子目標發(fā)射多枚地對地導彈，以此作為對德黑蘭恐襲的回應。這是自敘利亞沖突以來，伊朗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首次從本土向他國發(fā)射導彈。

2017年6月9日，伊朗總統(tǒng)魯哈尼出席德黑蘭恐襲遇難者的葬禮。

歷史上多次發(fā)生暴力恐怖事件

從歷史的縱深來看，伊朗曾多次發(fā)生暴力恐怖事件。早在11至13世紀，什葉派分支伊斯瑪儀派下屬的秘密社團尼扎爾派就活躍在波斯大地上。尼扎爾派在伊朗、敘利亞等地建立要塞，以行刺、恐嚇為主要手段抵抗當政者的打壓。該派鼻祖是哈?！に_巴赫。中世紀的西方人將尼扎爾派妖魔化或浪漫化，稱之為“刺客”或“阿薩辛派”，這便是“暗殺”（assassinate）一詞的由來。

近現(xiàn)代以來，伊朗面臨的恐怖主義威脅與國際上的幾次恐怖主義大潮有一定關聯(lián)。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世界階級矛盾突出，工人運動迭起，出現(xiàn)一股強大的無政府主義思潮，其中的極端派（如巴枯寧）提倡通過刺殺來反對當權者、壓迫者。這一時期，伊朗也發(fā)生了一起暗殺大案。1896年，伊朗時任國王納賽爾·丁遭槍擊身亡，兇手是泛伊斯蘭主義之父哲馬魯丁·阿富汗尼的門徒。此次暗殺的思想淵源雖然與西方無政府主義有別，但暗殺手法是一致的。到二戰(zhàn)后初期，伊朗政局一度混亂，當時出現(xiàn)了極端組織“伊斯蘭敢死隊”，旨在“純潔伊斯蘭教”，清除腐敗官員。1951年，該組織刺殺了反對石油國有化的首相拉茲馬拉。這才有了后來的摩薩臺出任首相、推行石油國有化等一系列事件，并引發(fā)了深刻影響美伊關系的1953年政變。

20世紀60年代以后，在西方世界經濟高速發(fā)展、貧富分化突顯等大背景下，一些國家出現(xiàn)了以極左思潮為掩護的恐怖組織（如意大利的“紅色旅”），通過綁架、暗殺、劫機來實現(xiàn)政治目的。這一時期，伊朗國王推行西化、世俗化改革，國內貧富差距擴大，社會不滿加劇，涌現(xiàn)出大量反國王的運動。其中走極端路線的是“人民圣戰(zhàn)者組織”。該組織1965年成立，意識形態(tài)上結合了左派革命理論和政治伊斯蘭，對在伊朗的美國人搞槍擊、暗殺。伊朗伊斯蘭革命后，新的統(tǒng)治集團將“人民圣戰(zhàn)者組織”視為異端并打壓。后者遂將矛頭轉向了伊斯蘭共和國。比如，1981年6月，該組織在當時伊朗執(zhí)政黨“伊斯蘭共和黨”高層會議上引爆炸彈，炸死約70名高級成員，包括時任司法總監(jiān)、僅次于霍梅尼的二號人物貝赫什提;同年8月，該組織在總統(tǒng)府炸死當時的總統(tǒng)拉賈伊和總理巴霍納爾;1999年，該組織在德黑蘭暗殺了兩伊戰(zhàn)爭名將阿里·賽義德·設拉齊。在遭到伊朗當局的血腥鎮(zhèn)壓后，“人民圣戰(zhàn)者組織”先后流亡法國、伊拉克，實力大幅削弱，目前剩下不足300人，被安置到阿爾巴尼亞，基本喪失了對伊朗政權發(fā)動襲擊的能力。

冷戰(zhàn)結束以后，帶有極左色彩的恐怖主義淡出歷史舞臺，以民族、宗教沖突為背景的恐怖主義異軍突起，尤其是“基地”組織和“伊斯蘭國”先后崛起。與此前的恐怖主義勢力不同，“基地”組織在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帶扎根，“伊斯蘭國”則在伊拉克、敘利亞一帶肆虐，均形成了恐怖策源地，從東西兩個方向夾擊伊朗。而且“基地”“伊斯蘭國”等均屬遜尼派極端組織，對伊朗什葉派政權構成巨大壓力。俗話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伊拉克、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周邊鄰國屢遭恐襲的大環(huán)境下，伊朗遭遇恐襲只是時間問題。此前，伊朗的反恐防線已受到多次沖擊。比如，2016年6月，伊朗情報部宣布破獲針對德黑蘭的大型未遂恐襲案;2016年8月，伊朗情報部長阿拉維稱，已經阻止了1500名伊朗青年投奔伊敘戰(zhàn)場;今年4月，伊朗情報部稱，在過去一年共破獲30個恐怖團伙，并繳獲相當數量的爆炸材料。

