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 覺（外一題）

劉武道

“輕輕的我將離開你，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他不知疲倦地唱著，聲音圓潤、純正，也還算專業(yè)。似乎只有歌聲，才可以讓他從苦悶中解脫出來。他的音樂天賦不賴，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他是個駝背，人倒挺帥，濃眉大眼，額頭上爬滿了皺紋，唯有滿頭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依然透露著活力，高高的鼻梁上架一副茶色眼鏡。一年四季，身著一條緊包屁股的派力司西褲上班下班。

天氣不好，他總愛想入非非。

哪個女子不善懷春？哪個男子不善鐘情？無聊。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老爺子常這樣說。張開嘴巴就吃，閉上眼睛就睡。走在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是一股股柔韌的風(fēng)，讓他感到風(fēng)兒對他親近；那一雙雙目光，都冷冰冰的。干脆坐公共汽車兜兜風(fēng)。心里想著，腿便向車站邁出。腳下的路似乎缺少彈性，腿像注入了鉛似的，沉重地叩響街面。

坐車不也是一種享受么？愛迪生坐車時撞倒磷瓶，被車長打聾了一只耳朵，然而人家成了冠冕堂皇的世界發(fā)明大王；老馮在車上稍稍留神，便有了《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本單位小劉也是在坐車時結(jié)識了一位姑娘，后來還成為夫妻。人與人之間美好的友誼，是在一瞬間結(jié)成的。這句話對極了！二十八九，二十八九啦……

車像個醉漢，踉蹌了幾下，終于停穩(wěn)了。他當(dāng)仁不讓，憑自己墩實的身坯，用盡全力朝車門擠去，坐到一個姑娘跟前。

媳婦，媳婦……櫻桃好吃樹難栽，姑娘好看你娶不來。攢錢唄，關(guān)鍵要人好，溫順賢淑，通情達理，慧內(nèi)秀外，相敬如賓，彼此投緣。玫瑰雖然艷麗，可是它有刺。

他回過頭來，仔細看著自己跟前的她，水蔥似的，大眼圓臉，眉清目秀；柳葉眉，櫻桃嘴，三庭適中，一臉福相。臀部肥碩，胸脯高挺。碎花旗袍開衩恰到好處，不給淫蕩留有聯(lián)想的余地。她的美麗與日月同輝卻又非日月所能相比；她的發(fā)辮烏黑如漆散發(fā)出縷縷香氣。他一見她，便身如焦炭心如火焰。近在咫尺，撩撥得他心猿意馬想入非非本能地躁動。莫非天賜良機？

隨著一陣陣大顛簸，車到站了。她起身欲下，他也欲下。他擠到她前面，車門打開后，人們蜂擁而下。下車時，他隱隱覺得她纖細白嫩的手伸進自己的西服口袋內(nèi)。他喜形于色，當(dāng)然他明白口袋內(nèi)分文沒有。他心頭一熱。

他用力一拉，一個女的觸電一般尖叫起來。他暗自欣喜。回頭一看，是她，和他坐在一起的那個她。

“我的鉤針，哎，我的鉤針！”她叫喊著。

他捏摸著鉤針，莫非就是她的酥手？他向前走著，體驗并享受著這份快感。她跟隨其后：“哎，這位大哥，我的鉤針！”

“哦！還你，原來是個鉤針，我還以為是你的一只秀手呢！”他若有所失地紅著臉說。

她接過鉤針，給了他一個極甜極醉人心的微笑后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哩走哩走遠了。望著她遠去的身影，他只是癡癡無奈地笑。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外，一聲清脆的喇叭聲響起，他才知道自己站在路中央。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對極啦！只要有靈犀，一點便通。從她的笑容和眼睛里，他看到了靈犀——是她，讓自己有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躁動。心里熱乎乎的，吃了長面一般；甜絲絲的，喝了蜜一樣。

