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
嫦娥
■王哲珠
王哲珠,廣東揭陽人。作品見國內(nèi)各文學期刊,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轉(zhuǎn)載。出版長篇小說 《老寨》《長河》等。
撩開布簾向戲臺伸出腳尖那一刻,她就是嫦娥了,隨著腳步挪移,人世的煙火漸淡漸遠。腳下有風,四肢輕了,風托著她,往月的方向飄,月光滲入身體,她感到周身籠著清冷的光芒,臺下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熱烈的夸張的掌聲和歡呼可以證明。今夜沒有,掌聲稀少、冷清,帶著倦意,有那么一瞬間,她將之錯覺成一陣嘆息。她稍稍一頓,出了戲,她不是嫦娥了,絕望感攫住了她。
這種情況好些年前就開始了,她仍像第一次那樣疼痛在意,又對自己的疼痛與在意懊惱。一直以來都一樣,戲多是為神靈或祖先唱的,各個節(jié)慶,各種神靈的誕辰,某個出息過的祖先的祭日,神像或祖宗的香爐遠遠對著戲臺,欣賞浪漫化的人間悲喜,少則一夜,多則幾夜連續(xù)演。也不一樣了,現(xiàn)今能清楚地看見放神像和香爐的棚子,戲臺和神棚間看戲人稀拉極了,確實是對著神或祖先唱。有時,恍惚看見神像動了,似乎在頷首,或有一陣煙,是某個祖先在漂蕩,每每這時,她就感覺聲音散了。多年前,神棚和戲臺之間擠滿人,戲臺上望下去,一片半仰的臉,雖然看不清楚,她也知道那些臉帶了熱切的期待,像展顏的花,為她綻放。神和祖先不怕被擋住的,總歸看得到。
她極想忽略戲臺和神棚之間那一段的,但那段空虛清清楚楚,擺得很整齊的椅子,不整齊的人,顯出疲態(tài)的老者,未成人的弱小者,偶爾路過的好奇者,站著的隨時要轉(zhuǎn)身的樣子,坐著的帶了倦意。她不知自己為什么看得這樣清楚,戲臺下的燈不亮。神棚前倒圍了些人,她知道,插香的是老人,拍照的是年輕人,跑跳著的是小孩,她的唱腔和樂聲是烘托節(jié)日氣氛的好背景。也有很多鏡頭對著戲臺,對著她,但她清楚,他們只想證明自己的熱鬧與足跡。她不該想這些的,她是嫦娥,俗世起落何必入眼。自我提醒讓她再次陷入悲哀,唱腔帶了悲意,嫦娥高冷的味道淡了,她極力撐持著,心里很明白,戲散場之后,又將有一段時間被沉重的頹喪籠罩。
我是嫦娥。她淚要下來了。20多年前第一次對自己說這話后,這成了她的意識,無需要再開口,她與嫦娥的相遇即是相融。在那之前,她飾演過無數(shù)美人,西施、貂蟬、楊貴妃、王昭君、班婕妤……每個角色她都喜歡,這些女子是世間亮麗的色彩,演繹著她們,世間會變得美好。直到有一天,她飾演了嫦娥,奔月那一刻,她相信有某種高于塵世的活法,相信有兩個世界,一個關于外面的,一個屬于自己的。如果說之前飾演的是人間奇女子,嫦娥則是精靈,從人間到天上,后又游離于人間與天上。嫦娥將她帶離塵世的籠子,她將嫦娥邀至人間,給予呼吸,那時的她,無法想象這種相融會有任何改變。
只有他是不變的,總坐在第三排或第四排中間的位置。據(jù)他說,在那個位置,舞臺上的燈光打在演員身上,看起來剛剛好。他總是來得很早,先到后臺,她在化妝,從鏡子里看見他走進來,朝她點點頭,是鼓勁的意思,她沖他笑笑,她感謝他,但不需要鼓勵。然而近些年,他的點頭變得重要了,她習慣上妝時盯住鏡子,候著他的身影。包括戲開演前的掌聲,多年前,他的掌聲和身影淹沒在熱鬧里,可有可無的樣子,現(xiàn)在,他那么顯眼。多年來,他坐在那,總是半抬腦袋,一動不動,保持這個姿勢直到戲散場,散場了他也不走,立在臺下一角,等她卸妝后出來,他迎上去,微微一笑。他不評價她的演出,她也不用他的評價,怎么樣她自己知道。
