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聞 徐聞

※ 龍鳴

徐聞 徐聞

※ 龍鳴

海邊潮至，庶徐徐聞乎？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陽春三月，在一位超級大暖男安排下，再游徐聞，馳騁綠原，聽濤觀海，感覺豐沛，思緒繁多，不記一下難以釋懷。

一

曾多次來徐聞，對點面景觀走馬觀花，在海岸沙灘浮光掠影，每一次都未及深究細察就匆匆而過，徐聞在半島頭，我住半島尾，只一百多公里，這個距離不適合留宿，稍事休息打尖，一腳油門就回了家，對不起“徐聞”二字?！靶臁庇芯彽囊馑??！奥劇庇袃闪x，一為“聽”，一為“嗅”。來徐聞，本來就該慢慢聽，輕輕嗅，所以這回要住一晚，徐徐感受。

出發(fā)的時候，霞赤兩地正陰雨綿綿，濕冷的空氣令人不太舒服。同車的趙女士說：徐聞的天氣與這里不是一個媽生的，到那里準備曬太陽吧。呵？只有一百五十公里！又不像海南島中部有五指山阻隔，半島一馬平川，何以會有如此差異？我有些將信將疑。

路過雷州，大地平坦如砥，因九曲十八彎的南渡河不斷沖積，恩賜給半島中部一大片平展展的水田，歷史上臺風(fēng)襲擊時，常有海水漫進來，當(dāng)?shù)厝朔Q為洋田，并以從中部穿過的道路為界，分成東西兩塊。歷史文化名人陳瑸筑堤守護的東洋水田我經(jīng)常去，一年四季風(fēng)光秀美且不斷變化。陳瑸后人陳日光先生說，西洋田更大，有道是東洋收谷，僅夠西洋播種。兩方洋田為半島糧倉，有“兩洋熟，雷州足”的諺語。這個“雷州足”，說的可是過去“雷州府”治下的整個半島。

在雷州大地上疾馳，天氣亦然晦暗陰冷，一片霧帶繚繞林崗，夾帶細疏的雨點。惹得汽車自動雨刷都工作起來。我在倒視鏡中看了一眼趙女士，心里想要不要揭穿她“徐聞陽光明媚”的預(yù)言。沒想到過了龍門鎮(zhèn)，天氣驟變。霧氣如掃，瞬間蹤影全無，幾天未見的太陽掛在朗朗晴空，長天一碧如冼，微云扯幔，色彩隨陽光投射而變幻，大地起伏，一望無際的菠蘿之海波浪般舞動起來。明白了，剛才通過的那條霧靄帶，就是南北方氣候交匯的鋒線，北方的冷空氣千里迢迢把熱氣蒸騰的云團往南推，推到了這里力氣衰殘，再也不能前進。幸好沒有質(zhì)疑趙女士，隨著車窗打進的明亮光線，心情也爽朗起來。不由放慢車速，欣賞著彎曲的地平線上一排排風(fēng)車剪影。

三面環(huán)海的徐聞風(fēng)力資源非常豐富，空氣中流動著不用白不用的綠色能源。央企華電、華潤和省企粵電、粵能等集團分別擔(dān)任投資主體，種樹一樣把風(fēng)車栽在徐聞沿海連綿起伏的丘崗上。企業(yè)家不是藝術(shù)家，社會責(zé)任和贏利使命使他們努力最大限度汲取風(fēng)帶的風(fēng)能，以減少地球溫室效應(yīng)，節(jié)能減排保護環(huán)境。盡管這些與詩意無關(guān)，可他們的風(fēng)車只要栽進紅土上覆著濃厚綠衣的原野，映襯著碧海藍天輕輕轉(zhuǎn)動起來，其與生俱來的童話色彩，與徐聞大地神奇神秘的氣質(zhì)很合拍，簡直是天作地合。

