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童心說談周作人的人性自由觀

曹軍偉

摘要：“童心說”是由明末李贄提出的，這與當時的社會經(jīng)濟的繁榮市民階層文化意識覺醒有關(guān)。當然，亦與明中葉以來的心學興起密不可分。童心說在當時及后世產(chǎn)生都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周作人亦深受此思想之浸潤。“童心說”與周氏的人性自由觀頗有英雄主見相似之妙。童心說與周氏的人性自由觀互為表證，一脈相承，文章將會予以論述。他一生牽懷人性的自由解放，而其最重要的路徑便是人性的復歸，返回童年的自由自在自然至純至真至性。他更是站在人類的高度呼吁宣揚，只為一個人的社會的到來。

關(guān)鍵詞：周作人；人性自由觀；童心說

童心說的產(chǎn)生背景

自宋至有明一代，程朱理學已占統(tǒng)治地位，元以朱子之書作為科舉之規(guī)程。朱熹提出“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1]對人的思想進一步禁錮，而明中葉后隨著世俗經(jīng)濟的興起繁榮，人們的生活物質(zhì)極大豐富，各種物欲得以刺激，使人們對自身的關(guān)注意識漸為覺醒，程朱理學逐步成為人性解放的枷鎖，于是乎對程朱理學的沖擊的思想順應(yīng)社會的需要迅速興起。明中葉，王陽明的心學應(yīng)運而生把心作為第一性的本源的東西。王學在嘉靖至萬歷年間超越學術(shù)，而成為一種政治勢力。王守仁后，泰州學派王艮將人皆可為圣人進一步發(fā)揮，提出“百姓日用即道”。進一步肯定了正當?shù)娜诵杂?，對程朱理學是不小的沖擊城市的繁榮和民間世俗文化的興盛，必然導致思想文化風俗的開放。可以說滿足了人們不斷膨脹的思想需求，“日常生活即道”“人人皆可為圣人”[1]曾一度在社會生活中風行。這一時代思潮某種程度上為童心說的產(chǎn)生提供了豐厚的土壤。

童心說對周氏的影響

而這股解放思潮在有清一代伴隨著封建專制集權(quán)達到鼎盛而一度湮沒，直到近代民族危機來臨，知識分子從文化制度等深層方面反省民族危機的深層原因，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傳統(tǒng)的封建思想及專制制度，人性的解放與自由必然從歷史中尋求理論上文化上的依據(jù)。一方面有識的知識分子將目光投向域外，還有一部接過傳統(tǒng)的遺緒。作為近代知識分子中驍將，周作人將目光投向了晚明。至于周氏受日本學者的影響，大致還是以傳統(tǒng)的這種思想作為根柢的。李贄及公安派對周作人的影響可謂尤甚。

童心說的內(nèi)涵及周作人的人性自由觀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童心說》從李贄的童心說的文本閱讀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三個內(nèi)涵：真，純，自然。其認為人性尚真，一切需自然流露，而且初心純粹毫無世俗污染。這當然有其反禮教的一面，然在此只是從其對人性自身的主張來闡發(fā)它于周的影響。

周作人的思想是受到了李贄童心說影響的，這不僅表現(xiàn)其散文的藝術(shù)思想方面，更為深遠的是影響到其關(guān)于人的思想的方面。即周作人的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人性自由?！墩撊说奈膶W》而童心說這一思想恰好與周氏的人性的自由觀一脈相承有暗合相契之妙。簡言之，周氏的人性自由觀有三內(nèi)涵：一曰人性至真；二曰人性至純；三曰人性自然。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周氏是童心說的接踵者。周氏以人性自由為武器，思考人生，站在時代的高度尋求一條絶不同于舊社會的出路，終身堅持孜孜不倦。