戲臺前突然熱鬧了,是一群外地旅游者,聚集成一團,不知在聽她的唱腔還是聽導游講傳統(tǒng)戲劇知識,她回過神,聲音突然斂起來,又圓又亮,帶了涼意的銀色光芒從身上綻放開。游客們開始拍照、錄視頻,有很響的贊嘆聲、掌聲。很快,游客們退開,在導游的指引下?lián)硐蛏衽铮P于那個神像,導游有太多故事可講。
沒人在意嫦娥。
她思緒飄了,收也收不回。她突然很想看著他的眼睛唱,他跟她說過,她在臺上的每一刻,他都盯著她的眼睛。
她第一次作為主角登臺即獲好評,觀眾反應熱烈。年輕的她已懂得謙遜,微微一笑,說是她角色討巧,演的多是有名的美人。說的是沒錯,重點是她把美人演出了神,演出了味道。連演好幾個美人后,她收獲了一批捧場者。他是那批捧場者中普通的一個,和別人一樣,準時追她的戲場,和別人一樣為她鼓掌,恰到好處地熱烈,直到她演了嫦娥。她第一次演嫦娥那場,他沒有鼓掌,瞪大雙眼,努力想將她和嫦娥區(qū)分開。戲散場后,他立在后臺邊,等她卸妝。穿著日常衣服的她,在他眼里仍然是嫦娥的樣子,他有些慌了。她禮貌地點點頭,他終于找回聲音,說,她演的嫦娥跟別人不一樣,是真正的嫦娥。她是喜歡這話的,胸口甚至微微一震,別人只會夸唱腔好、扮相美之類的,不會說這種話。她笑,你是懂戲的。他搖頭,我不懂戲,是感覺。她故意笑問,真正的嫦娥什么樣?
我不知道,反正這么覺得。他竟有些羞怯。
她胸口又是一震,也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很好,她想。
他成了那些捧場者中最特別的一個。有時,她接的戲很遠,他也會隨過去,騎了自行車,戲開場之前在附近閑逛,戲散場后,給她帶本地有名的小吃小點心。她仍是演美人,特別是嫦娥。她自認是嫦娥,當然演不膩——不,她就是做自己。而他,一次次重復看,不倦么。
你這么專門追著看,太麻煩了。她說。
正好四下走走,平日沒機會這樣專門出來的。他說借這些機會,鄰近縣鎮(zhèn)都了解仔細了。對于倦不倦的問題,他沒有回應,似乎沒有回應的必要,她反而有些愧。
隨的時間長了,兩人熟識了。若到陌生地方,演戲的空隙,他會用自行車帶她四下逛。每到一個地方,他總能找到安靜又古意的地方,在街巷間緩緩穿行,偶爾在某間小店或某個小攤前停下,或有本地的特色小吃,或有精美的小玩意,給她帶上一點。她側(cè)身坐于車架,半展了手臂,半仰了臉,風拂過指縫和眉梢眼角,有時,錯覺兩人這樣一直往前走,會走到時光盡頭去。他挑的街巷極好,很少碰見人,她可以安心地將帽子摘下。出來之前,他遠遠等在一個地方,她走過去與他會合。好在唱戲時是濃重的裝扮,擦掉油彩,換了日常衣服,再戴上寬檐帽,很難被人認出。
很久以后,她一直不明白當時的自己,怎么會覺得可以這樣一直持續(xù)下去,人世安好,她只管好好地做嫦娥。她定是不自知地騙著自己。某一天,他們來到鎮(zhèn)郊一棵古榕下,他停住自行車,看著她。后來,她一直后悔當時沒有隨便提個不相干的話題,或避開他的眼睛,她是感覺得到他眼神里的異樣的。他開了口,一切不一樣了。
