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董西廂》中的英雄氣

摘 要：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是西廂故事發(fā)展中一顆最耀眼的明珠，它奠定了后代西廂故事的基本內(nèi)容。整部《董西廂》彌漫著一股英雄之氣，法聰無疑是這股英雄氣最為典型的代表，他的成功塑造是西廂故事發(fā)展受民間地域文化、聽眾審美接受和民族英雄情結(jié)三重影響的結(jié)果，這使得《董西廂》收獲了除文本意義以外的藝術(shù)成就。

關(guān)鍵詞：《董西廂》 法聰 英雄氣 兵圍普救寺

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被認為是古今傳奇鼻祖，在崔、張故事流變之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董西廂》史無前例地創(chuàng)作出法聰這一英雄角色，“忽來紅娘”“驀地出聰”，他是董解元不惜以重筆刻畫的英雄形象，他的草莽、俠義、勇武以及不受佛門約束的個性在《董西廂》中彰顯得淋漓盡致，使《董西廂》伴隨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英雄之氣。

一、世俗之中的草莽英雄

對英雄豪俠這一形象的關(guān)注不僅是上古英雄崇拜心理的遺留，更滿足了當時社會下層審美發(fā)展的需要，法聰?shù)氖浪撞菝Ю巳宋锱c接受者之間的距離?！抖鲙肪矶_始便交代了法聰入寺前的身份信息：“法聰本陜右蕃部之后，少好弓劍，喜游獵，常潛入蕃國，盜掠為事，武而有勇。一旦父母淪亡，悟世路浮躁，出家于此寺?！背黾抑?，他就頗有少年英雄之氣：使弓弄劍、游獵四方、不軌于法、勇武過人。入普救寺之后，他的這種習(xí)性并沒有因為佛寺的約束而收斂，并在兵圍普救寺這一戲劇沖突中徹底點燃。

我們試看佛殿初見這一情節(jié)中法聰?shù)耐庠谛蜗?“凜凜地身材七尺五，一只手把秀才住，吃搭搭地拖將柳陰里去?！边@是法聰?shù)谝淮纬霈F(xiàn)在讀者面前：身材魁梧，力大無窮，動作粗魯，悍草莽，與崔、張之浪漫愛情和普救寺之美景形成強烈的反差，給人以陡然一亮的視覺效果。關(guān)于法聰?shù)木唧w外在形象，《董西廂》中另有詳細的描述：

【雙調(diào)】【文如錦】細端詳，見法聰生的搜相：刁厥精神，蹺蹊模樣；牛膀闊，虎腰長。帶三尺戒刀，提一條鐵棒。一匹戰(zhàn)馬，似敲了牙的活象。偏能軟纏，只不披著介胄；八尺堂堂，好雄強，似出了家的子路，削了牙的金剛。（《董解元西廂記》卷二）

法聰面相兇狠悍，肩寬如牛，腰長似虎，威風(fēng)凜凜，典型的草莽英雄、彪形大漢的世俗形象，很符合中國傳統(tǒng)小說戲曲對于英雄豪俠的審美傾向。在董解元眼中，法聰就是一位來自于民間的英雄，“殺人肝膽，翻為濟眾之心；落草英雄，反作破賊之勇”。《董西廂》中對于法聰形象的塑造，跳出佛門之外；相比之下，他的僧人身份暗淡了許多，佛門的清規(guī)戒律對法聰?shù)募s束也并不明顯。

《董西廂》中法聰?shù)牟菝е畾?，更表現(xiàn)在其內(nèi)在品性上。當孫飛虎兵圍普救寺之時，法聰挺身而出，“厲聲高叫如雷”“把破設(shè)設(shè)地偏衫揭將起，手提著戒刀三尺”，可以看出法聰?shù)膫€性特征：沖動易怒、粗魯蠻橫、兇狠豪壯。他的室內(nèi)，常懸著一把寶刀，當其遇到危急之事，常以刀來解決困境，舉手即刀，動輒殺人，“刀”在《董西廂》中伴隨著法聰反復(fù)出現(xiàn)，“腰間戒刀，是舊時斬虎誅龍劍”“戒刀舉今日開齋”“戒刀舉把群賊來斬”。當法聰?shù)弥捎卩嵑銘Z恿，老夫人決意取消崔、張之婚約時，便想手拿三尺戒刀，“把忘恩的老婆梟了首級，把反間的畜生教尸粉碎，把百媚的鶯鶯分付與你”。這種魯莽粗魯不計后果的英雄氣質(zhì)正是民間接受者最感興趣的英雄形象。

