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春貴
偷菜(外二篇)
※ 鄧春貴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當時的半島鄉(xiāng)村,處于“大水牛+小煤油燈”的貧窮狀態(tài)。白天,大人吆喝牲口在田地里艱辛勞作;夜來,小油燈一滅,便疲累地和衣入睡。
每到夜晚,我們這幫精力充沛的小孩童,在星光月影的村子里,總喜歡擎著煤油燈,如螢火蟲一樣飛呀飛,尋找童年的歡樂……
鄉(xiāng)村三月的夜,美麗而漫長,讓人不知如何揮霍。大人是不讓遠行的,說村外竹林子里的妖魔鬼怪可多啦,黑燈瞎火時刻會跳到路邊,專抓小孩吸血。其次,春耕季節(jié)的夜晚,村子不會上演雷劇和電影:大人白天干活累,晚上哪有閑情唱歌看戲的?
有一晚,我們十來個伙伴碰頭,百無聊賴下,有人提議:“月光很亮,不如偷菜啦!”“偷——菜?”偷字一響,人心不免怦怦跳,有聲音低低地問:“偷菜干嘛?”“做‘公道’呀!”帶頭大哥鄧捷一拍腦袋,高興地喊。
大伙沉思一會,紛紛舉手贊同。那時代,我們很嘴饞,我們常常吃不飽,這建議真所謂“正中下懷”。
春天的田野,農(nóng)作物的生機在夜里竟飄渺可聞:蒜苗散發(fā)微微刺鼻的辣味,惹人喜歡;玉米桿兒搖曳著葉子,飄散出淡淡的甜味;大白菜綠葉白瓣的,只需把鼻子湊近,亦可聞到水般清冽的淡香。
大伙把腳步放得極緩極輕,怕踩壞田埂邊的幼苗,更怕弄出聲響驚醒傳說中的鬼神。四周靜的能聽見微風吹過枝葉的沙沙聲,靜得仿佛聽見自己胸腔里那如驚雷轟響的心跳聲。
終于挑好田畝,剛想下田時,一個伙伴說這是咱村的,水渠的另一側(cè)才是鄰村的呢。于是,蛙跳到另一側(cè)的田地里,悄悄地傳話:五個玉米、六朵白菜,蒜苗多多益善。短腿掃過田地里的枝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一片響。
剛要動手,鄧小捷突然說:“大家等等,且讓我看一看罷。”只見他輕步在田地里來回走動,邊走邊摸了一遍農(nóng)作物,接著挺直腰說:“偷我家的罷,我家的大得多呢!”
大家聞言魚貫折回,跳進他家的園地。所需蔬菜很快湊齊,于是一起登上田埂。大家又緊張又激動地抱著“贓物”,準備撤退。
“什么人?膽敢偷東西!”
語落,光到。不遠處一棵大樹的陰影里,突然打來一束手電光,把大伙嚇得愣在了原地。
“我自家的……,我們要做公道呢!”鄧小捷迎著燈光,斗膽地應了一句。
“呵呵,原來是六叔家的小毛孩呢。做公道,聚餐???”那人呵呵地笑起來:“走吧,走吧。我是福棟公呢。做公道好??!小孩子們小心點,走路可別摔了喔……”
他說完熄了燈,披著月光向另一邊走去,邊走邊自語道:“說是來抓田鼠呢,不意竟碰上了兩條腿的碩鼠。娃們都是餓得嘴饞呀……”
等他身影遠去,我們幾個醒過神來,抱著蔬菜,鼠竄而歸。
村子很靜,大人們已入睡;院子更靜,只有月光如水般流瀉。鄉(xiāng)村的夜,是那樣的寧靜而祥和??!