他先喃喃說喜歡她演的嫦娥,她說很多人喜歡。他急急地說跟別人不一樣。她說因為他看到的跟別人不一樣。想改口已來不及,他極快地點點頭,是不一樣。他以極大的勇氣說出那句話,喜歡演嫦娥的她,也喜歡不演嫦娥的她,她自己。忘了那天怎么結(jié)束談話,怎么回去的,只是他再約她出去,她猶豫了,兩人間多了些什么,欲言又止。他意思明顯了,也更用心了。
她母親也知道了,暗中去他寨子打聽,暗中觀察過他,委婉問了劇團的人,結(jié)論是滿意的,開始在她面前說他的好話。比起戲臺,她母親更愿意把女兒交給他。
可她不愿意。
為什么?母親反復追問,他也一次次以不同的方式想弄明白。他不好?他很好,長得好,品性好,家境好,重要的是對她好,還懂得她。夜深人靜時,她問過自己為什么。她努力想一些放棄的理由,想不到,就那么拖著,舍不得放棄坐在他車架后滿巷穿行的日子,他提了點心帶笑走近前的樣子是動心的。母親罵她,她也罵自己,但就是沒法拉住他的手,走進他想要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她演完《嫦娥奔月》,掀開后臺的布簾朝他招手,他走近前,她還帶著妝,說,因為你不是后羿。這理由像個錘子,在他腦袋敲了一下,他有些發(fā)蒙,半晌,攤攤手。但他懂她的意思,沒有為自己辯駁什么。他覺得她走得太遠了,但沒有說。那時,他仍是存了念想的,她終歸要回頭,重新返回日子里。
一連幾年,她仍是嫦娥,從未回頭,但已接受人間沒有后羿,可機會沒有留給他。用她一個好友的話說,理由是神經(jīng)質(zhì)的,她是他的嫦娥,怎么可以和他走進煙火,從他的嫦娥變成俗世女人,她害怕。她說對不起,若和他走進煙火日子就沒意思了。他有些凄涼,和別人就可以嗎?她竟點頭,對別人無所謂,但我在意你。她甚至有這樣的意思,希望他忍受不了她的自私,遠遠離去。
她最終拉了別人的手,在戲外走進俗世生活。
他還能說什么。
她是嫦娥,除了她自己,他是最明白的,她怎么能失去他。
她第一次扮演嫦娥那夜,月很亮,戲臺下燈很亮,都看著戲臺上的嫦娥,沒人注意天上。戲散后,劇團的人都入睡了,她回到戲臺,戲臺搭在池邊,有半截延伸向池里,戲臺前有一片寬闊的平場,所有的燈滅了,萬物安靜,月光漫天漫地,她走到戲臺邊沿,浸在月光里,想象著了戲衣,水袖揮起,輕轉(zhuǎn)身,低吟哦……她就是住在月上那個精靈,剛剛隨月光飄然而下,在人間游走。
戲散場后很久,她才想起當夜觀眾的歡呼與掌聲,劇團的人向她祝賀,說歡呼和掌聲都是給她的,她覺得不是,是給嫦娥,又覺得不能給嫦娥,嫦娥不需要這些。劇團的前輩告訴她,今夜這場對她非常重要,她演出了屬于自己的角色,從今夜開始,她將慢慢長成一個像樣的角。之前,她雖然演過很多美人,且演得不錯,但只是不錯,演得不錯的人有不少的。提到她,都知道她不錯,但沒有一個脫口而出的角色,今夜之后,嫦娥這角色將與她聯(lián)系在一起。她是幸運的,作為新人,這么快找到屬于自己的角色。更重要的是,她遇到這樣的好機會,今夜是在縣城演的,觀眾極多,且很多是老戲迷,懂戲的,他們的掌聲是有東西的,她的名聲由縣城傳開去,將是帶著光芒的。
那一夜是意義重大的,在這一夜之前,她喜歡唱戲,但只是喜歡,好友曾問她為什么喜歡,她想了想說,因為沒有更喜歡的東西。說完就發(fā)呆,世界對她來說飄浮不定,她在其中晃晃悠悠,既揪扯不住世界,也揪扯不住自己。這一夜之后,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愛唱戲的,不,不是唱戲,具體是什么她說不清楚。反正,周圍的世界穩(wěn)定了,腳下有了某個撐點,有種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與清朗。她想找個人說說,想了一圈,沒有。