法聰最為鮮明的特征便是這種沖動魯莽的世俗英雄之氣，一不稱意，便起殺心，甚至有嗜血的本性，“俠稟其激烈的天性，性格中本來就具有一定的野蠻特征，他們的熱情是一觸即發(fā)式的，缺少或者不愿意把激情轉(zhuǎn)化為意志仆人的控制力”。對法聰而言，他的喜怒哀樂瞬間能膨脹到極點，在極端地宣泄之后接受理智思維的控制，這種貼近生活的草莽英雄之氣對于當時的接受者而言，無疑具有很強的吸引力，這也為整個西廂故事的發(fā)展注入了鮮活的血液，為以文雅為主的西廂戲增添了不一樣的視覺效果。

二、急人之難的俠義英雄

俠義之氣是英雄形象的重要支撐點，“俠”本身就包含幫助、協(xié)助之意，英雄豪俠以鏟除人間不平之事為己任?！傲x”不僅僅指正義，更有濟蒼生之義?！抖鲙分械姆斢⒂卖斆?、俠肝義膽、急人之難不僅單指一人，更指眾生，這種自覺的俠義之氣為法聰增添了無窮的人格魅力。

法聰?shù)膫b義之氣分為“小義”與“大義”，他屢次為張生出謀劃策為朋友之間的小義，這是其最根本的交往原則。法本與法聰首先贊賞的便是張生的“義”，張生為接近鶯鶯，暫住于寺廟，欲支些許錢財以充房宿之資，法本堅拒不受，而張生“堅納而起”，于是“僧徒知生疏于財而重于義”，張生視錢財如無物，而法聰則仗義疏財，這便是兩人“義”之表現(xiàn)?！傲x”是法聰屢次幫助張生擺脫困境的原因之一。法聰對崔母悔婚的舉動痛恨至極，甚至產(chǎn)生殺人的念頭，實因崔母違背了法聰心中的信義原則，因此法聰對重信重義的張生屢次伸出援手。法聰幫助張生主要有三次：首先是與張生、杜確合作解了普救寺之圍；其次法聰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私房錢借給了張生；最后，當鄭恒要毀崔、張婚姻之時，法聰試圖以武力解決問題，并愿意承擔(dān)朝廷的刑罰，“其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這便是英雄赤膽忠心的俠義所在。

而法聰亦心存大義，這大義便是要掃除人間不平之事。孫飛虎兵圍普救寺，試圖燒佛寺、殺眾僧、行不仁不義之事；他挺身而出，不畏強權(quán)，以寡敵眾，既有解救眾人之志，又有力挽狂瀾之勇：

上為教門，下為僧眾，當此之時，各當勉力。有敢助我退賊者，出于堂右。（《董西廂》卷二）

孫飛虎以半萬賊兵圍攻普救寺時，眾僧惶恐，崔氏母子哭啼無助，唯有法聰一人挺身而出。張生獻策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得到鶯鶯，而法聰卻是為了化解普救寺之危，他不僅僅只是為張生，也不僅僅只是為崔氏一家，更是為普救寺眾僧，乃至天下蒼生，“大丈夫之志決矣！既遇今之亂，安忍坐視？非仁者之用心也?！彼膫b義之氣帶著一股仁者的博愛之心和儒家的濟世之志，并將這股洶涌澎湃的俠義之氣“傳染”給普救寺眾人，以自己的古道俠腸喚醒眾人心中的英雄情結(jié)，面對死亡，無所畏懼。這便是古往今來英雄豪俠所共有的人格魅力，“他們以急義好施的熱腸和為一個目標不惜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的精神，建立起這個人群崇高而堅韌的志節(jié)。”俠義之氣是法聰之英雄氣最為凸顯的一個方面，以義交友，以義立節(jié)，更以義作為安身立命的根本，對于英雄而言，心中的俠義之氣超越了世俗，甚至超越了生命。

