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印第安人！

米夏爾·斯特勒克+南之瑉

他們喬裝打扮，唱歌跳舞，拿著弓箭穿過森林。在歐洲，有數(shù)萬成年人熱衷于扮演印第安人。加拿大攝影師彥·奧斯博恩跟蹤這些“現(xiàn)代部落”的足跡數(shù)年。

德國文學家席勒是個智者。他寫道：“只有當一個人游戲的時候，他才是一個完整的人?！焙⒆觽兺娑阖堌堃约芭Ｗ泻陀〉诎踩说慕巧缪萦螒?，他們長大后，就會玩成年人的游戲——高爾夫、象棋、足球或紙牌。然而有些人——可能正是響應老席勒的“號召”，成年后仍然愛玩牛仔游戲，或是將自己裝扮為印第安人。他們來到鄉(xiāng)村，建造梯皮（一種圓錐體狀的帳篷，流行于北美原住民中），搜集木材，點起營火，唱著跳著，刺繡，雕刻，手持弓箭在森林中漫步。

他們是“印第安文化業(yè)余愛好者”或“印第安語言文化研究者”，而且數(shù)量還不少，在德國就有至少1萬人，有些人甚至認為有4萬人。他們的具體數(shù)目尚不明晰，因為他們雖然人數(shù)不少，但可能并不想被人看到穿著帶流蘇裝飾的皮革服裝，戴著頭飾，或是只裹有一條纏腰帶。因為如果其他成年人看到他們那樣，可能會想：他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還在玩這種過家家的游戲！一些印第安文化研究者更愿意說，他們是在研究印第安人，照印第安人的方式生活，而不是在扮演他們。而“印第安人”這個概念本身就是錯誤的，因為在政治上它完全不正確。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美洲土著”，也就是說：德國人扮演美洲土著，或是以美洲土著的方式生活。

那是一段非常復雜的歷史，始于很久之前，遠早于卡爾·邁（德國通俗小說作家，作品以異域風情聞名，場景常設定在19世紀的東方、美國和墨西哥）。加拿大攝影師彥·奧斯博恩在家鄉(xiāng)時就從一個真正的“黑腳美洲土著”那里聽說過這段歷史：那是在她搬到柏林之前不久。他對她說：“睜大眼睛，豎起耳朵，你會吃驚的?！彼牬笱劬ΓQ起耳朵，卻什么也沒看到。然后她在谷歌上搜索，很快感到無比驚奇：在她周圍有很多部落、協(xié)會，它們分布在東方和西方，有科曼奇人、易洛魁聯(lián)盟、蘇族、莫霍克人（均為美洲原住民部族或聯(lián)盟）。她在波蘭、俄羅斯、捷克、匈牙利和德國拍攝了 “印第安文化愛好者”4年。她在森林中的各個地方見到他們，然而也處處碰壁。成年人對玩游戲時被人拍攝的厭惡，到處都大同小異。她說：“他們有點像個地下組織，或是一個臥室中的秘密?！?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7/14/hwwz201707hwwz20170709-3-l.jpg" style="">

但是當她找到了通往臥室的門路之后，一個由浪漫、游戲、狩獵和秘傳組成的奇妙世界就在她面前展開了。

多年的經(jīng)驗讓她總結出了小小的部落特點：捷克人最認真，試圖盡可能印第安化。他們還用小木棍和火石生火，使用現(xiàn)代器具是禁忌，手機被留在家里，塑料被認為是野外環(huán)境中的死神。

俄羅斯人經(jīng)常喝酒，酒量也很大，扮演的也是豪飲的印第安人。奧斯伯恩在和他們切磋完伏特加酒之后，才贏得了他們的尊重。此外俄羅斯人還有一些頹廢情緒，但也富有異國情調(diào)。

匈牙利人呢？最會玩的匈牙利人建起了營地，組織小型戰(zhàn)斗。匈牙利人喜歡夜襲和綁架。奧斯博恩說，有一次她和一個匈牙利牧師一起如同韓塞爾與葛雷特（《格林童話》中的 人物）一樣手拉手逃進了漆黑的森林，這件事讓她深感驚奇。實際上這位牧師不能這樣做，他是獨身不娶妻者，但是他的教區(qū)并不知道他對角色扮演游戲的熱愛，上帝顯然也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德國人呢？他們有移動廁所和自來水管，但仍然如奧斯博恩所說“為歷史的準確性著迷”。這可能是因為，德國人從根本上就是絕佳的印第安人。美國歷史教授格倫·佩尼寫了一本書，名叫《親情的選擇：1800年以來的德國和美國印第安人》，追溯德國人和印第安人的姻親關系到古羅馬時期。