極端分子回流已是現(xiàn)實威脅

德黑蘭恐襲發(fā)生后，“伊斯蘭國”迅速認領，還發(fā)布了相關視頻。應該說，這起恐襲與在歐洲等地發(fā)生的個別人員受“伊斯蘭國”蠱惑而實施的恐襲有一定區(qū)別。

從觀念上看，“伊斯蘭國”奉行極端保守的復古意識形態(tài)，視什葉派為異端，一直欲除之而后快。在“伊斯蘭國”還是“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時，就以伊拉克的什葉派為主要襲擊目標?！耙了固m國”崛起后，更與伊朗發(fā)生實質性沖突?！耙了固m國”試圖推翻伊拉克的什葉派政府、敘利亞的巴沙爾政權，而伊朗則力挺后兩者。在敘利亞地面戰(zhàn)場上，親伊朗的什葉派民兵更是打擊“伊斯蘭國”的主力之一。隨著在正面戰(zhàn)場受挫，“伊斯蘭國”逐漸向伊敘以外地區(qū)轉移，而伊朗則是其主攻方向之一。今年3月，“伊斯蘭國”發(fā)布首個波斯語視頻，其中有四名說波斯語的“伊斯蘭國”武裝人員講話，聲稱伊朗自伊斯蘭革命以來處死超過16000名遜尼派，號召伊朗的遜尼派奮起反抗什葉派統(tǒng)治。同時，“伊斯蘭國”還通過伊朗國內流行的社交軟件telegram、散發(fā)波斯語材料等大力招募伊朗人。在德黑蘭恐襲發(fā)生前，從阿富汗方面流出的視頻已經顯示，有伊朗人赴阿富汗楠哈格爾等省加入當地的“伊斯蘭國”分支作戰(zhàn)。因此，伊朗籍極端分子回流已是一個現(xiàn)實的威脅。根據伊朗情報部6月9日公布的初步調查結果，實施德黑蘭恐襲的五人（均已斃命）都是伊朗公民，他們接受了瓦哈比、塔克菲理（原指隨意判定他人不信教的人，在伊朗語境中多指代瓦哈比主義或“伊斯蘭國”）等思想，曾出國參加“伊斯蘭國”的恐怖活動，并于2016年8月“奉命”回到伊朗從事恐怖活動。

對于“伊斯蘭國”而言，攻破伊朗防線既是其歷史性突破，又是一場及時雨。德黑蘭已有30多年未發(fā)生暴恐大案，連“基地”組織在鼎盛時期也沒能在伊朗制造禍端。通過此次恐襲，“伊斯蘭國”再次超越了“基地”組織，鞏固了其“圣戰(zhàn)”領頭羊的地位。同時，“伊斯蘭國”早已在伊朗的東西鄰國建立存在，成功滲透伊朗后，其從中東腹地到南亞的暴恐通道似已貫通，震懾效應非同小可。

極端勢力有一定的“群眾基礎”

從某種意義上說，“伊斯蘭國”能吸引伊朗人加盟，是有一定“群眾基礎”的。在伊朗，遜尼派屬于少數群體，約占伊朗總人口的10%左右，主要包括西北部的庫爾德人、西南部的阿拉伯人和東南部的俾路支人。這些少數族群主要生活在邊境地區(qū)，這些地方經濟發(fā)展相對落后，還受到主體民族有意無意的歧視和打壓，歷史上多次發(fā)生暴力襲擊事件，自然是“伊斯蘭國”的重點招募對象。