三、馳騁“戰(zhàn)場”的戰(zhàn)斗英雄

兵圍普救寺無疑是《董西廂》矛盾沖突最為強烈，場面最為壯觀，最具有英雄氣的一個情節(jié)。圍繞著法聰與孫飛虎展開的激烈廝殺與戰(zhàn)術(shù)應(yīng)用，為法聰畫上了最具英雄傳奇色彩的一筆?！抖鲙肪矶婚_始便描寫了孫飛虎等的來勢洶洶：

【仙呂調(diào)】【剔銀燈】階下小僧報復(fù)：“觀了三魂無主。塵蔽了青天，旗遮了紅日，滿空紛紛土雨。鳴金擊鼓，擺搠搶刀，把寺圍住。為首的強人英武，見了早森森地怯懼?！保ā抖鲙肪矶?/p>

借小僧之口，描寫孫飛虎之聲勢浩大，為法聰?shù)某鰣鲈靹?。當此危急混亂之時，法聰挺身而出，但并非莽撞沖動之人，他與張生早有預(yù)謀，即法聰正面應(yīng)敵，盡最大努力制造機會突出重圍送出書信，拖延時間以等杜確的到來。董解元用大量的篇幅來描寫法聰與孫飛虎等的打斗場面，法聰作為正面形象得到極大的渲染。如：

【般涉調(diào)】【麻婆子】飛虎是真英烈，法聰是大丈夫；飛虎又能征戰(zhàn)，法聰甚是英武；飛虎專心取寺宇，法聰本意破賊徒；法聰有降賊策，飛虎有叛國圖。法聰使一條鑌鐵棒，飛虎使一柄板鋼斧。恨不得一斧砍了和尚，恨不得一棒待搠殺飛虎。不道飛虎慣相持，思量法聰怎當賭？法聰尋贏便，飛虎覓走路。（《董解元西廂記》卷二）

在這場戰(zhàn)斗中，董解元極力渲染二人打斗時殺氣騰騰的戰(zhàn)場環(huán)境，“英雄帶兵打仗，運籌帷幄，注重陣戰(zhàn)、馬戰(zhàn)、用長兵器、打大仗?！痹诰矶校涑庵豆鈩τ?、殺氣騰騰的戰(zhàn)場氣氛，法聰使刀、使棒，沖陣殺敵，懂得戰(zhàn)術(shù)，這一宏大壯烈的戰(zhàn)斗場面將法聰?shù)挠⑿蹥怃秩镜綐O致。法聰勇武過人，常常頭腦發(fā)熱做出沖動之舉，但他能迅速冷靜下來并想出應(yīng)對之策，如法聰率眾前去破敵，當他看到半萬賊軍，便立刻“下馬登樓，敷陳厲害，以駭眾心”。先以朝廷來威懾孫飛虎，以退為進，待其成效后，反而出門迎敵，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杜確的到來贏得時間。在解救普救寺之危中，張生和杜確的形象暗淡了不少，法聰迎難而上，毫不怯懦。董解元更毫不吝惜自己的筆墨，在嚴峻的敵我雙方對比、宏大的戰(zhàn)斗場面描寫、激烈的戰(zhàn)斗過程中為我們刻畫了一個個性鮮明的英雄形象，從而使整部戲曲滌蕩著強烈的英雄氣。