看來，進入徐聞不可能僅限于聽覺嗅覺徐徐而聞，風(fēng)馳電掣地撲進去，許多景象迎面而來，立時而見并把你包圍。來到徐聞不可能只用聽覺嗅覺徐徐而聞，強烈的色彩、熱烈的氣氛更加熱情地招呼你的視覺和觸覺，所以，與“徐聞”相對應(yīng)的是“立見”?！耙姟弊忠灿袃闪x，一為看到。篆體的“見”字，上面目字很突出，如一物頭上長了眼睛。二音同“現(xiàn)”，在“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中讀現(xiàn)音，意思為“出現(xiàn)”和“顯露”?！艾F(xiàn)”是客觀呈現(xiàn)，“見”是主觀感覺。在這個北方一片蕭索的季節(jié)，波光流彩的徐聞讓我們目不暇接。收音機在播放黃家駒的《海闊天空》，歌聲讓人心顫。道路婉蜒如帶，又高低不平，車子上下躍動，如同戰(zhàn)馬。初春的氤氳之氣，在四周屈伸交感，遠處，云天山色間，沙鷗飛翔，成伍列陣的風(fēng)車徐徐而轉(zhuǎn)，近處的甘蔗林，香蕉林、菠蘿地和覆在濃蔭中的村莊郁郁融融，真機活潑。忽然間一樹火紅的木棉掙脫綠色的纏繞，倏忽而來，又嘯然而去。又來一樹，又一樹，留下心中的，是一樹樹生命的歡呼，一樹樹春天的叮嚀。想想看，在那些泛濫鋪張的綠色背景中，突有一樹鮮紅打眼，會是什么感覺？見此情景，只覺胸懷寥廓，衷心嘆服天地之化育！那株紅花從此開在心里，愰然理解了幾百年前山中的那株桃花倏忽間照亮王陽明苦思的迷霧，時與意會，悠然而適。

二

眼耳鼻身四種器官感受徐聞，殊少味覺。朋友既然是超級大暖男，在家鄉(xiāng)招待來自遠方的朋友，你想他會怠慢朋友的味覺嗎？這甚至是他考慮和安排的重點。安放在大海邊的餐桌上，盡量保持原貌原色的奇形怪狀的海物只用香蔥蕪荽略作點飾，就湯汁淋漓地端上來。這些個真正的海鮮，挑動舌上味蕾，讓它們?nèi)绾Ｖ械幕钌汉饕粯涌煲鈸u曳，唇齒間發(fā)出一陣陣透徹臟腑的咕嚕聲，有少許姜醋簇著那微微發(fā)甜的鮮物，心滿意足地進入五臟廟。

這里，我想解釋一下，說“真正的海鮮”是基于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北方人的遺憾——竟然幾乎從來沒有吃過海鮮。有人說不對呵，北方各大城市的海鮮市場都有豐富的海產(chǎn)，活著呢，難道不鮮？是的朋友，“活著”二字，含義太豐富了，可能是一部血淚史。余太蠢笨，來海邊十幾年，才明白幾乎所有湛江本地人天生就懂的道理：那些海中物，活著不一定鮮，死了不一定不鮮！空運去北方的海中活物被千方百計精心呵護。十天半月過去，那海貨體內(nèi)營養(yǎng)早已消耗殆盡，雖然還能抖動一鱗半爪告訴你它還活著，其新鮮勁兒絕對趕不上剛剛出水而死的。所以，海邊的飯店要專門標(biāo)榜自己的海鮮“生猛”。

湛江的飲食，不像其他菜系力求精美，由廚師高超的技藝，用佐料下功夫把甲做出乙味。湛江的飲食力求自然，一派道家風(fēng)范。重視的不是技藝，而是食材，甲就是甲，菜要全棵上，魚要整條端。盡量保持原態(tài)原貌，原汁原味。別的不敢爭，湛江的海鮮甲天下應(yīng)該可以大聲說！湛江人問：什么佐料比活蹦亂跳的魚蝦鮮味更純正？

古時候，珊瑚被當(dāng)成寶物供奉在王公貴族的博古架上，石崇與王愷斗富，打爛的就是幾尺高的珊瑚樹。打“珊瑚”二字，幾次不成，是因為我在五筆中本能地尋找“蟲”字旁。而“珊瑚”二字都是王字旁，是否說明造字之人根本不了解“珊瑚”其實是珊瑚蟲的累累尸骨，哪里能想到它們在碧海中色彩斑爛的搖曳是何等婀娜歡快？

好了，還是不糾纏這些細枝末節(jié)，繼續(xù)打開所有感覺，擁抱徐聞吧。午餐后我們離開主干道，方向角尾鄉(xiāng)，那里是祖國大陸最南端，有與黑龍江漠河北極村遙遙相對的南極村。