她甩起水袖,身隨音轉(zhuǎn)時,再不期待向誰傾訴,嫦娥本無處可訴。
那場戲之后,她有了一個外號,嫦娥。原本不認識她的觀眾直接喊她嫦娥,不問她的名字,原本認識她的人改口喊嫦娥。她接受了這個稱呼,又自然又愉快。當然,從小熟悉的人還是喊原名,佳容。對這個名字,她突然難以接受,感覺蒙滿人世的塵土,“嗯嗯”應著,含含糊糊,好像聲音也蒙了塵。發(fā)展到后來,人家喊她佳容,她都要恍惚一陣,在確認佳容與嫦娥間搖擺不定。
她開始收集嫦娥的故事,版本很多,然而大同小異,同樣地讓她失望。那些故事的主角總是后弈,嫦娥是依著后羿成為故事的,因為后羿這個英雄,嫦娥才有了光芒與靈氣,對于嫦娥,很多講故事者甚至頗有微詞,嫦娥離開了后羿,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拋棄了他,是自私的,言下之意是配不上后羿。她情緒激動起來,配!做什么嫦娥就是配后羿的……她看到對面莫名其妙的臉,及時剎住話。
后羿是英雄,嫦娥有什么,長得美嗎?長得美的女人很多。也有不服氣的,和她辯。她也較了真,聲調(diào)揚得很高,嫦娥奔月!
奔月?奔月又怎么樣?
對方疑惑不解的樣子讓她冒火。
奔月了不得。她甩下這句話,走開。
望著她的背影,別人相信她不是入魔就是蠻不講理。
幾乎所有的講述里,都將嫦娥與后羿的愛情當成嫦娥的亮點,奔月則是嫦娥悲劇的開始。她一聽到這意思就不耐煩,忍不住跟別人辯,甚至吵。好友笑她盡做些無謂的事,別人怎么看就怎么看,急什么,想什么沒必要說出來,沒人要你說,說難聽點,不定有人想聽。她會做人的話,附和幾句,皆大歡喜。再不濟安靜就是。
安靜還以為我同意那些無聊的看法。她仍在賭氣。
同意又怎樣,不同意又怎樣?再說,憑什么認定別人那些看法就是無聊的,你的是特別的?
好友話重了,但她無話可應,再說,也是因了這份直接和清醒,好友才顯得特別。半晌,她嘀咕著,是沒必要說出來。但頓了頓,她仍忍不住說,嫦娥奔月那一刻才是最美的,沒有奔月的嫦娥算不得什么。
又來了,還較這份真。好友“哧”地笑了。她頓時后悔不迭。
多年過去,她覺出當初的可笑,懂得將話深深埋好,但對人世多了份說不清的傲慢,當然,她自己是不承認的。開始有人說,她演的嫦娥美是美,只是太冷,像月光,抓摸不著。她知道,他們要的不是這樣的嫦娥,但她的看法從未變過,奔月成就了嫦娥。
是這樣的吧。戲散了,她抬起頭對月輕語。人間繁華,燈光喧囂,月淡成薄薄的影子。
是的。月上的嫦娥沖人間的嫦娥點頭。當年,升天奔月那一刻,嫦娥出生了,在那之前,她只是后羿的女人,只是美麗。嫦娥知道人間有這樣的詩句,嫦娥應悔偷靈藥,有太多人為她遺憾。她曾極想表明從未后悔,沒有奔月就沒有嫦娥,如何能后悔。人間為她嘆息,為她的寂寞。她是寂寞,但她想問,又有誰不寂寞。她年年歲歲俯視人間,一代又一代,人們多么喜歡擠在一起,幾乎所有節(jié)日都要找理由擠在一起,或者說,因為擠在一起,才有了節(jié)日,他們是這樣害怕寂寞。因為害怕,他們同情她,這份同情讓她更加寂寞。
但她感謝世間,千百年來,人們講述她,借她吟詩,為她作文,寄她以相思,不管那里面有多少人們自己的看法,都在延續(xù)她的生命,她生命的元氣賴此而生。