在小捷家的廚房和院子里,我們七手八腳地活忙開來:有人剝玉米殼,有人洗菜,有人淘米,有人點火,有人煮水,還有人乒乒乓乓地刷碟洗碗。當柴火燒得正旺,生米快成熟飯時,院子的木門吱一聲被人推開。進來的是福棟公。
“孩子們,我?guī)砹送愣鼓亍偝鐾恋?,新鮮得很?!备澒呎f邊把一大袋的豌豆放到地板上,笑呵呵地說:“做公道好??!補營養(yǎng),又潤感情?!闭f完,就走了。
不一會,水煮的玉米、油炒的白菜、碳煨的蒜苗,籠蒸的豌豆和香噴噴的百米飯,被一一端上了桌。我們幾個敞開肚皮,直吃得齒頰余香。
吃飽喝足后,猶覺余興未盡呢,大家便從小捷家搬出被單、鐵鍋、扁擔、毛巾和墨水筆等工具,自導自演起雷劇:有人描眉彩臉,有人化妝披掛;有人鼓噪鐵鍋當鼓手,有人扯開被單當背景;有人拿起扁擔當長槍,有人揮舞毛巾當令旗;而濃妝淡抹的兩個人,一個演花旦另一個演小生……
小兒版雷劇《薛仁貴征西》,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玩到興處,鐵鍋敲出的“鑼鼓聲”,叮叮咚咚竟把鄰居的大人吵醒,他們?nèi)嘀殊焖?,圍觀過來,邊看邊忍俊不禁,道:“看那步踏,那表情,還挺像模像樣呢!”看了一會,大人便把我們晾在一邊,笑呵呵地又回屋睡覺去了。
大人的來和去,自然由他們,我們姑且受用這“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時光。就這樣,大家腆著飽飽的肚皮,號喊著經(jīng)典的雷劇臺詞,玩到興盡。月亮西下,大家散場回家,道別時彼此勾手指頭,依依約道:“大家,明晚再來!”
“明晚”一天接一天的來,而那無憂無慮的童年卻一去不再返。那個春季轉(zhuǎn)眼過去,夏季也過完,當初秋的太陽照亮村東邊最高的山脈時,在父母的叮囑下,我們帶上書本,開始了“小呀小呀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的新生活。
數(shù)載后的今天,那個做公道的夜晚,總時不時地穿越時空,飄回我夢里——連同那香香的飯菜和脈脈的鄉(xiāng)土溫情,于暗夜里給了我道不盡的溫暖和光亮。
從小開始,母親最關(guān)心的便是全家人的“吃飯問題”。在飯桌旁,母親無數(shù)次地叮囑過我們,“三餐飯一定要按時按量吃,糧食菜肉不可浪費”。母親有飯桌口頭禪兩句:“吃飯走在前,打架走在后”;另一句,“五谷雜糧,好吃不好落”。
每逢節(jié)日家里吃團圓飯,母親都會張羅一大桌子的菜,可是,等到就座,落在最后的,竟是母親。
本來入座時,每人一位,圍桌而坐,是座無虛座的。安排給母親的,總是“正對大門”的上座。落座后,大人端莊,小孩嬌氣,老母親笑而不語,家庭氛圍十分的溫馨。第一道菜是喝湯,母親喝了半碗后,便開始照顧四周的人:或給兒子兒媳們加湯、勸菜,或給孫子孫女們夾菜、挑魚,甚至喂飯。她一邊喂,一邊合不攏嘴地笑著說:“小寶寶,快吃飯,長大好去上學堂,讀書飛到大地方?!比缓螅虒O兩人,相視而笑。
我們發(fā)現(xiàn)這會影響母親吃飯呢,便紛紛阻住她給小孩喂飯,勸說:“媽媽快吃飯,飯菜都涼了呢?!蹦赣H卻總是笑著應道:“你們趁熱吃吧! 我喜歡吃涼飯。”大家拗不過,也只好由她。