三

這片古老的大地上，往事如風(fēng)徐徐吹拂，可到達每一株活珊瑚般張開觸須撲捉每一粒浮游信息的聆聽的耳和敞開的心。起伏的綠原上，有虎嘯聲徐徐傳來，這種充滿王者之威的聲音在這片土地上消失，到今天也不過幾十年。在那從上世紀五十年代直溯遠古的漫長歲月，虎在這片繁密的熱帶雨林里，是端坐食物鏈的頂端的王，如同它頂在頭上向人們昭示的那個漢字。狹長的雷州半島北高南低，地勢平坦，呈臺地狀楔入南海。南部連綿兩千多平方公里，覆蓋著原始森林和芒草荒原，樟樹、灰木、白背桐、白木香和大小葉榕樹等常綠喬木和野龍眼、野荔枝等喜濕耐熱果木，再纏繞著竹類和藤類，形成人煙罕至，密不透風(fēng)的猛惡叢林。這片叢林因華南墾殖局屬下的林二師奉命在半島種植橡膠而消失。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森林，還是請?zhí)K聯(lián)專家用他們的重型設(shè)備挖掉了。

徐聞之名起自漢朝，鑒于始皇帝東海蓬萊尋找長生藥不果的教訓(xùn)，漢武帝把目光投向各種神奇消息徐徐而來的南海。聽說那里有都元國，有邑盧沒國，有諶離國，有夫甘都盧國，其州廣大，戶口多，多異物……，這些消息足以引起皇帝的好奇，于是派宮中內(nèi)官黃門帶領(lǐng)譯者重金聘請勇夫，組織船隊出海交流通商，尋找寶物。

由于漢時尚未發(fā)明風(fēng)帆，大海航行只能靠信風(fēng)海流。所以，有許多人需要駐扎在這里等待信風(fēng)。由于皇帝重視，派來領(lǐng)導(dǎo)和組織這項海事活動的官員級別相當(dāng)高，以至于其堂皇宮殿上可以使用萬歲瓦當(dāng)。

船隊出發(fā)前，他們要組織貨物裝船，其中有貴重的黃金、雜繒，特別是有硬通貨之稱的絲綢，換回琥珀、瑪瑙、水晶、琉璃等海外物產(chǎn)。

許多人而此成巨富，他們奢華的消費又帶旺飲食住宿等行業(yè)，一個繁華的港埠出現(xiàn)了，并且名揚四海，有了“欲拔貧，詣徐聞”的古諺。

后來人們發(fā)明的帆，可借風(fēng)力直接從海南島東部直奔馬六甲海峽，而不必繞北部灣，沿海岸走那長長的彎路，這條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fā)港口遂東移至番禺，再移至泉州。

蒼桑巨變使徐聞古港變成遺址，附近的三個島嶼作為對那個令人振奮的時代留念，被稱為“大漢三墩”，三座“墩”如三艘巨船，在每一天新的陽光中等待起航的命令。

四

聽到同伴時或談到湯顯祖，談到貴生書院，心中便涌出些許愧疚。徐聞有位朋友名叫金虎，見我研究陳瑸有點起色，就力邀我研究湯顯祖。他聯(lián)絡(luò)一批熱心的文化學(xué)者成立了湯顯祖徐聞研究會，聘請我做名譽會長。幾年來，我沒有尺寸之功，有些怕見金虎，像沒寫作業(yè)的學(xué)生怕見老師。

