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蘭的科迦村要過“男人節(jié)”,這讓我很詫異。什么時候有了這么個節(jié)日?我查閱了大量資料,又在網上進行了檢索,也沒找到“男人節(jié)”這么個詞語。最后還是在《普蘭縣志》上,找到了一個五十多字的介紹,才知道它在藏語中叫“普頓羌”,是當年為慶祝森巴戰(zhàn)爭勝利所舉行的一種慶?;顒樱笱永m(xù)至今。
為了弄清楚這個節(jié)慶的來龍去脈,我首先了解了森巴戰(zhàn)爭。森巴是西藏對印度錫克族的屬部之一道格拉王室稱謂的漢譯,戰(zhàn)爭發(fā)生在十九世紀,具體時間是一八四一年。當時,居住在克什米爾地區(qū)的森巴人成了英國侵略者的幫兇。隨著鴉片戰(zhàn)爭的爆發(fā),森巴人入侵西藏,以策應英國侵略者對中國東南沿海的進攻。他們借朝拜神山圣湖為名,聯(lián)合拉達克人和巴爾蒂斯旦人組成的聯(lián)軍,分三路先向阿里進攻。占領阿里后,又在噶爾縣昆莎會合,向普蘭方向挺進并攻陷了許多村莊。清王朝的駐藏大臣孟保、海撲和西藏地方政府一方面向清朝中央政府報告,一方面派出部隊前往阿里反擊,再一方面調遣周圍的地方部隊增援。在全體軍民的共同抗擊下,戰(zhàn)爭最終取得勝利,以森巴人為主的聯(lián)軍服輸,簽訂了議和條約。
森巴戰(zhàn)爭結束后,當?shù)厝罕姙榱藨c祝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犒勞這場戰(zhàn)爭中流血流汗的男人們,在科迦村舉行了為期七天的狂歡。在這七天中,婦女們奉上酥油茶、青稞酒、白糌粑、牛羊肉,男人們則一邊看藏戲、聽藏歌,一邊接受著婦女們的服侍。多少年來,盡管時代發(fā)生了變遷,生活發(fā)生了變化,但每年藏歷二月十日至十六日在科迦村舉行這個慶祝活動始終沒有變,并成了科迦村的傳統(tǒng)節(jié)日。
二〇一四年藏歷二月,我專門抽空去了科迦村,參加了這一獨特的節(jié)慶活動——“男人節(jié)”。
科迦村坐落在距縣城二十里的一塊草甸上,身后是巍峨險峻的喜馬拉雅山,面前是支流交錯的孔雀河,村子依著山傍著水,草豐茂樹稠密,風光煞是幽美。“男人節(jié)”的慶祝場地設在千年古寺科迦寺的院子里。開幕式這一天,天氣很好,來的人很多,有本地的群眾,有鄰村的農牧民,有信徒游客,有縣城的商戶,有尼泊爾、印度來的信眾和商人,還有中央和地方的電視臺、報社等新聞媒體來的記者。凡前來參加活動的人員,都莊嚴肅穆、虔誠無比,不用強調紀律,不用維護秩序,整個院子安安靜靜沒有一點嘈雜聲。
開幕式上先敬神,后燒香,再朝佛,然后是村支書尼瑪多多來到場地上用藏語講了一段很激情、很豐富也很難懂的開場白,然后在一片長號鑼鼓聲中,活動便拉開了序幕。活動內容和我們內地的廟會相似,宗教文化和現(xiàn)代文化融合,祭祀朝圣與追求歡樂并存。鄉(xiāng)村干部熱情地給我介紹了活動的總體安排,這天是開幕式和總體安排分工;第二天到山上祭祀神靈,在村壩上舉行賽馬射箭,然后觀看開臺藏戲《智美袞登》;第三天到第六天還是藏戲表演;最后一天是閉幕式。由于時間關系,我沒有參加上山祭祀、射箭賽馬等活動,只是忙里偷閑地看了幾場藏戲。
據(jù)縣文化部門的同志介紹,這村子里的藏戲很有名,二〇一二年科迦村曾參加過西藏非物質文化遺產大會的會演,所表演的《諾桑王子》榮獲自治區(qū)非物質文化遺產三等獎。“男人節(jié)”表演的戲同一般藏戲還有些區(qū)別,既繼承了西藏的文化傳統(tǒng),又摻雜糅合了尼泊爾、印度戲曲的特點,還增加了許多現(xiàn)代元素,因此特色更加明顯。
整個演出過程中,歌唱與舞蹈交替,小品與雜技穿插,現(xiàn)代樂器與傳統(tǒng)樂器同奏,那急促雄勁的鼓點,悠揚綿長的嗩吶,高亢渾厚的歌聲,熱烈奔放的舞蹈,惹人捧腹的小品,豐富多彩的劇情,不由得讓人感慨藏族文化的豐富博大。更重要的是,坐在這樣的場合,人一下子就與自然融為一體了,那蒼涼古老的曲調,悠長縈繞的回音,就仿佛是雪山在嘆誦,高原在低吟,真可謂天人合一,情景交融。