漫長的歲月里,她并不像人們想象的,整日抱著玉兔,在月上百無聊賴地晃蕩。她一直很忙,不停游走于人間的故事、詩詞、文章、相思、睡夢、幻想之中,或變做點綴,或成為主角,或化為背景,甚至變成某種隱喻或媒介。她很樂意,雖然充滿了誤會,但這仍是嫦娥的意義所在。
近些年她越來越虛弱,因為越來越閑,人世間的繁華已漸漸超出她的理解能力,想起她的人一年年少下去,孩子們不相信她,年輕人不需要她,她不再適合現(xiàn)在的故事,她所理解的詩詞與相思,人世間變得多么稀少,她的元氣一年年損耗,壽命不會很長了。
最大的轉(zhuǎn)折點是人類登月,人世為此歡呼,他們有了征服另一個星球的野心與希望。時隔多年,她想起來仍慌亂不已,當人類的腳踩上月球——人們已淡忘月亮、月兒、月牙之類的叫法——她失去了棲生之地。從此,她變得含糊不清。
她久久看著人間那個立于戲臺邊的嫦娥,戲臺燈已滅,周圍的燈火清晰地照出它的窄小破舊,戲臺周圍如此熱鬧,節(jié)日的面目早已改變,但節(jié)日時人們擠在一起的習慣絲毫未改,人流在戲臺四周涌動,戲臺像一艘失去作用、不合時宜的孤舟,巨大的寂寞包圍了天上的嫦娥,也包圍了人間的嫦娥。
當年,劇團解散的晚上,她帶著化妝包和嫦娥的戲服跑到山上,周圍的世界失掉了實在感,化成含糊的影子晃來晃去,晃得她也成了影,腳尖踮著風,一路半飄半晃。劇團解散的風聲已經(jīng)傳了很久,連續(xù)好幾年,劇團接到的大型演出極少,在小鄉(xiāng)村間跑動,劇團的吃飯成了問題,沒有演出時各自回家,想法謀生,偶爾聚一起排排戲,靠原先的感情維系著,陸續(xù)有人退出,或轉(zhuǎn)去唱通俗歌,或辦樂器培訓班,或幫人導演歌舞晚會,或干脆把過去整個甩掉,做起了生意。退出時傷感是有的,但也看得開,日子是往前跑的,總有些東西要過時要丟開,留下的則回應,也總有些東西是不能丟掉的。都有理的,退的自退,留的自留。留的其實很清楚,劇團已經(jīng)在慢慢散,那個點終歸要到來的。
那座小山頂上有片平坡,視野很好,是她最喜歡待的地方。圓月很亮,她相信它在等自己。她打了電筒,對鏡細細化妝?;陫y,關掉電筒,換上戲服,仰面對月立好,相信此刻嫦娥美艷不可方物。她甩起水袖,開腔低唱,與月光對和。嫦娥的舞臺就該這樣,之前,她無數(shù)次想象過,戲臺應該露天,不亮半點燈,嫦娥在月下生動流轉(zhuǎn),觀眾遠遠繞于周圍,不出聲,不動雜念,她甚至侈望,那樣的情景下,他們會懂得嫦娥奔月。
聽到聲音時,丈夫已喚了她好幾聲,她愣了愣,目光終于從月光里抽離,看見立在幾步遠的丈夫和兒子,兒子喊了她,將她徹底拉回人世。她點點頭,轉(zhuǎn)身對月,深長地嘆口氣,慢慢脫下戲服,摘下頭飾,動作極細,好像戲服和發(fā)飾是身上的一部分,每脫去或摘下一件都是連筋帶肉的剝離,滿身痛疼。
丈夫默默等著她,這么多年都是這樣,他不懂得她,更不懂得嫦娥,但她演戲時,他留出空間,任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演繹。他和她隔著溝,但他是她煙火人世里的支撐點,每次她對他充滿感激時,她就更深地感到自己的自私與幸運,也更深地感到自己的不幸。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往回走的時候,丈夫沒提起劇團,竭力談家里的瑣碎,并盡量讓孩子參與談話。剛才她立在月光下的樣子太遙遠了,他想把她拉回煙火里。
回到家孩子睡下后,他走向陽臺,她跟出去。夜已經(jīng)深,小區(qū)的燈光蒙蒙的,樹影安靜。丈夫開口了,讓她趁機退出,劇團解散雖是無奈的事,對她來說也算一個機會,可以自然而然地退,在評價還很好的時候退是明智的。