珍視湯顯祖的還有一位頗有名氣的青年詩人黃禮孩。像他的名字一樣，黃禮孩的確是一位有禮數(shù)的孩子，這種禮數(shù)不光表現(xiàn)在對提攜過他，給他精神營養(yǎng)的人的尊重與愛戴，更表現(xiàn)在他對這片土地有杰出貢獻的人的敬仰與謙卑。他說每次去貴生書院，“內(nèi)心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覺得生命里面好像有某種密碼被打開一樣。就會暗暗生出去做點什么來表達自己的敬佩之情的念頭?！痹诮鸹⒑忘S禮孩那里，徐聞不只是他們的可愛的家鄉(xiāng)，而且是他們“永恒的精神故鄉(xiāng)”。所謂家鄉(xiāng)，是共時態(tài)的，是由生活在共同土地上，洋溢著盤根錯節(jié)的親情的鄉(xiāng)親所組成，在這里，人擁擠而嘈雜。而精神故鄉(xiāng)則是歷時態(tài)的，是由吸收了這方土地的營養(yǎng)，并對這片土地產(chǎn)生影響的不同時代具有獨立精神品格的文化名人組成的，在這里，他們像天空的星斗一樣，稀疏而寥落。他們穿著不同朝代的衣裳，操著不同地方的口音，在雷州半島組成一個跨時空的村落。在這里，偶爾有幾個懷戀故鄉(xiāng)的“家鄉(xiāng)人”向古村落投去探尋的目光，盡量理解古人對后人的期許，并向他們致以禮敬，這才是真正的禮數(shù)。

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一輩子一輩子物質(zhì)地存在一番便了無聲息，如飛鳥劃過天空。能夠留下的，都是些精神豐滿的人，他們用特色鮮明的瑰麗思想、濃烈情感和優(yōu)美作品塑造自己的精神面孔，如多棱的寶石一樣閃著光輝，不管世事如何變化，他們都長久地存在著，不斷對后世發(fā)出光芒，讓他們的精神活在一代又一代優(yōu)秀的傳承者身上。這種超越時空的精神生命是異?？少F的，大概就是湯翁的“貴生”之意吧。他們在歷史的天空俯視蕓蕓眾生，有時被某種政治需要拉出來游行一番，如水面上波紋蕩過，瞬間又重歸平靜。李白說自古圣賢皆寂寞，是不是感嘆多少年也等不到一個真正理解他們的人？真的，今天還有多少人有耐心傾聽歷史深處徐徐傳來的叮嚀與囑咐呢？特別是在這個充斥著各種馬達聲叫賣聲叱咤聲的浮躁時代。

五

半島最西南的犄角上的幾個村都叫南極村，我們在其中的放坡村住下來，就去燈樓角，這里是半島犄角上的角尖，自北向南楔入瓊州海峽，與海南島的臨高角對峙，扼住瓊州海峽之要沖。所以，這里有軍事設(shè)施就不奇怪了。廣州灣時期，該角被法國人占據(jù)，筑屋設(shè)防。解放海南島時，又成為橫渡海峽的首發(fā)港。如今我們能看到解放軍建造的炮樓和1994年重修的六角方形燈塔。而存在了近百年的法國人的建筑在大破壞的年代得以幸存，居然毀于1984年，僅剩下一段精工細琢的青石穹壁走廊，真不知道什么人竟用這種方式表達對侵略者的憤恨。

從陳北跑、鄭勇等人攝影作品看，這個犄角是五彩透明、光怪陸離的，上面密布鹽場和蝦池，天光云影映入水中，色彩無時不在變化?？v橫道路和海岸線上有密植的椰林，與寧靜的北部灣，海邊的白沙灘，以及開著嬌艷黃花的仙人掌叢一起，構(gòu)成典型的熱帶風(fēng)光。附近的海面有白蝶貝保護區(qū)和珍珠養(yǎng)殖基地。有一幅可使海底斑瀾珊瑚盡收眼底的照片，遠處背景中有燈樓角，可標(biāo)明那片珊瑚礁群的方位。聽說過去漁民可以輕易從這里抱出一人多高的珊瑚樹，五光十色，造型奇特，不知現(xiàn)在已輾轉(zhuǎn)何處，進入何人收藏珍寶的庫室?？粗切┒嘧硕嗖实纳汉飨x精靈一樣在海底歡躍，真想改一下舒婷《神女峰》里的名句，替它們抒發(fā)一下情感：與其在廚窗中展覽千年，不如在大海中搖曳一晚。

我們站在高處，遠遠觀賞了合水線。太平洋濁浪卷起千堆雪，滾滾從東部涌來，與北部灣寧靜清澈的碧浪相頡頏 ，令所攜泥沙無所適從，沉積下來，遂形成突出的岬角，越積越長。在海中，海浪交合處有一條白線直通海南，對著臨高角。這里就是被人們稱之為大陸“極南”“盡南”之處。