看藏戲有意思,看看藏戲的人更有意思。我細心端詳,這些看藏戲的人,不管是鄰村的、本村的,還是年長的、歲幼的,抑或看得懂的、看不懂的,一個個都看得專注,表情豐富。幾個面部像核桃殼的老頭老太太好動情,劇中的故事可能是觸及了他們的心靈,一個個神情凝重,眼軟的竟老淚縱橫,一邊抹眼淚一邊還不住氣地抽泣。幾個中年人好顯擺,不知道懂不懂,反正是爭著給周圍幾個看戲人講解個不停,一會兒仰天笑,一會兒低頭搖,時而臉通紅,時而目圓睜,像是爭辯,又像是討論。青年男女們看人比看戲重要,人在座位上,心在滿場飛,兩眼忙慌慌地總在人群里掃,像困鳥尋枝一般,兩下里一對上,那眼睛就不大動了,相互盯著看,像要把對方“拉”進眼睛里似的。娃娃們看戲出于好奇,總是有幾個來回走動、不時打鬧,一些婦女們便走出座位把他們扯回原位,人群中便傳來一兩聲孩子的哭聲,但又很快消失。
更讓人奇怪的是,這些人既當觀眾又當演員。剛才還和我坐得不遠全身心看演出的,一轉眼便登臺了。上到七老八十的老人,下到六七歲的小孩,都有幾下子,當然最多的還是一些中青年男女。當?shù)氐拇甯刹扛嬖V我:“這里一直是歌舞之鄉(xiāng),人人都是歌手,個個都是演員,他們的演出從來不請人,都是本村群眾自編自演,不用排練不用彩排,隨時都可以上臺?!?/p>
“男人節(jié)”,最享受尊重的當然就是本村的男人們了。他們身著自己最好的藏裝、藏帽、藏靴,懷揣自帶的酒碗、酥油茶碗、小木質鑲銀酒杯,愜意地坐在華麗的新式藏桌前,一邊看藏戲、聽民歌、諞閑傳、喝茶酒,一邊享受著村里婦女們敬酒、唱歌、獻舞,一個個幸福得和王爺員外一般。男人們都“品扎”得很,越是看起來不搭眼的人,坐得越硬正,裝得越展樣。他們眼睛瞇成一條細縫,鼻梁上掛一副“二餅子”茶鏡,端杯遞碗都拿腔作勢。女人們則盡量滿足男人們的虛榮,輪流敬酒,不住氣地唱歌跳舞,不管她們平時對這些男人們評價怎樣、感覺如何,哪怕是“妻管嚴”的男人,她們也不會慢待,多年的老傳統(tǒng),她們裝也要裝七天。當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去享受這些待遇,年輕后生就沒有人去,讓他們的媽媽和奶奶輩的人伺候,總覺得不合適——“男人節(jié)”歸“男人節(jié)”,輩分還是個硬杠子。
這些男人中,也有一些不愛看藏戲的,或是看累了酒喝多了的,便坐在藏桌前哈欠連天,半翻白眼,雞啄食似的點著頭,冷不丁放出一道鼾聲,然后又一個激靈驚醒,惹得身旁看戲人直笑,有一兩個還把剛喝在嘴里的酥油茶笑噴了一地。
過“男人節(jié)”,科迦村的女裝傳統(tǒng)孔雀服飾是一個看點。每到跳傳統(tǒng)的弦舞時,婦女們都要穿著這些老祖宗一輩一輩流傳下來的服飾,一則是穿著它跳這種傳統(tǒng)舞更有味道,二則也為了向大家炫耀。每一件服飾都價值昂貴,全阿里只有七套,夠珍貴的了,她們炫耀一下也是合乎情理的。這服飾,珠冠是布做的,形呈月牙狀,上面鑲有珍珠、瑪瑙、象牙、琥珀、綠松石、紅珊瑚等;前面吊一串銀鏈,就像簾子一樣能遮住女人的臉,顯得神秘而華貴;藏袍為深棕色,袖子做得很長,袖口綴有一截獺皮;藏袍外是一款錦緞披風,外繡龍紋圖案,內掛白色羔皮,邊緣鑲一圈水獺皮,看起來飄逸而莊重;右肩上,垂掛著一個比頭飾更大的月牙狀飾物,上面層層疊疊地綴滿了金銀珠寶,一圈一圈地在胸前掛著,一走路就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僧人也同樣過“男人節(jié)”,在寺廟里過。屆時,老中少僧人齊聚在寺廟的二樓上,透過窗戶觀看廣場上各種表演,與村民一同分享快樂和喜慶。我和寺廟的住持熟悉,參加過他們的慶?;顒印K麄兊淖雷由弦矓[著青稞酒、酥油茶,也放著風干肉和各類水果,大家有說有笑,一點也不像內地寺廟那樣孤寂。住持告訴我說,他們這科迦寺信仰的是花教薩迦派藏傳佛教,不限制僧人娶妻和吃肉,該念經時就念經,該吃肉時吃肉,該娶老婆照樣娶老婆,寺里的好多僧人都有妻子兒女,和其他男人沒什么區(qū)別。村里人過“男人節(jié)”,他們都是男人,自然也要和大家一起過。他反復強調說:“喇嘛和常人沒什么區(qū)別,只是一種職業(yè)而已。虔誠不虔誠,不在表而在里,佛就在一個人的心中。”
閉幕式這天除了演藏戲外,沒有其他節(jié)目,可以說是自由活動,留下的人也只有本村的人。男人們也不像前幾天那樣,處處要女人們服侍了,他們也服侍女人,男女又平等了。我作為嘉賓參與了他們的喝酒場合,和大家一塊盡情地喝,自由地唱,任性地舞,無拘無束地紅火。等到日斜西山、牛羊歸圈的時候,村民們走的走了,散的散了,醉的醉了,科迦村又恢復了往常的清靜,僧人們拿起掃帚打掃院子里的衛(wèi)生,幾個村組干部開始往回搬桌椅板凳,只有香爐里沒燒盡的桑葉微微作響,淡淡的青煙在緩緩地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