怎么又回到了家里？見鬼。然而，這的確是自己的家。家是避風(fēng)的港灣，家是幸福的依靠，家也是一根無形的繩索。

你小子要爭氣哩！沒文憑沒文化，就難以在這競爭激烈的社會上立足。有文憑又能怎樣？這是變幻莫測的時代，不是僅僅需要熱血赤誠的歲月。金錢、權(quán)力就是尊嚴(yán)？高高在上、唯我獨尊就是氣質(zhì)？苦難就是人生的學(xué)校？

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人活一世，種善因，卻得惡果？循環(huán)輪回就是人生？高潮低谷就是生活？謎一樣的人生，謎一樣的事情。

人間事情本是個謎，為什么漢武帝死時要吃梨？為什么周武王睡覺怕鋪席？為什么武后要立無字碑？為什么接生婆死后紅布要纏手？……

人人都從平?jīng)鲞^，你知道十二只錦雞哪達臥？人人都從平?jīng)鲞^，你知道二十四只犄羊哪達臥？……

什么謎，駝背漢。姑舅親。嗚，嗚，嗚……

哭的做啥■？

那甜絲絲醉人心的笑，使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無眠。

媳婦，媳婦。

娶媳婦干啥？

做鞋做襪。

點著燈說話，吹了燈做娃娃……

人都這么活，也都這么過。

……

雞的骨頭羊的髓，黎明的瞌睡小姨子的嘴。盡管黎明的瞌睡小姨子的嘴很香，可他卻醒著。

起床洗漱的時候，她又出現(xiàn)在眼前了。又笑了，甜甜的。他伸手去拉的時候，她又消失了，他搖了搖頭。錄音機又狂叫起來，是《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一無所有！活見鬼！怎么一無所有？于是，錄音機又啞了。笑，能使人解脫，這是本單位心理研究專家老摳說的。微笑狂笑淫笑浪笑皮笑肉不笑，笑后，他還是未能解脫。

上班，無心?？磮?、品茶，無味。

下班了，終于煎熬到六點鐘。

下定決心，排除萬難；

不怕犧牲，爭取成功。

走在她消失在瞳孔里的街上，向前進！向前進！地球也缺少彈性，小伙不壞，姑娘不愛，他喃喃自語。

街道拐角。他加快了步伐。來了，她來了！邁著輕盈的腳步，那裊娜的身影他多么熟悉。頓時，全身熱血沸騰，他跑了起來。

她距他近了，更近了。他在跑，可她紋絲不動，定睛一看，“她”原來是個垃圾桶。

熱情未減，走，繼續(xù)走。

走到小巷深處，一聲狗吠。他心跳加快了。

“誰呀？”門吱呀響了一聲，一個女子閃了出來。

“你找誰？”狗搖著尾巴，止了聲。

他看了看她，說：“找你?！?/p>

“干什么？”

“鉤針，還記得鉤針嗎？”

“哦！”她若有所悟，又笑了。

這笑還是那么甜美，她比電影明星還美N倍，她的聲音柔柔的，極耐聽。這笑能壓倒群芳，聽到笑聲后他像冬眠已久的蛇忽地嗅到春天的氣息一樣，內(nèi)心躁動起來。

“有什么事嗎？”她問。

“我想你，我——喜歡——你！”

她又笑了，笑里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媽媽，媽媽，他是誰？怎么那樣兒？”

一個小男孩像是蓄謀已久地從她身后鉆了出來，怯生生地看著他。

他感覺仿佛當(dāng)頭一棒，險些昏了過去，又如一盆涼水迎面潑來，頓覺渾身上下冷冰冰、涼絲絲的……

指 標(biāo)

上任不久的村官王鵬到鄉(xiāng)里開會回來，陰著臉急匆匆地來到老支書的家，一進門，開口就說：“劉支書，咱們村還有幾項重要指標(biāo)沒有完成哩，咱村可是市委書記的雙聯(lián)點??！”

老支書看了看這位大汗淋漓的大學(xué)生村官，和氣地說：“慢慢說，別急，看看啥指標(biāo)沒有完成？”