我們跑向沙灘，沐浴在夕陽的余暉里嬉戲，作樣把落日擎在頭頂，捧在手心或者含在嘴里，盡情享受太陽和大海七彩的饋贈。此時夕陽以蹲姿給人打光，人都顯得高大起來，把長長的影子直掛天際。攝影師怎會放過這大好時光？他們手中相機咔嚓聲不斷，忙著讓姑娘們擺出各種姿態(tài)，捕捉每一個精彩的瞬間。太陽即將入水的時刻，人們沉靜下來，一起肅立，像一群古人一樣目送莊嚴的落日入海，即將浸入水中的太陽格外碩大，燒沸了一大片的海水，那里似乎徐徐傳來烙鐵入水的滋滋聲。

六

晚上，陳北跑先生專門跑來與我們一起吃飯，這個樸素而有詩意的名字早已聽說過，他居住在祖國大陸最南端，只能往北跑。冰柜里臥著一條扁扁的鰩魚，似乎在閉目沉思，廚師從它身上割下一塊肉燉了，間隙里到園子里隨手拔幾把青菜，沖干凈吱啦一聲就端上桌。

在樂聲燈影中才顧得上欣賞我們所住的新民居。院子里有一口水塘，里面泊著一只舊木船，是晨讀的好地方。

拱形的大門是一只立起的船，房間里有棵勒杜娟，花開正艷，設(shè)計者用玻璃圍住，上面有天光洩下來給它養(yǎng)料，植物與人居兩不相誤，并可相互欣賞。設(shè)計者是在因地制宜，因勢利導(dǎo)，把他們追求舒適的理念巧妙地鑲嵌在其中，看起來是順乎自然和傳統(tǒng)，追求的卻是星級標(biāo)準。據(jù)說有位北京人來此旅游，被這里漫山遍野的明媚所吸引，毅然決定不走了，回去收拾細軟，租下幾間破舊的民房，開始精心倒飭。他大概實在不愿意回頭鉆進厚重的霧霾，再過那種不敢大口喘氣的日子。他要到這里來日沐陽光，夜數(shù)星辰，舉酒杯，邀明月，在南海邊凌亂放歌狂舞。

他們最珍視用海珊瑚砌成的房屋，而當(dāng)?shù)厝俗鰤舳枷霋仐壍糇婢拥纳汉魑?，換上水泥樓。在異鄉(xiāng)人看來，那種水泥筑、瓷瓦覆的四角小樓房簡直丑陋到了極點，而傳統(tǒng)的珊瑚屋則非常美。這是多么稀缺的建筑材料，簡直可比美圣彼得堡葉卡婕琳娜宮里的琥珀宮。珊瑚屋是會呼吸的房子，無數(shù)小孔過濾海風(fēng)，是最溫柔細膩的空氣交換裝置。夜里躺在床上，也許會進入珊瑚的夢鄉(xiāng)，呈現(xiàn)出遙遠過去的幻像，珊瑚蟲搖曳的多姿多彩的密林里，魚群穿梭，螺喃蝦戲，還時不時移過一只海龜?shù)纳碛啊?/p>

那些外鄉(xiāng)人在這里不光追求單純的享受，有新的生活理念指導(dǎo)，就不會坐吃山空。有些人要安身立命，在無奈中打拼，沒有遷徙的自由， 而有些人則獲得了這種自由。他們可以在自己享受的時候，把“己所欲”施于人，自養(yǎng)以養(yǎng)人，養(yǎng)人以自養(yǎng)，把生活延伸一下就成了生意。住在這里，觸須可以伸向全世界，甚至可以直播自己的幸福。他們一定會慢慢享受建設(shè)和積攢的過程，海灘上亂扔的貝母螺殼，海石魚骨，漁民棄之不顧的破舊漁具，對他們來說都是寶貝，一點點收集回去，裝飾自己的房間和遠方朋友的夢。

明眼人大概不會把他們的追求當(dāng)成個別現(xiàn)象等閑視之，他們是一個新時代早起的鳥兒，知暖的春鴨。作為旁觀者，他們頭腦異常清醒地看清了與當(dāng)?shù)貎?yōu)勢緊密聯(lián)系的某種趨勢，真正理解那付古對包含的從容與淡定：