她突然覺得丈夫其實是極了解她的,知道就算劇團散了她也不會輕易退出。雖然了解,他仍來勸她,這又讓她悲哀。
丈夫說了一個安排,退出后,他為她開一家高檔的精品店或服裝店,由她經(jīng)營,從此生活精致充實。丈夫是有這個實力的,多年前就有這意思了。她再次感覺到屈辱,雙臂用力抱住雙肩,忍住雜亂的情緒,不開口質(zhì)問丈夫,對于她來說,什么才是真正的精致?他將作為嫦娥的她置于何地?她咬住嘴唇,深呼一口氣,讓自己清醒,當初,她要的就是這樣的他。
第一次看她演嫦娥,丈夫就迷住了,從此一邊照顧她,一邊到她家提親,一次次重復,直到她接住他的手,走進他的日子。她很清楚,他迷的不是作為嫦娥的她,而是佳容,好看又實在的凡間女子,這恰恰是她嫁與他的理由。他不可能是后羿,她也不必成為他的嫦娥,他也不會妨礙她成為嫦娥,這種關系像米飯,單調(diào)而實在,但令人安心,她可以好好地當嫦娥。
看著她和丈夫牽手,一直在臺下看著她,在戲散后等著她的他難以自解,他曾疑惑地評價她,說她是個奇怪的女人,極端現(xiàn)實和極端不現(xiàn)實的結(jié)合體,世故到極致又天真到極致。不久,他也成了家,但仍追著她的戲走,仍然在散場時給她以微笑和點心。
關于丈夫的提議,她沒有任何回應,丈夫也沒再提。不久,她加入另一個小劇團,她雖有了年紀,但名氣還在,濃妝仍蓋得住臉上的歲月,身段還是苗條的,她的加入令小劇團有些夸張的欣喜,對她托以重負。
有那么一段時間,小劇團有了不錯的起色。
在那個小劇團里,她繼續(xù)演各種美人,當然,最重要的是嫦娥。她演了無數(shù)次嫦娥,但老戲迷說百看不厭。她還排了些新戲,根據(jù)她多年的經(jīng)驗,加上一些老友的指點,新戲有強烈的愛恨情仇,復雜的人間悲喜,加上她撐場,吸引了老戲迷,也吸引了不少新戲迷,那段時間,小劇團的人產(chǎn)生了戲劇要復興的錯覺。也許是這樣,她才會想重排嫦娥的故事。
重排的戲叫《嫦娥》,劇本故事由她自己編,她不放心任何人。為了置換全新的服裝和配飾,布置更有檔次的背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去拉了贊助。贊助極快地拉到,數(shù)目比預想還要大,都期待著她的新嫦娥。但戲出來后,嫦娥新得幾乎讓所有人受不了。
《嫦娥》有著令人驚艷的開端,直接從奔月開始,后羿的英雄故事已無關緊要,他只在嫦娥后來的回憶里出現(xiàn)。奔月以后,是嫦娥在月宮里的故事。奔月之后,她不再徘徊惆悵,思念人間繁華與后羿溫情,她在月宮里經(jīng)營自己的世界,傳說中冰冷的月宮光華奪目,成為天上一道風景。重要的是重塑了另一個主角,吳剛。吳剛原為天上大將,犯天條之后被貶至月宮,千百年來獨守月宮,哀嘆不止,他的嘆息使月宮漸漸荒蕪冰冷,終成無聲無息的廣寒宮,他在廣寒宮永無休止地沉睡,沉睡的間隙是沉重的長嘆。
嫦娥的到來讓吳剛徹底清醒,他把所有哀嘆的時間用來凝視嫦娥,他想和她一起經(jīng)營廣寒宮,屬于他們兩個的。嫦娥拒絕了,說她經(jīng)營的是自己的廣寒宮。她將吳剛帶到那棵獨特的桂花樹面前,說,砍倒它,讓它重新生長。吳剛疑惑地看嫦娥,它是砍不倒的,永遠。
我知道。嫦娥說。飄然而去。
吳剛開始砍那棵桂花樹,無休無止的。若有歇息的時候便是他凝視嫦娥的時候。
玉兔曾很疑惑,他可以成為你最好的伴。