“鄉(xiāng)上要求咱村扶持五個特色專業(yè)大戶呢，可咱村山高溝深路遠，加上外流人員多，有眼光的都舉家到城里打工去了，連一個專業(yè)戶都沒有呀！”王鵬心里直犯急。

老支書掏出一支煙點上，苦笑幾聲，說：“王支書，真的沒有？你好好想想嘛。”

“這還用想嗎？根本就沒有！”

老支書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個煙圈，露出滿嘴黑牙，不緊不慢地說：“我們吃的油是從哪里來的？”

“不就是張大牛家榨的嗎？”

“這不就是專業(yè)特色大戶嗎？”老支書反問。

王鵬火燒火燎地問：“這也能算？”

老支書肯定地說：“這也是糧油加工業(yè)嘛?！?/p>

“他也是去城里買胡麻榨油的，沒產(chǎn)值、沒利潤啊！”

老支書不緊不慢地吸了一口煙，說：“我們村三百二十七口人，按每人每月吃五斤油計算，不就有產(chǎn)值了嗎？至于利潤，一斤胡麻油十元，實際成本不到七元，你按數(shù)字推算不就是利潤嗎？”

“這也行，但還差四個大戶?！蓖貔i苦笑著說。

老支書說：“李狗蛋算一個?！?/p>

“那個殺豬騸牛的？”

老支書又吐出一個煙圈，說：“算是屠宰大戶?！?/p>

“可是李狗蛋殺豬不收錢，騸牛不要錢，怎么算得上特色專業(yè)大戶？”

老支書說：“他不收錢是真的，但哪家殺豬不給他送肉？多的五六斤，少的也有二三斤，還得管上一餐飯。騸牛騸羊都送煙酒，肉、飯和煙酒按價去算，一年收入不少呢?！?/p>

“啊，雙聯(lián)摸底時這些都是貧困戶??？”王鵬聽得有點發(fā)愣，不住地搖頭嘆息。

老支書又叭嗒了一口煙，說：“小王啊，不能光看數(shù)據(jù)和資料。周二娃媳婦也算一個?！?/p>

“栽植了一畝油松的那個？”

“對，算是種植大戶吧。她一個親戚在林業(yè)局，提供的苗木和技術(shù)，你看現(xiàn)在樹綠的、高的，長那么大了！她家還蓋起了新房哩?！?/p>

“還有兩戶呢？”

老支書又吐出一個煙圈，說：“韓大展家養(yǎng)了二十只羊、四頭牛，算是養(yǎng)殖大戶?！?/p>

“我看咱村每戶都有牛羊，他算不得大戶！”

“雙聯(lián)時他用無息貸款又買了牛羊?！崩现隙ǖ卣f。

“我聽說他用貸款買了三輪車，沒有買牛羊么?！蓖貔i說。

“還有賈根柱，他開了個小賣部，算是經(jīng)商大戶?！?/p>

王鵬不解，問：“他家的貨攤子一麻袋就裝完了，能算大戶嗎？”

“小王啊，咱村好多人都離開了這個窮山溝，留下來的都是些老弱病殘的，真的不好湊??！人你就按照我說的填吧，數(shù)字就按鄉(xiāng)上的要求去填?！?/p>

“這樣造假不合適吧？”王鵬說，“賈根柱家庭人口最多，是村上的超生大戶。是超生大戶還差不多吧？”王鵬開起了玩笑。

老支書沉默了一下，然后說：“多種經(jīng)營大戶?！?/p>

“多種經(jīng)營大戶？”王鵬更是不解。

“對，多種經(jīng)營大戶?！崩现c了點頭，“他家人口最多，地也就多，全家吃的都靠自己種養(yǎng)，既種糧食還種菜。他家養(yǎng)了一頭牛、兩頭豬、五只鵝、十只雞，還有一條狗哩?！?/p>

王鵬對老支書的話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心里五味雜陳。走出支書家，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村部。想起那么多的數(shù)據(jù)和指標(biāo)，他決定晚上召集村民，開一次摸底座談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