文章將從周作人對于兒童文學的關(guān)注、與書為伴的精神生活與世俗為伴的藝術(shù)生活、婦女生活的關(guān)注、希臘神話的翻譯四部分著手論證。

一、幼年的兒童生活及早期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

（一）幼年生活他的孩童性充分地得以培育健全

在他的童年里充滿了所有兒童的自然的好奇、天真、爛漫。這中既有自然的又有社會的，一一在他的心底烙下深印。這里以其對家鄉(xiāng)童謠及當?shù)氐拿袼椎臒釔蹫槔?，見出其他的兒童的心性的自由無慮和率真?！啊暗屑僭娢亩鵁o假詩山歌，則以山歌不與詩人爭名，故不屑假。”周作人對這種觀點非常贊成”[2]紹興兒歌：“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船里看嬌嬌?！薄对街V》：清明前后，大備船筵鼓樂，男女兒孫盡室赴墓。近宗晚眷助祭羅拜，稱謂上墳市?！敝茏魅擞洃洠皰吣箽w來日未遲，南門門外雨如絲。燒鵝吃罷閑無事，繞遍墳頭數(shù)百獅?！薄罢窃趯和钪羞@些多彩的節(jié)日的忘不掉的記憶里，我們發(fā)現(xiàn)許多構(gòu)成周作人思想要素的最初的萌芽，周作人的倫理之自然化的思想顯然于此得到啟發(fā)?！盵2]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文學中的經(jīng)典，可見童趣的魅力以及人們對兒童純情樂趣的向往。而兒童在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面前最大的創(chuàng)獲便是自由心性的巨大發(fā)展。

（二）周作人最初的翻譯多是有關(guān)兒童教育的理論

這一時期的兒童思想有二：一是順應(yīng)自然本性發(fā)展；二是尊重兒童的獨立個性“蓋兒童者大人之胚體，而非大人之縮形”。他在研究兒童文學中，認同日本黑田鵬信《游戲與教育》提出的觀點，藝術(shù)起源于“游戲沖動”“即藝術(shù)制作之態(tài)度中，亦必多少含有游戲分子”。周作人早年留日回國后做的事情中很大一部分是搜集家鄉(xiāng)的民歌的而且最早的征集和舉辦兒童有關(guān)的專題報告及資料。這可看出他對兒童的關(guān)注以及內(nèi)心兒童似的性情。這是周作人留日歸來，在家鄉(xiāng)做的第一等的事。從異國歸來的見聞打破了他的頭腦中所有的童年于家鄉(xiāng)的迷夢的幻想，日本的文明的愜意甚至理想的讀書生活與國內(nèi)破敗蕭條的現(xiàn)狀對比，他的內(nèi)心變得頹喪。然他在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目光又轉(zhuǎn)向了內(nèi)心的園地——童年。他得為美好的向往做些有益的事。他的主要工作便是兒童歌謠收集。因為他認為兒童歌謠一方面是自然心性的流露，再者也最能見出當?shù)胤窖缘谋旧?/p>

（三）中國有句古話叫做返老還童

大致說人老時，未免變得小孩氣，顯得憨癡，似乎人生一個循環(huán)。周作人的晚年兒童晚創(chuàng)作卻不僅是人類對生命的一種本能的眷顧心理使然，最深刻還是童心未泯甚而愈烈。兒童戲作古詩詞兒童雜詩72首應(yīng)酬題畫詩一百首“平生有所愛，婦人與小兒”。光從題目：新年、上元、立夏、端午、中元、中秋就能看出多么富于生活氣息。而從內(nèi)容上我們更是看到他對過去孩童生活的懷念。他將兒童特有的視角和心趣清晰的展露出來，似乎他又回到了童年。如《晉惠帝》：“滿野蛙聲叫咯吱，累他鄭重問官私。兒童自有天真處，莫道官家便是癡”，充分地倒出自己的愈老更癡。又如《陶淵明一》“陶公出語慈祥甚，責子成詩進一觴”；《杜子美一二》“杜陵野老有情癡”“癡兒癡女不去懷” 多么坦誠，率性。在周作人的晚年寫作里他的幾百首兒童戲作古詩詞完全見得出孩童的天真淘氣頑皮“可惡”的天性他在獄中聊以度日的便是回憶用筆墨拾起那逝去的光陰。