海邊潮至，庶徐徐聞乎？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一位朋友說：“這付古對即可解釋徐聞縣名，又是當(dāng)?shù)匕傩諏ι钸h景的厚望。假如我有發(fā)言權(quán)，就把這句話當(dāng)作徐聞發(fā)展的主旨?！庇《扔芯渲V語說： 請慢點走，等一等身后的靈魂。為什么要等？整個世界都被綁到消費主義戰(zhàn)車上，飛快地狂奔。大家珍惜時間，只爭朝夕，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奮斗目標(biāo)，每天忙著掙，忙著花，忙著興奮，忙著煩惱，忘記靜下來體味一下人生的樂趣，真像丟了魂一樣。

聽潮起潮落，看花謝花開，難道不是當(dāng)代新覺悟者追求的一種境界嗎？朱光潛先生一本書的封面和阿爾卑斯山的一條風(fēng)景優(yōu)美的路邊的牌子上寫著同樣的話：“慢慢走，欣賞呵”，提醒人們不要錯過人生的風(fēng)景。這讓人想起孔子兩千多年前與弟子們的那次閑談。什么是理想的生活？孔老師否定了子路、冉有治軍、富國之類的宏大敘事，唯獨對曾點的描述心向往之：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富國強兵當(dāng)然重要，最終還不是為了讓百姓安居樂業(yè)嗎？從孔子這里，我們找到了中華民族的初心。如果重視那些異鄉(xiāng)人的啟迪，就把徐聞往慢生活之城的方向引導(dǎo)，吸引更多的人來這里浴乎，舞乎，詠乎，樂乎，享受太平洋和北部灣的饋贈。

七

靜靜的海風(fēng)，冬日和熙的陽光，舊船木制成的家私，特別是舒適的躺椅，都在鼓勵你閱讀，而房間里也早已為你準備好豐富的讀物。有介紹徐聞歷史掌故的，也有描寫當(dāng)?shù)仫L(fēng)土民情的，似乎應(yīng)有盡有。這一晚我唯一感興趣的是，這個村子為什么叫放坡村？和蘇學(xué)士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

放坡村碑記上說：該村原名北宋坡，起于秦漢，疏落數(shù)戶。唐宋以降，遷客騷人，南往北還，必經(jīng)此地。據(jù)名師梁老考察，北宋文魁蘇東坡貶謫海南儋州三年獲赦，抄近路于放坡俄房埠登岸，停留一宿。村民遂將村名改為“放坡”，以示追念。

真為能與蘇公一樣在這個偏遠的小村莊“停留一宿”感到自得。不過，這信息準確嗎？這種追念方式與要表達的心情好像不大搭界。半島追懷先生的地方甚多，有“懷坡堂”、“蘇公亭”、“蘇公樓”等，每一處都敬意滿滿，而這里卻用一“放“字并直呼其“坡”，是何意呢？流放？放走？那是朝廷當(dāng)權(quán)者的口氣，百姓用來表達敬仰和懷念好像不合適。不知這位“名師梁老”為何許人？真想當(dāng)面向他討教。

蘇東坡被貶惠州，倍受磨難，侍妾朝云又染病去世，“白發(fā)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是他彼時生活的真實寫照。似乎任何困苦都改不了先生不可救藥的樂觀心態(tài)，他接著寫道：“報道先生春睡美，道士輕打五更鐘”。政治對手宰相章惇見他過得如此快活，就繼續(xù)往死里整他，再貶海南儋州。

恐怕會有人嚴命追逼，蘇軾于紹圣四年（1097）年4月17日接到朝廷告命，4月19日即拋家舍業(yè)，離開惠州赴任，于5月11日在藤州與同時被貶雷州的弟弟蘇轍相遇。他們的政敵也是文人，對對手命運的戲弄也帶著一絲冷幽默，據(jù)說子瞻貶儋州，子由貶雷州，是因他們的名字中有此偏旁，使其暗含“命該如此”之意。

蘇家兄弟“蕭然兩別駕，各攜一稚子”，年老的親兄弟與年幼的堂兄弟久別重逢，一定有難以言表的歡愉，給他們的凄涼行色涂一抹骨肉重逢的溫情。他們經(jīng)繡江、容州進入雷州，過調(diào)豐村、七星嶺和蘇二村，于6月5日到達雷州府。在雷州盤桓五日，蘇軾辭別兄弟，揮淚渡海南下儋州。元符三年（1100），哲宗去世徽宗繼位，大赦天下。蘇軾遇赦北還，于6月20日渡過海峽，6月25日到雷州與秦觀話別，30日到達廉江石城官寨，7月4日到合浦。

