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林
母親已經(jīng)老了,老得那么真切,老在掉落的牙齒,老在蹣跚的步態(tài)。雖然在我的心里,她和我記憶中的母親形象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只是,她原本就不高的個子,因為年老傴僂而顯得更矮了;她原來整齊的牙齒,隨著年齡的增加而漸漸地突出、變長,更多的是已經(jīng)斷裂或者脫落了,沒有脫落的卻又經(jīng)常疼;她原本靈活的手指,現(xiàn)在已骨節(jié)粗大,有的甚至不能彎曲了。但她還是喜歡給兒女給孫子外甥們做點針線活。
我現(xiàn)在雖遠行他鄉(xiāng),但腳下踩的,還是母親做的鞋墊;屁股底坐的,還是母親用碎布做的椅墊。這個椅子坐墊已經(jīng)跟隨我好幾年了,里面填充的東西,不是海綿,不是棉花,也不是羊毛,而是過濾嘴香煙頭。這個是母親把一個又一個的煙頭收集起來,又一個一個地剝開,清理好之后絮到套子里做成的。這個墊子,無論是什么情況,坐上去總是那么暖和。因為我從小就體質(zhì)不好,尤其是胃,經(jīng)常受涼,不能吃冷、硬、生、辣的東西,也受不得一點寒,于是母親便想盡她能想出的一切辦法,來為我調(diào)理。這個坐墊,就是她為我調(diào)理身體的智慧結(jié)晶之一。
在這個經(jīng)濟發(fā)達的城市,我的椅墊那么老土,那么丑陋,那么陳舊,帶著濃烈的鄉(xiāng)村氣息,經(jīng)常有善意的人們提醒我換一個,但我只是笑笑,表示感謝。誰也不可能知道,天下什么樣的墊子,對我而言,能比這個墊子更溫暖、更溫馨、更溫厚呢?
坐在這個墊子上,我可以隨時和母親對話,在眼中,在心頭,在靈魂的深處。母親沒有高深的文化,就連她的腳,都是裹了又松開的。在她的意識中,不可能有親子對話、親子和諧這樣高妙的理論。但她是一個偉大的實踐家,用自己質(zhì)樸的行為和質(zhì)樸的語言把這人們費盡心機概括出來的理論踐行得淋漓盡致。
在我的印象中,沒有哪次母親是高聲叫罵的,即使我從小就頑皮,經(jīng)常把事做得錯成一踏糊涂。她雖然個子矮小,但慢條斯理的語言中總是有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魅力。我喜歡聽母親講話,也喜歡和母親講話,講我的喜悅,講我的悲哀,講我的成就感和失落感。而最后,母親總會用她的方式,用她的經(jīng)歷給我詮釋生命和生活的真諦。生命的苦難和歡樂,都被母親用自己的方式處理了,但在我的感覺中卻更加入耳驚心,更加印象深刻,于是,經(jīng)常羞愧于自己的胸懷偏狹,經(jīng)常羞愧于自己的軟弱無能,經(jīng)常羞愧于自己的缺乏勇氣。母親用自己瘦弱的肩,能挑起家庭生活的內(nèi)涵,能挑起丈夫和八個兒女愛的天空,有這樣的榜樣,我還有什么東西不應(yīng)該挑起呢?
尤其是我十二歲的時候,到外地讀書,就離開了母親;離開了母親就意味著自己要獨立地生活了,開始了自己真正的人生旅程,屬于自己的,由自己來走的。我想念家鄉(xiāng)和母親,甚至耳朵都差點失聰。最幸福的時間,就是每次見到母親,都要向她傾訴。她是一個優(yōu)秀的傾聽者,總會把我能力所限無法表達或者是我不愿意、難為情講給她的東西用自己的想象填補起來,于是,我的精神世界在母親的眼里,基本上沒有什么秘密可言。所有的東西,都逃不出她那張牙舞爪的愛的觸須。三十多年過去了,我每次回家時,都帶著搏風(fēng)擊雨的傷痕和疲憊。于是,每次回家,大多是在假期的時候,都有許多個徹夜的長談。生活在農(nóng)村,收入微薄,總是感覺電費很貴,而且拉家常話的時候也用不上照明,于是我們就睡在舊居的那一盤老炕上,滅了燈,在黑暗中說話。我海闊天空地講自己在外面的所見所聞、所遇所感,或者是自己外面生活中的那些男男女女,母親也講她和父親在村子里的生活。我想,即使是一個相當(dāng)有才情的作家,要把往往是半年多發(fā)生的事情,都壓縮到幾個夜晚,也不是一件易事。幸虧我和母親都不是為了寫小說,而僅僅是為了彼此達成“知會”,父親則總是默默地聽,偶爾插一兩句話,但談話的主體總是我和母親。
一般情況下,失眠是一件痛苦的事,而我見到母親時那些長談,卻溫馨著整個長夜。
雖然姐姐們都會使用縫紉機,但母親沒有學(xué)會用縫紉機,而且她學(xué)習(xí)基本技能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條件。她所有的針線活都是用自己的手一針一線地做出來的。最早的時候家境困難,子女又多,母親便得在每天的勞作之余,常常“挑燈夜補衣”。我最早的鞋子都是母親自己做的“實納底”鞋,穿在腳上結(jié)實而舒服。
現(xiàn)在生活水平提高了,不用母親親自來做衣服了,但她還是閑不住,她每年都要做許多針線活。母親做的鞋墊很漂亮,都用各種彩線繡著花鳥魚蟲的圖案,女兒女婿,兒子媳婦,外甥孫子,人人有份。人們都勸她不要勞累了,手關(guān)節(jié)都變形了,但她還是要做。因為這是她現(xiàn)在表達愛的一種基本形式。我和弟弟的家里都有一套小凳子坐墊,圓形的,是由許多小三角形組成的,如成熟的葵花花盤一樣,色彩繽紛。
帶著這些母親一針一線做好的什物,比如這個椅子上專用的坐墊,便感覺一直帶著母親溫厚的愛,便使母親的眷眷之心和兒子的拳拳之情有了落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