二、以世俗為伴的藝術(shù)生活與以書為伴的精神生活

在周作人的作品中及其論文中?？梢姟八囆g(shù)人生”這樣的字眼。他這樣提倡的亦是這樣堅持的。“把生活當作一種藝術(shù)，微妙地美地生活?！盵3]“不僅在藝術(shù)之創(chuàng)作，而欲以己之生活，造成藝術(shù)品也”。[3]然何謂“人生的藝術(shù)”。其大致是藝術(shù)的生活，抑或是將生活藝術(shù)化詩化。即全副身心的去體悟生活實現(xiàn)生活中詩一般的樂趣。在周作人的生活中他非常細致的用美的詩的眼光審視生活，發(fā)現(xiàn)生活背后的一點樂趣。他寫過野菜、折扇、烏篷船、蒼蠅無一不寫得津津樂道。它有著廣博的知識廣闊的文化視野，但凡一件細小的生活俗物他也能從異于常人的視角寫出新意來。而這些新意包含著銳利的批判、自我獨特的見解甚或詼諧的戲謔，不一而足。他于淡淡的敘述中，將瑣屑的真實的生活無論丑的如蒼蠅，無論美的如初戀，無論真的如心情，無論假的如復辟都用自己的肺腑話表達出來。如此之細致，如此之真切，如此之深刻，它們的聚焦點就在于真、在于自由、在于自然性情之流露。“以個人為主人，表現(xiàn)情思而成藝術(shù)，即為其生活一部，。。。。。。這是人生藝術(shù)的要點，有獨立的藝術(shù)美與無形的功利。”《自己的園地》“藝術(shù)人生”的踐行是為瑣屑的生活增添一份樂趣和詩意的。接著談周作人一生為什么都在書中生活。在日留學期間，他的讀書是廣泛而集中的。在專門的讀書時期他迷戀著日本文化。他的日語、俄語、希臘語的精通都是在此時期達到的?？梢娝跁菢O癡的。而沉浸在書的海洋里以至于還想學德語時，他的夢被兄長的催信帶到現(xiàn)實中來。在他從日本回國后的日子，由于兄長照料家庭，他便可以埋頭書堆徜徉書的樂園不問油鹽醬醋，在不得肩負家室責任后，他猶能在孩子的啼哭聲中專注于字里行間；在老虎橋監(jiān)獄中，他依然將腦海里的回憶用幾乎奇跡的方式寫成幾百首包括竹枝詞在內(nèi)的兒童詩歌?？梢娝_實是愛書的，愛精神的自由的海洋的。解放后為了生活計，他譯書及寫書的速度難以令人置信。除了一些關(guān)于魯迅的資料補綴及回憶有外在的需求脅迫，而藝術(shù)水準難以恭維外，其翻譯之作（主要翻譯希臘神話而言）算是對人生自由的又一踐行和超脫。因而其性之真，其意之深，其思之精，在希臘這些人類童年回憶式的精神最純粹的自由境界里可謂鹽化于水，純?nèi)粺o色，相融至諧。他將所有的精力用在了讀書寫書與書為伴的事情上，可見他是自覺地堅守的。當然，他的書似乎在最困厄最激烈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使得他的心更加自由，更為激蕩出自我精神清冽的漣漪。更加淡化了早年的勇士的銳氣。然而這恐是更真實的周作人。他可以為了理想而讀書，也可為了逃避現(xiàn)實而讀書，還可以為了“茍且”生活而讀書寫書，但無論如何，他的為人的自由卻不曾受到壓抑和損害。他以一種人性并不總是光輝的方式踐行人性的自由的。

三、對婦女生活的關(guān)注

于自由的人性的向往，周作人遂將筆觸深入到封建倫理的病肌里。中國封建社會以男權(quán)為中心，女性淪為專制和夫權(quán)的犧牲品?！叭龔乃牡隆薄⑾喾蚪套?、從一而終、貞潔烈女，無一不剝奪女性作為人的根本自由屬性。周作人站在女性的立場，從性道德解放出發(fā)，力求打破男性的主導局面，從而為女性獲得人格獨立人性解放發(fā)出強烈的呼吁。“中國新文學家很多，新文學家同時是思想家的只有周氏兄弟二人。同樣，五四以來，乃至清末以來，宣傳婦女解放的很多，其中真正有自己思想的，也只有知堂一人，或在加上一個聶紺弩?！盵4]這在當時的知識分子來說無疑具有先覺的目光和無比的勇氣的。周作人主張的人的自由應(yīng)是堅決的與封建傳統(tǒng)相悖的、有著寬廣的胸懷和平等的意識的、徹底的為了人的一切的自由的。