躺在放坡村的珊瑚屋里，聽四處蟲鳴和微風(fēng)從千萬孔隙中徐徐滲入，不知是醒是夢。想這片蟲鳴四野的天涯海岬的確神奇，中國文化史上熠熠生輝的三顆星辰，竟然同時照耀過這片南天下荒野，其中居然有最亮的那一顆。如果斗膽把中國歷史上的文化巨匠來一番評比，我以為蘇東坡應(yīng)該穩(wěn)居第一。聽林語堂先生怎么說？蘇東坡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xué)的反對派，是瑜伽術(shù)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

這段話貌似全面，實則仍未窮盡。蘇東坡還是詞人，又身兼婉約豪放兩派之領(lǐng)袖。蘇東坡還是著名哲學(xué)家，還發(fā)明了東坡肉……說不完道不盡的蘇東坡既然來過雷州，有關(guān)他的傳說像當(dāng)?shù)氐闹参镆粯用苌L就是必然的了，人們言之鑿鑿地說：蘇東坡到過高州拜謁冼夫人廟并寫詩志感，蘇東坡二進荔枝村因而有了蘇二村。蘇東坡在雷州與兄弟同處數(shù)月而別，一起同游羅湖，拜謁天寧寺，寫了“萬山第一”牌匾，并寫下“西湖平，狀元生”之讖語。從海南北返時又在興廉村凈行院逗留40余天，總之，在故事中，雷州人對先生的挽留很任性，如果像故事中那樣任由鄉(xiāng)親們表達愛戴之情，先生半年也走不出雷州。

這種表達的可敬之處是，雷州人與蘇東坡的親民情懷天然相通，根本不考慮最高統(tǒng)治者宋神宗和奸臣把持的朝廷對先生是什么態(tài)度，也不管先生犯了什么錯誤，是什么流放發(fā)配的罪人，就是要把他當(dāng)師學(xué)，當(dāng)神敬。這就給雷州人留下“敬賢如師，嫉惡如仇”的美名。這些傳說，不免有一些夸張和附會之嫌，據(jù)蘇氏文章和可靠史料記載，蘇東坡過雷州境，來回總共不過20天左右，這點時間如果按照鄉(xiāng)親們在故事中的安排，根本就不夠用。返程的時候，蘇軾與秦觀雷州一別，直奔西北而去，不然，怎么會走到樂民的興廉村呢？這樣，就不會兩次經(jīng)過蘇二村了，那么，村名為蘇二，會不是因同時邀請兩位蘇先生呢？過此村時，蘇軾蘇轍就在一起，如獨邀子瞻前往不請子由，就不合常理。至于“西湖平，狀元生”之說，更不可能出自二蘇。這個荒唐玩笑，有點像某電視劇中讓孝莊皇太后一口一個“我孝莊”。眾多傳說，也有些不管不顧先生當(dāng)年的心情。朝廷權(quán)臣迫使蘇氏兄弟走在古雷州人跡罕至的林中的小道上，腳前有荊棘叢生，耳邊虎嘯狼嚎，再加上疾病纏身，朝不保夕 。在這種亡命天涯的投荒之旅中，你以為他有心情在半島繞來繞去，四處游山玩水？當(dāng)然，這些傳說的主旨我還是十分贊同的，先生在極端困難中這時候所表現(xiàn)出的毫無偽飾有曠達豪邁，幸而有民間的熱情與之呼應(yīng)，給這位文化巨匠心中留下一絲溫情。

八

一夜愰惚，睡過了頭，同伴們早已起來聆聽鳥鳴，四處采摘春光。返程中，在高速路上穿越氣候鋒線，進入依然被冷空氣把控的天氣之中，基調(diào)灰暗，氣候陰冷，疲憊的身體與興奮的頭腦，提醒著晴朗天空下徐聞的存在，那是一片嘹亮的明媚春光，一樹一樹的紅木棉，像跳蕩在綠色大地上的一首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