于是,慢慢的,母親變成最后一個吃飯的人。有時也沒啥好幫忙的,可母親仍是不動筷子,只是很開心地望著大家吃。
一次飯后,我發(fā)現(xiàn)母親在啃小女兒吃剩下的半只雞腿,便勸止她,說:“媽,這樣不衛(wèi)生呢,盤里不是還有新雞腿么?”母親聞言,只笑一笑,道:“我呆會都吃呢。自家寶寶的口水,不怕的。”接著,邊吃邊喃喃自語,“多好的雞肉呀,浪費了可惜呀!”。到我要回城時,母親竟把那只新雞腿和另外一些魚肉,打包要我?guī)ё?,說自家養(yǎng)的雞營養(yǎng)好。
上個中秋節(jié),大家回家過節(jié)。團圓晚飯后,我覺得時間有些緊迫,便匆匆驅(qū)車回城。離開村子約三里,才發(fā)現(xiàn)手機遺忘在老家了,于是返程回去拿。不想,在出村口的那顆秋葉蕭蕭下的榕樹底,母親仍保持送我時的姿態(tài):伸長脖子,凝神遙望著我遠去的路口,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
我停下車,把母親扶進車廂,坐回駕駛位后,心禁不住的一陣辛酸,眼淚便悄悄地滴下來——
唉!天下的父母心,是不是都一樣的可憐啊!一心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呢,到女子終于能遠走高飛時,便獨自一人,在背后默默地眷戀和不舍!
那天晚上,我推遲回城的時間,給母親把飯菜重新熱了一遍。母親靜靜地坐在桌子邊,認認真真地吃了一頓熱飯菜。
赤豆寮島恰似一條細長手臂,從北部灣東北部伸展出來,把大陸和大海間隔開;又像一道綠色的屏障,在雷州半島的西南端,圈出了一個溫馨的港灣。
那手臂圈定的港灣,是雷州市的企水港口。港灣里停泊著千百只漁船,或滿載而歸,或整裝待發(fā)。海風里,帆布獵獵作響;碧波里,馬達嘟嘟旋轉(zhuǎn);海灣的中央處,浮動著一座座魚排小屋,像是隨波跳躍著“水豐魚美”的海洋舞蹈。
連通島和陸的交通,是漁家小船。船主頭戴一頂大草帽,皮膚古銅色,臉上布滿海民特有的風霜。在接送旅客的營生里,船主不喊客不攬客、更不搶客,只撐著船槳,平靜地等待客人上船。
客人上船后,船主嘟嘟地調(diào)轉(zhuǎn)船頭,向?qū)γ娴膷u嶼開去。船費不定價,1元或2元,客人隨意給,碰上沒帶零錢的,就免費。渡船的舷邊,懸一支長及腰股的大煙筒,袋裝的煙草綁在水煙筒上:供有煙癖的旅客,一邊抽煙,一邊遠眺海景。
船靠岸,人上岸。沿一條簡易的水泥小道,穿越蔥郁的木麻黃防風林,轉(zhuǎn)眼便來到島的彼岸。彼岸,盎然一個“世外桃源”的世界:藍天,碧海和白沙灘,任再沒詩情的人,也霎時間滿腦海蕩起萬丈的詩意和豪情。
腳下的沙灘,潔而柔,如一幅白色的絲綢鋪展在海水吻過的灘地。放腳一踩,“嘶吱”作響;捧沙子細看,一手超微形的珍珠:潔白晶瑩,微光閃爍。在沙灘上漫步,身后總會留下一行美麗的腳印。此時,人的腳變成了筆,沙灘則是一張無邊的白紙,任君揮毫潑墨,書寫你對大海的熱愛。
客人走著走著,許多人突然席地坐了下來,甚至躺了上去:許是沙灘太過柔軟和細膩,吻合了人體的某種渴望,讓人情不自禁地想放松身心想放飛思緒吧?
