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荷馬到莪相

邱亦涵

（南京師范大學(xué)，江蘇 南京 210023）

摘 要： 在《少年維特之煩惱》中，荷馬和莪相的作品是其中的重要部分，與主人公命運息息相關(guān)。本文探究從荷馬到莪相的轉(zhuǎn)變所重構(gòu)的維特與綠蒂的形象，一窺該作的藝術(shù)魅力。

關(guān)鍵詞： 《少年維特之煩惱》 荷馬 莪相

在《少年維特之煩惱》中，荷馬與莪相的作品頻繁出現(xiàn)，不少引用都暗示了主人公的命運并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荷馬的作品以莊重、明朗為特色，而莪相的作品大多顯得沉郁、哀婉。從荷馬到莪相，一方面代表維特情緒與觀念的轉(zhuǎn)變：他一步步由變化多端的快樂少年轉(zhuǎn)變?yōu)闉榍樗У母袀髁x代表，另一方面意味著綠蒂形象象征的流動，從荷馬筆下的珀涅羅珀轉(zhuǎn)變?yōu)檩喙P下的島拉。本文選取了作品中與荷馬、莪相相關(guān)的部分加以分析解讀，希望由此一窺，探究《少年維特之煩惱》的魅力。

一、從荷馬到莪相，維特精神世界的重構(gòu)

在整部作品中，荷馬被提及多次，這些對荷馬的解讀、引用、回溯代表著維特對綠蒂幻想世界的一次次構(gòu)建、崩塌、重建直至犧牲自我的徹底摧毀。

作品中第一次提及荷馬是維特五月十三日的書信，在他拒絕威廉寄書的書信中，維特這樣解釋道：“我不愿意在被指導(dǎo)，被鼓舞，被激勵；我這顆心本身已夠不平靜的了?！雹偎ㄒ恍枰氖悄切┐呙咚撵`的荷馬詩歌，使他沸騰的血液冷靜下來。荷馬的第二次出現(xiàn)時，是一種維特抵御現(xiàn)實世界的精神陪伴。維特所在的瓦爾海姆，是一個被農(nóng)房、場院和倉房圍繞，相對封閉、接近于純粹自然的地方，與此時提及的荷馬古典詩作一同，構(gòu)建維特心目中的世外桃源。由此可見，遇見綠蒂之前，荷馬的作品是維特崇尚自然，展現(xiàn)生命本真的精神依托。

在遇見綠蒂后，荷馬的作品更成了維特精神世界的主要構(gòu)成，歌德以荷馬作品為切口，將維特的情感文本化又滿含暗示。此時的維特已經(jīng)墜入愛河，唯有荷馬的詩歌能夠表達(dá)他明亮的內(nèi)心，在六月二十一日的書信中，他寫道“我過著極其幸福的日子”②。他居住在瓦爾海姆，采摘豆莢，閱讀荷馬，沉浸在對愛人的思念中，荷馬帶給他的是滿懷欣喜的好時光。除此以外，荷馬的詩歌還成了維特重建精神世界的避風(fēng)港。在遭遇種種打擊時，維特選擇的都是在荷馬的詩歌中尋求開闊的心境，以求自我救贖。當(dāng)情敵阿爾伯特回來時，維特心情好轉(zhuǎn)的原因在于阿爾伯特贈與了他袖珍版的《荷馬選集》；仕途不順，辭去公職的時候，選擇的是“我一邊從山上觀賞落日，一邊讀我的荷馬”。荷馬的詩歌與維特的心境處于同軌變換的狀態(tài)，從某種程度上說，荷馬的詩歌是維特與綠蒂情感萌發(fā)前期的重要線索，是那段明亮熱情的愛戀的集中表現(xiàn)。

在次年十月十二日的書信中，得知綠蒂結(jié)婚的維特陷入了一段徹底的黑暗，他提到“莪相已從我心中把荷馬排擠出去”③。在這封書信中，“漂泊”、“哭泣”、“墓碑”等莪相詩歌的常見意象不斷出現(xiàn)。死亡與哀悼的主題代替了那些英雄的壯舉與忠誠，信中彌漫的滿是虛幻無力的苦悶與灼痛的孤獨。面臨著與綠蒂關(guān)系緊張的關(guān)鍵階段，維特實際上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他所愛戀的主體：綠蒂，將會在他日后的生活中完全缺席。維特選擇了暫時離開綠蒂與阿爾伯特的生活，在莪相取代了荷馬在維特心中地位之時，也意味著維特對綠蒂快樂、明亮的愛戀走到了盡頭，絕望和無力替代了一切。他在莪相的詩歌里尋找到了同樣苦痛的自我。在本篇的最后，維特甚至萌生了讓自我的靈魂追逐這位獲得解放的半神的想法，其中的虛無與空虛，也標(biāo)志了維特精神世界的瀕臨崩塌。