嫦娥嘆氣,我不需要這樣的伴,連你也不知道我。
也沒有必要這樣吧。玉兔仍是不解,要有個限度的。
嫦娥苦笑,我不是為考驗,不是為自己,他將不會再嘆息,若他找到別的東西,當不會再砍樹,也不會再沉睡。
玉兔不解,觀眾更加不解,對這樣的嫦娥極端不滿,甚至有大罵的,罵這個嫦娥神經(jīng),當然,主要是編故事的人不對。
她自己極滿意這個故事,加上有資金的支持,整個戲呈現(xiàn)出精品氣質(zhì),總拿這個戲壓軸,只要有機會就演,這戲還在省上拿了個挺重要的獎,她以為即將走出一條路了。但觀眾不喜歡這個戲,看的人越來越少。只有他每場必到,每場同樣聚精會神。那個戲終于沒有再演,她唱回之前的嫦娥。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她上臺時總不知不覺地走神,要注意臺下的觀眾,注意觀眾席里的他,注意不遠處的神棚和香爐,她不再是純粹的嫦娥。
真正的嫦娥,她夜深人靜才唱,對著月,一個人默默演。每次演完,她總對月站立良久,她相信月里的嫦娥會喜歡她重新排的戲,她對月問,你肯定跟我一樣,更喜歡這個故事。
嫦娥輕浮于月光中,看著那個癡執(zhí)于自己的人間女子,點頭,是的,我喜歡,從來沒人這樣演繹過嫦娥。但嫦娥知道,這樣的形象傳不下去的,千百年來流傳的都是人們喜歡的嫦娥。
近來,嫦娥越加虛弱了,玉兔那些靈藥已不起作用,玉兔拼命想研究出一種新靈丹,她笑玉兔看不透,明知道不是靈丹救得了的,人間成就了我,我這條命也是人間的。她走到桂樹旁邊,吳剛?cè)栽诳硺?,動作疲憊不堪,但沒有停下的意思。她嘆,你還在砍?沒找到更好的事?吳剛搖頭,現(xiàn)在,砍樹的吳剛才是吳剛。嫦娥默然點頭,也是。
持續(xù)好些年了,記得她和相信她的人越來越少,她也漸漸接受越來越稀薄的自己。人間那個嫦娥如此執(zhí)著倒讓她感慨不已,很想告訴她,已有新的嫦娥,人間將那些叫飛船、衛(wèi)星、探測器的東西送往月宮——不,在它們到來的那天開始,月宮其實就不存在了,當然,還有玉兔。人間需要新的傳說。
她累了,漫長的歲月里,她不停被講述,被演繹,被幻想,但極少真正地了解,他們替她說的都不是她的話,她已厭倦。她希望人間那個嫦娥也忘了她。
今晚也許是最后一次唱嫦娥了。她額角起了層虛汗,這個小劇團再也支撐不下去,已經(jīng)說好,下個月再演一場就散,那一場人家定好了,要喜慶熱鬧的十仙慶壽,不要清冷的嫦娥,她開始氣得發(fā)抖,但很快清醒,沒錯,人家要的只是熱鬧,沒有人要看什么陽春白雪。她冷靜了,靜得胸口發(fā)痛。她錯了一個調(diào),后背發(fā)涼,意識到走神走得厲害,臺下稀稀的幾個觀眾沒人發(fā)現(xiàn),連他也沒什么反應。她忍不住看著他,他的坐姿已失去之前那份熱情,他也在走神么?她沒想到自己會眼前一黑。前幾天他和她談過了,說他過段時間要升了,以后工作會很忙,可能很難抽出時間了……她截斷他的話,恭喜他即將高升,恭喜他這兩年春風得意,說工作是最重要的,不能為她的戲浪費時間。他想再說什么,她急急把話題扯開。她看到他眼里濃稠的悲哀,忙垂下眼皮,害怕他在自己眼里也看到些什么。這些年,他就這么追著,像守一個未出口的承諾,耗盡所有力氣。
她控制不住聲腔里的寒涼了,揪扯不住思緒,以后,她是佳容了么?將過著完全屬于佳容的日子。孩子快大學畢業(yè)了,再過幾年,她該帶孫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