沙灘處的海水,碧綠碧綠的,直流漫到天的盡頭。帆船群從島嶼旁經(jīng)過,漸行漸遠,最終在天地間朦朧成白色的一點點:靜無聲息地晃,像是藍天下漂浮的幾片葉子。彎腰掬一手海水,清晰透明的,那涼爽便一直從掌心穿到心底。在你還想多一刻把玩的剎那,靈動的海水,滑柔柔的,早順著指縫叮咚咚的又跌回了大海的懷抱。
許是海水太柔美,不好好戲嬉就難以釋懷吧?年輕的旅客紛紛脫鞋下海,嬉水玩耍起來。玩著玩著,他們越行越遠,不知不覺中,常常大半個身子就沉沒到海水里。幸好,海灘地勢平緩,坡度慢慢傾斜,嬉水者盡管離岸老遠,人身的安全還是有了天然上的保障。
因此,赤豆寮島嶼上常出現(xiàn)一種其他島嶼所沒有的情景:岸上行走的游人,常出現(xiàn)一些全身濕漉漉、笑嘻嘻的旅客,女的連衣裙緊貼身體,曲線凸顯;男的襯衣滴水,身軀偉岸。沙灘上留下他們愛的文字和心形圖案。是啊,“有情人”來島上游玩,經(jīng)不住海水的誘惑,難免會演繹一段海誓山盟的浪漫和張揚來。據(jù)當?shù)厝苏f,此地海水有催情作用,有情人只需下水玩耍,事后通常能“終成眷屬”。
許是因為這個“和衣游泳”的緣故吧,有好事者把赤豆寮島美名其日“湛江愛情島”。
其實,數(shù)百年來,赤豆寮島是附近漁民的避風港和中轉(zhuǎn)站,是漁民通往外海的必經(jīng)之地。因其位于古赤豆村附近,村民漁汛期在島上搭草寮臨時居住,故命名為赤豆寮島。
這片海灘,長年累月游弋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魚、蝦、蟹、貝。有時,在陽光明媚的早上,你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沙灘上躺著來不及退潮的水母:象外星人開來的飛行器,停歇在潮水浸過的沼澤處。
來這片海灘摸蟹、捉蝦或拾蛽的海姑,對海潮的漲落了如指掌:常常能在小半天的時間,摸它個簍滿缽滿。她們把質(zhì)地美的海鮮留下自吃,不美的出售,半天賺兩三百元,是“濕濕碎”的事情?!9脗儾回澏啵凑?,海不會干枯,海鮮又哪能摸得完?
島中央的樹木茂盛處,坐落一座神廟,乃港口市民自發(fā)捐建。廟里供奉著雷首和祖瑪,這是漁民們祈禱神靈庇護的場所。每年正月,出海前,港口都會舉行祭神等群眾活動,以此來敬天畏地,祈福避兇,期盼漁業(yè)來年豐瑞。
島嶼上沒檔口,沒旅店,更沒人居住。除了蔥郁的木麻黃樹林,有的只是原始的風和浪,以及原生態(tài)的珊瑚和貝殼。是的,這是一片還沒開發(fā)的島嶼,更是一片“沒經(jīng)文明糟蹋過的海洋和天地”。
海浪循著某種規(guī)律,起起落落,永無止歇。波峰波谷間,海風也總會吹來水手們古老悠揚的漁歌,仿佛在告訴世人某些有關(guān)大海的不變的真理。
從島嶼回到港口,游行未盡的旅客,可在臨街的地攤上嘗味各色新鮮生猛的海鮮。此時,披著衣褂蹲坐在長凳上的那份隨意,和點著蒜蓉醬掰吃烤生蠔的幾份慵懶,便是赤豆寮島留給旅客最后的眷戀:真是”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p>
總而言之,赤豆寮島就像養(yǎng)在深閨的美女,在雷州半島的西南部靜候“悅己者”的到來:來觀賞她海灘的天然美,來領(lǐng)略她港口的風俗美,來品味她海味的舌尖美。
就此而言,有人叫它“湛江愛情島”,倒是有點恰如其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