其中，伊朗東南部與巴基斯坦動蕩的俾路支地區(qū)相連，巴境內的遜尼派極端組織不時越境襲擊伊方目標。比如，1994年6月，巴基斯坦遜尼派激進組織“簡戈維軍”在馬什哈德伊瑪目禮薩圣陵制造爆炸，造成約25人喪生;2007年，巴基斯坦的俾路支極端組織“真主軍”襲擊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大巴，造成18名士兵喪生;2010年，“真主軍”襲擊恰巴哈爾某清真寺，造成30余人喪生。今年4月，伊朗錫斯坦—俾路支斯坦省的遜尼派激進組織“正義軍”實施的一起襲擊，導致十名伊朗邊防軍人犧牲。伊朗與伊拉克相鄰的西南部也不安穩(wěn)，這里主要居住著遜尼派阿拉伯人。2005～2006年，胡齊斯坦省首府阿瓦士連遭恐襲。起因是阿瓦士發(fā)生民眾抗議，遭彈壓后引發(fā)一系列暴恐事件。

與前面兩個邊區(qū)相比，伊朗西北部的庫爾德問題可能更為嚴重。上世紀90年代，該地區(qū)出現(xiàn)了庫爾德人的獨立運動組織“庫爾德自由生活黨”，后來在伊朗政府打擊下退到伊拉克東部靠近伊朗的山區(qū)，并得到了土耳其庫爾德工人黨的資助?！皫鞝柕伦杂缮铧h”既搞武裝斗爭、邊境沖突，同時也派員潛入伊朗西北部庫區(qū)尤其是克爾曼沙汗、西阿塞拜疆、庫爾德斯坦等省制造暴恐案件。2016年夏天，“庫爾德自由生活黨”多次在伊朗西北邊境和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交火。在“伊斯蘭國”發(fā)布的有關本次恐襲的視頻中，嫌犯說了庫爾德語;同時，伊朗國家電視臺播出的議會大樓監(jiān)控畫面顯示，槍手膚色較白（而俾路支人、阿拉伯人一般膚色偏黑），這都說明恐怖分子很可能是庫爾德人。德黑蘭恐襲發(fā)生后，伊朗情報部門和安全部隊在西北部、南部、東南部及德黑蘭周邊展開多次搜捕行動。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搜捕行動就是在西阿塞拜疆省和克爾曼沙汗省。

伊朗的矛盾

德黑蘭恐襲發(fā)生后，歐洲、俄羅斯及中東地區(qū)多國都表示了譴責。其中，美國白宮的表態(tài)頗值得玩味。白宮聲明稱，“我們對恐襲中的無辜遇難者和面臨挑戰(zhàn)的伊朗人民表示哀悼。我們強調，贊助恐怖主義的國家會淪為其所制造的邪惡的受害者?！毖哉Z中多少有點伊朗“罪有應得”的意思。

極具象征意義的霍梅尼陵墓。

其實，世界各國對恐怖主義的定義和實際認定都是不同的，中東不同的國家和陣營對恐怖主義更是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和表述。比如，巴基斯坦被一些國家指責為“支恐”，但其又深受恐怖襲擊之害。其實，巴基斯坦支持的是其所謂的“好塔利班”（阿塔），襲擊巴基斯坦的是其所謂的“壞塔利班”（巴塔）。同樣，伊朗支持的什葉派或親什葉派的武裝和民兵（比如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的什葉派民兵、巴勒斯坦哈馬斯等），在伊朗眼中是抵抗以色列和反恐的中堅力量，但在美國、以色列、沙特等國眼中卻是恐怖勢力。

伊朗統(tǒng)治集團認為，通過支持敘利亞巴沙爾政權、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什葉派民兵、也門胡塞武裝等，可以拒敵于國門之外，防止地區(qū)動蕩波及本國。從最近十余年的情況看，這一戰(zhàn)略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什葉派或者說伊朗的影響力在擴大。然而，這一戰(zhàn)略也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教派沖突，加劇了伊朗與幾乎所有遜尼派大國的緊張關系。而教派沖突正是“伊斯蘭國”等極端組織滋生的土壤之一。所以說，伊朗在這個問題上是矛盾的。伊朗若不去支持親什葉派的代理人，就會削弱自己的勢力范圍，進而弱化對“伊斯蘭國”等極端勢力的打擊。但是，伊朗越是支持這些代理人，就越會激起遜尼派極端組織的報復。加之國內長期存在的遜尼派少數族群問題，伊朗的安全形勢還真讓人捏把汗。伊朗縱然擁有中東地區(qū)控制力、防御力最強的政權和軍隊，但若地區(qū)動蕩與教派沖突持續(xù)下去，德黑蘭恐襲之類的大案難保不再發(fā)生。

（作者為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