莪相的詩歌不僅影響維特轉(zhuǎn)向了陰郁的情緒，更定義了其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在維特與綠蒂相處的最后一晚，一共朗誦了《可爾瑪》、《利諾》和《阿爾品》三首民謠。這三首民謠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層次上，都與維特當(dāng)時的精神狀況緊密相連。第一首是關(guān)于薩格爾和穆拉爾之死，這時綠蒂和維特還沒有與詩歌中的人物建立情感的勾連。第二首是關(guān)于穆拉爾與第一首的歌唱者彌諾娜之死，第三首則是關(guān)于阿爾品對這些亡靈的哀悼。這三首民謠相互聯(lián)系，營造的都是死亡的憂郁，這一切都指向了這些詩歌的翻譯者和讀者——維特。這些莪相的民謠實際上只是維特書信的另一種變體，或者說對于編者而言，是對于維特當(dāng)前心境另一維度的展示。至此，維特與莪相的界限進(jìn)一步模糊，莪相的作品成了維特的聲音，阿爾品的哀歌成了維特的哀歌，維特的自殺幾成注定。

二、從珀涅羅珀到島拉，綠蒂形象意義的轉(zhuǎn)變

珀涅羅珀作為《奧德賽》的主人公，苦等丈夫奧德修斯二十年，拒絕了無數(shù)求婚者，是忠誠、賢淑、冷靜的象征。最終與丈夫團(tuán)聚，獲得完滿幸福的結(jié)局。而莪相筆下的島拉則完全不同，她憂郁、悲傷，從一開始就陷入復(fù)仇與死亡的角力。她因為見證愛人和哥哥的死亡過度悲痛而死，結(jié)局凄慘悲傷，而籠罩著島拉的還有無可回避的悲劇命運，是上一輩的仇恨帶來了她悲劇的根源，既沒有對婚姻的渴望，又沒有對愛情的追求，一切都是掙扎和虛無。從珀涅羅珀到島拉，也是綠蒂從活潑快樂走向憂愁絕望的轉(zhuǎn)折。

綠蒂與珀涅羅珀的相似性出現(xiàn)在維特遇見綠蒂的一周后。在這封六月二十一日的書信中，維特提到《奧德賽》中的一個場景“珀涅羅珀那些高傲的求婚者們屠豬宰牛、剔骨碰肉的情境，便栩栩如生地讓我感覺到了”④。

將這封書信與《奧德賽》比照閱讀，包含三個驚人的巧合。第一，阿爾伯特，正如奧德修斯一樣漂泊在外；第二，綠蒂在維特心中的形象是如此的美麗善良，恰與珀涅羅珀類似，而她也如同珀涅羅珀一樣在家中等候著丈夫的回來。第三，此時的維特正滿懷喜悅地準(zhǔn)備著晚餐，與《奧德賽》中熱鬧的享用晚餐的求婚者們達(dá)成了驚人的巧合。這使人不得不聯(lián)想到《奧德賽》第二十二卷“奧德修斯威震廳堂殺戮求婚人”，只是此時的維特與那些珀涅羅珀的求婚者一樣，沉浸在感情的世界里，絲毫沒有意識到注定的悲劇命運。