《董西廂》卷二是董解元為法聰單人作傳的英雄傳奇，這與元稹《鶯鶯傳》和王實甫《西廂記》抒情性形成強烈的對比，是整個西廂故事流變中最具雄性陽剛之氣的一部作品，也是其男性視角的表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說唱文學(xué)講究戲劇性與抒情性，即使涉及英雄豪俠，著墨最多的是其俠肝義膽之氣，對于具體的打斗過程描寫甚少?！皯蚯谊P(guān)注的是俠客表面的神態(tài)和內(nèi)在的思緒，至于行俠以及打斗的過程大都一筆帶過?！薄抖鲙窡o疑突破了這一寫法，賦予法聰強大的戰(zhàn)斗力與攻擊性，不計生死，擔(dān)當大任，不僅為《董西廂》添上了壯懷激烈的一筆，更是《水滸傳》等英雄傳奇小說的先聲。

四、維護封建朝廷的道統(tǒng)英雄

“吾皇德化，喜遇太平多暇，干戈倒載閑兵甲?！薄抖鲙芬婚_始便道出了和平的時代環(huán)境。太平之時，英雄俠客失去了反對朝廷的理由，法聰雖是《董西廂》中最為出彩的角色，但崔、張兩次愛情危機的最終解救者是杜確，法聰屢次救人于危難之際，也并不是作為朝廷的對立面存在的，在兵圍普救寺這一情節(jié)之中，法聰處處以朝廷之威震懾孫飛虎。直呼孫飛虎等為“叛國賊”，在其眼中，即使是一時失統(tǒng)，也不可犯上作亂。法聰雖身處世俗之中，其家庭與朝廷卻有某種淵源。他化解危機，一靠普救寺之眾，二靠張生之計，三靠杜確引兵相助。無論是普救寺之危，還是崔、張婚約危機，法聰在這些矛盾的解決中擔(dān)任了重要的角色，但他都不是這些危機的最終解救人，即使是一時憤怒試圖殺了崔母和鄭恒來成全崔、張二人，他也并沒有想要逃避朝廷律法懲罰。

法聰也與“色”絕緣，當張生欲踏足“禁地”，他魯莽地阻攔。在普救寺眾僧為已故崔相國做法事時，眾和尚都為鶯鶯的美貌傾倒，“住了念經(jīng)，罷了隨喜，忘了上香”，老和尚“眼狂心癢”，小和尚“頭縮項”，但作為《董西廂》主角之一的法聰，卻沒有任何描寫。鄭恒破壞崔、張的婚事，張生自知無望，法聰勸道：“足下聰明者也，以一婦人，惑至于此，吾與子不復(fù)友也。”法聰雖屢次成就崔、張愛情，但只是為了心中的道義。究其根源有三：一是佛門不近女色的清規(guī)戒律使然，二是南宋以后儒家禁欲思想對英雄豪俠小說戲曲的影響，三是傳統(tǒng)英雄忌性放縱觀念的影響。

法聰不是先秦時期極具反抗性的俠客，他只是對違反朝廷之法、欺瞞百姓的貪官進行反擊，“這就是仍然在‘棄官寵交和‘以武犯禁的前提下，有限地反對朝廷，只反貪官不反皇帝，他們希望與人間帝王共享一個作為人格神的‘天?！狈敵隹诩词菄掖罅x，在等待朝廷對惡人的制裁，他雖是藏于民間的英雄豪俠，當貪官酷吏橫行霸道之時，體內(nèi)流淌的英雄血液使他能在危急之中挺身而出。董解元對法聰這個英雄人物的塑造，更多地融入了封建道統(tǒng)思想和忠勇之氣，與他熱情歌頌崔、張的自由愛情與大膽反抗封建禮法形成了細微的反差。

法聰?shù)某霈F(xiàn)為西廂故事發(fā)展增添了一股強烈的英雄之氣，迎合了當時接受者的審美要求，使《董西廂》成為中國古代戲曲中不可磨滅的經(jīng)典。這一角色的成功塑造不僅受北方地域文化和金代少數(shù)民族文化雙重影響，更是中華民族英雄崇拜這一民族心理的世代延續(xù)，有著超越文本、超越時代的文學(xué)意義，甚至是后代英雄傳奇這類小說的先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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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楊園園，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