四、對人類兒童天性的關(guān)注（希臘神話翻譯）

在周作人的晚年譯作過程中，他尤為傾注心血的是關(guān)于希臘神話的翻譯。神話是人類的童年期關(guān)于自然及社會的美好的想象。雖流露出人類對自然的某種畏懼和無知，但畢竟是真心的流淌，自由美好便是其最高的追求。為什么周將目光投向外域神話而非本土。大概與希臘神話更能見出人的自由的天性。相較而言，我們的神話更多一層憂患意識。無論盤古開天辟地，精衛(wèi)填海，女媧補天還是大禹治水等等。古希臘神話神人同形同性。在希臘神話中有為人類事業(yè)現(xiàn)身的普羅米修斯，有為友誼和榮譽而憤然而起的阿喀琉斯，有為財富和權(quán)位漂泊海上的奧德賽；有為一己私怨而怒拋擲金蘋果的厄里斯，有殺父娶母的宙斯，不論是神還是人，他們的情感何其自然，何其自由。既有高尚更有自私、嫉妒、邪惡，充分的展示了人性的自由之光輝。周作人對古希臘神話的推崇以至于傾注心血翻譯，正是他的人性自由的一種宣揚，堅持。一切為了人的解放，為了人的屬性復原而做的努力。而神話也好民間故事也好民歌也好尤其是神話，人類兒童時代的心理都能以自

然的想象，率真的性情，自由的追求真實的表現(xiàn)自我，傾吐內(nèi)心真實感受。一句話，都表達了作為人的自我的天性，書寫著人性的自由。而周作人對此總是樂不疲憊一如既往孜孜不倦的搜索創(chuàng)造。這正如他的起初從個人的童年開始一般，晚年他還孜孜不倦地專注于人類童年的追尋，這絕不能用逃避現(xiàn)實這樣敷衍的解釋來對這位一生向往人類自由，而又為人性自由不斷努力的人的所作所為。他是徹底的純粹的為著人性自由而生活一生的。他的自覺與不自覺地與政治隔離，卻又為政治浸染的處境與掙扎，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最有勇氣地守住信仰的寫照。

對兒童和婦女的事業(yè)的態(tài)度和努力是與其童心說有密切聯(lián)系的?？峙滤J為兒童是最為純粹無邪的。兒童的世界總是有了幾分真情和野趣的。正是由于兒童的天真，才會對事物有了不同于成人的目光和意見。正是有時看似幼稚和可笑的舉動，恰見出人的本性的本真面目，也能見出人性的最大自由。而婦女的解放無疑是人的解放的事業(yè)的部分，要追求人性自由在當時的中國必須使人性得以解放。“我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yīng)得完全滿足。凡有違反人性不自然的習慣制度，都應(yīng)該排斥改正?！盵5]而當時的封建形態(tài)于婦女的殘害尤深，故婦女的解放顯得尤切。周作人能以平等的胸懷和勇氣為婦女的解放呼吁，正見出知識分子正直的一面。這也恐是其對人性自由堅決之實踐。婦女的解放最終體現(xiàn)出人性的解放。而婦女的自由正待于其性解放之實現(xiàn)。婦女的自由正與兒童之自由一樣，是人性自由的重要一步。因此以童心說為基點最終實現(xiàn)全人的自由乃是周的宏愿。兒童的自由是人類共有的自由，是人人經(jīng)歷過的自由。此自由只是到了成人后便漸漸的為當時的社會所剝奪，所以最終自由之歸還當以兒童般的自由為最高之目的。周作人無論早期對于兒童的關(guān)注、對婦女問題的思考還是晚年對孩提時期的追憶都是為了人性自由的。而晚年的對于希臘神話傳說及他民族民間故事的傾注無一不是對人性自由的一種微弱爭取。由此而知周作人的于兒童的關(guān)注是對于人性自由之關(guān)注。

可見，童心說的實質(zhì)即是人性的自由。周作人的獨創(chuàng)在于由兒童至人性，再由兒童至人類最終而至于兒童這一條清晰的實現(xiàn)人的自由的探索和發(fā)現(xiàn)。他的為兒童為婦女而發(fā)聲的道德倫理的改革，譯神話民間故事民歌的文學中對人性的復歸的探啟，以及生活的藝術(shù)與書相伴的純文人生活無一不踐行著他的為人的自由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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