在維特選擇自殺的前夜，他選擇了朗誦莪相的詩歌給綠蒂。莪相徹底取代荷馬，成了維特紓解感情的出口，這樣的情緒轉(zhuǎn)變也給綠蒂提供了新的角色象征：從珀涅羅珀到島拉。在編者引用的最后一部分莪相詩歌中，美麗善良的島拉被仇人埃拉德綁架，丟棄在荒蕪一人的小島，她的哥哥殺死了埃拉德，卻又被島拉忠誠勇敢的愛人阿爾瑪誤殺，島拉未能救出，阿爾瑪?shù)拇脖伙L(fēng)浪打翻，喪生海底。只留下島拉，遭遇了失去哥哥與愛人的雙重打擊，在悲痛的重壓下死去。讀完后，兩個人都熱淚盈眶，情緒激動。“這相同的感情和留在一處的淚水，使他倆靠的更緊了”⑤。綠蒂的淚水、喘息、哽咽等種種反映，展現(xiàn)的是島拉的命運給她情緒帶來的深刻影響，進(jìn)一步說，是島拉讓她重新認(rèn)識了一部分的自我。當(dāng)維特灼熱的嘴唇和眼睛，全靠在她的身上，她猛然驚醒，心里想著站起來離開，又因為悲痛和憐憫動彈不得。此時綠蒂經(jīng)歷其實是成為珀涅羅珀還是島拉的兩難掙扎，是掙扎著做一個忠誠的妻子，等待丈夫的歸來，還是任由內(nèi)心的激情，沉淪無可避免的一段命運里?！懊魈欤形宦萌藢⒁絹?，他見過我的美好青春；他的眼兒將在曠野里四處尋覓，卻不見我的蹤影……”⑥讀完此句，維特陷入了絕望的激情中，他選擇狂吻綠蒂的時候，也逼著綠蒂選擇了成為島拉。那些先前對阿爾伯特的忠誠、等候全部淪為虛無，她再也不如“水晶般晶瑩透明”，陷入了維特與阿爾伯特的情感漩渦之中。從快樂轉(zhuǎn)向憂郁，在維特火一樣的激情與對丈夫的忠貞面前難以抉擇，島拉式的命運悲劇又一次降臨。在維特自殺前，他寫道：“是你，綠蒂，是你把槍交給了我；我曾經(jīng)渴望從你手中接受死亡，如今我的心愿得以滿足了。”⑦其中暗指他的仆人是從綠蒂顫抖的手里接過手槍，是綠蒂間接造成了他的死亡，這何嘗不是維特的復(fù)仇。正如埃拉德對島拉的復(fù)仇一樣，維特也逼著綠蒂陷入了島拉的境地，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從珀涅羅珀到島拉，也是歌德重塑和豐滿綠蒂形象的過程。綠蒂從一個“那么聰敏卻那么單純，那么堅毅卻那么善良，那么勤謹(jǐn)卻那么嫻靜”，簡直像塊無瑕美玉，保存了所有少女自然本性的形象，變?yōu)橄萑雰呻y抉擇的憂郁少婦，這樣的轉(zhuǎn)變讓綠蒂的形象愈發(fā)立體，營造出濃厚的感傷主義氛圍。

歌德在作品引用的大量莪相與荷馬的作品，不僅僅是為了增添文章的特色抑或是彰顯自我的品位，透過這些引用，讀者同維特和綠蒂共讀同一文本，經(jīng)歷著與他們同步的轉(zhuǎn)變，也更能體會到詩歌的感情色彩。這或許是《少年維特的煩惱》引起時代的共鳴，被譽為“揭開了沉睡在那個時代深深激動著的心靈里的一切秘密”⑧的一大原因。除此以外，歌德對荷馬與莪相的引用，也是一種對人物形象和情緒的文本化嘗試，將維特的情緒轉(zhuǎn)化為荷馬到莪相的詩作，將綠蒂的兩難抉擇象征為珀涅羅珀到島拉的轉(zhuǎn)型，這使得情緒的流動自然而豐盈，又讓人物形象的勾畫充滿詩意，具有巨大的藝術(shù)魅力。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歌德，著.楊武能，譯.歌德文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4，23，85，25，122，122，129.

⑧勃蘭兌斯，著.張道真，譯.十九世紀(jì)文學(xué)主流第一分冊[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22.

參考文獻(xiàn)：

[1]歌德，著.楊武能，譯.歌德文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

[2]楊武能.走近歌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3][德]歌德，著.朱光潛，譯.歌德談話錄[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

[4]歌德，著.劉思慕，譯.歌德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

[5]Wellbery，Caroline. From Mirrors to Images： The Transformation of Sentimental Paradigms in Goethes “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M]. Studies in Romanticism， vol. 25， no. 2， 1986：231-249.

[6]Feuerlicht， Ignace. Werthers Suicide： Instinct， Reasons and Defense[M]. The German Quarterly， vol. 51， no. 4， 1978： 476-492.

[7]Carol E. W. Tobol， and Ida H. Washington. Werthers Selective Reading of Homer[M]. MLN， vol. 92， no. 3， 1977：596-601.

[8]Finch， Helen. Goethes Werther and the Critics （review）[M]. Goethe Yearbook 14.1 ，2006：224-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