我們在中午時分抵達了這位教授位于大學中的辦公室。他輕松愉快地向我們講述塔西佗（古羅馬歷史學家）及其“日耳曼情結”，以及19世紀末德國學者對他們野蠻祖先的熱愛。佩尼說：“塔西佗對德國人的描述就如同美國作家詹姆斯·費尼莫爾·庫柏在《皮襪子故事集》（主要是贊揚印第安人的正直，揭露殖民主義者的貪婪殘暴）中對印第安人的描述?！钡聡撕陀〉诎踩擞泻芏喙餐c，例如部落歷史和“對自由的強烈渴望”。小國主義后來孕育出了德國繁榮的地方文化，直到今天仍能看出痕跡：薩克森和巴伐利亞，黑森和萊茵地區(qū)，弗里斯蘭和威斯特法倫地區(qū)；有很多分支的族譜、不同的方言和奇特的風俗。佩尼說：“德國印第安人扮演愛好者非常集中，這并非偶然?！?/p>

而在德國，“美洲土著”甚至還成立了“德國美洲土著協(xié)會”——一個注冊在案的社會福利性質(zhì)的官方協(xié)會。其主席是個德國人，名叫卡門·科瓦斯尼，住在卡茨韋勒。

但我們也得知道：日耳曼人喜歡裝扮成休倫人（北美印第安部落），但真正的印第安人并不一定對這種文化聯(lián)結感到高興。比如瑞德·赫爾克勞，他有一半阿帕切-奇里卡華印第安人血統(tǒng)，一半切羅基族（易洛魁人的一支）血統(tǒng)，但出生在法蘭克福，因此嚴格來說是個“法蘭克福土著”，然而他又在美國長大。赫爾克勞是一個印第安多面手：他是詩人、記者、作家和心理學家；他多年來生活在柏林，認為德國人對印第安文化的偏愛陳腐老套，令人厭煩。他稱之為“另類種族清洗”——以前是身體上的，現(xiàn)在是文化上的。那些印第安文化愛好者任由他們的浪漫幻想馳騁?！斑@是在盜取身份認同?！睂λ?，印第安人角色扮演毫無樂趣可言。

在柏林，我們見到了托米透（化名）。5歲時，托米透就認識到，比起柏林人，他更像個印第安人。那時他生活在阿爾高的一家孤兒院中，他唱的印第安歌曲讓其他小孩瞠目結舌。他一直覺得卡爾·邁很蠢，因為卡爾·邁自己想象出了這一切。托米透表示自己無法忍受卡爾·邁這樣的騙子。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和瑞德·赫爾克勞觀點一致。他生活在夏洛滕堡的一個小公寓中，比很多印第安文化研究者都更有優(yōu)勢，因為他真正了解印第安人的生活——在80年代中期，他和一個朋友曾在南達科他州的一個禁獵區(qū)生活，和真正的土著人交流過。

50多歲的托米透看起來至少比真實年齡年輕10歲，已經(jīng)做過30來份工作。他稱自己無法過一夫一妻的生活，他的旅游基因驅(qū)使他不斷前往澳大利亞、亞洲和美國，但最后又總會返回柏林。在他的住所中，放著他親手鞣制的真皮神龕，他還自己雕刻、打磨湯碗。“我是受過正規(guī)培訓的木工。”托米透胳膊和胸部有一個易洛魁人標志和鮮明的紋身。

在真實生活中，他在選帝侯大街開著一家餐館，他的女友勸他不必告訴熟人他作為托米透的生活。當真實和向往的生活相遇時，痛苦就產(chǎn)生了。托米透能夠理解這一點，也能理解很多印第安文化愛好者面對記者和攝像機時的畏懼和羞怯。

他和志同道合者一周會面一次，他們一起唱拉科塔族歌曲。他們中有教師、人種學者、個體戶。這天下午，他請兩位來自印第安男子歌唱協(xié)會的朋友來到一家餐館。他們聊著自己的嗜好、旅行、在風雨中建造梯皮的過程、德國森林中濕漉漉的皮衣，聊著東哥特族人和西哥特族人——因為在東西德分裂期間，德國的印第安文化愛好者之間也豎起了一堵為期40年的高墻。

柏林墻建起后，西德的印第安文化愛好者代表是卡爾·邁，東德則是莉澤洛特·維爾斯科普夫-亨利希。這位歷史學家1951年寫出《大母熊的兒子們》一書講述印第安人的故事，15年后被拍攝成電影《鐵骨金沙》，主演是南斯拉夫人喬基科·米提克。

柏林，夜幕降臨。城市印第安人揮手告別，坐上汽車回家了。周末，他們將在一個野營地見面，停好車，拖來梯皮的桿子，在森林中搜集木頭，在篝火邊邊唱邊跳。

[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