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思而明辨

季豐

摘 要：審慎、真誠是思辨的態(tài)度，清楚、明白是思辨的要求。這是思辨作為一種習慣應有的行為準則，也即思辨性寫作的基本追求——慎思而明辨。思辨性寫作要審慎地確立觀點，思辨的前提是進行概念界定，并且要考慮觀點確立的多種條件；而明辨需要學點分類討論，并樹立提綱意識。

關(guān)鍵詞：思辨性寫作，慎思，明辨

一、思辨是一種習慣

近年來，關(guān)于思辨性寫作的理論探索、教學實踐及測試評價日益豐富與完善。思辨性寫作已成為當下中國高中寫作教學的共識。

但思辨性寫作并非是也不應該是新生事物，在這個時期出現(xiàn)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梢赃@么說，這種共識的達成基于兩個原因：一是對長期以來中學生“小美文”寫作的憂慮與反撥，二是對網(wǎng)絡(luò)背景下非理性公共發(fā)言（或中學生寫作中的非理性現(xiàn)象）的焦灼。

目前正在修訂的《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在其初稿中已把“思辨性寫作”列入了必修課程的第六個學習任務(wù)群“思辨性閱讀與表達”，且有如下相關(guān)表述：

它包括“論述類文本的寫作”，“通過本任務(wù)群的學習，發(fā)展實證、推理、批判與發(fā)現(xiàn)的能力，增強思維的邏輯性和深刻性”，“學習表達和闡發(fā)自己的觀點，能夠立論正確，語言準確，論據(jù)恰當，講究邏輯”，“學習多角度思考問題，學習反駁，能夠有理有據(jù)，以理服人”，“學習書面闡述并論證自己的觀點，駁斥錯誤的觀點”。

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傳統(tǒng)議論文寫作教學的歷史經(jīng)驗與西方思辨讀寫理論實踐的結(jié)合下，未來的思辨性寫作教學會逐漸明朗與顯豁，并且在學習方式的變革和寫作能力的建構(gòu)上可以有更高的期待。

但是，重新審視“思辨性寫作”這個概念，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寫作課程如何設(shè)計，始終繞不開“思辨”這一要素。而“思辨”更多地代表一種習慣、一種態(tài)度，而不是一種顯性的知識。一個沒有思辨習慣的人，即使掌握了再多的寫作方法，也難以寫出具有思辨性的作品。

思辨是一種習慣。但這種習慣有其基本的行為標準。在西方，作為思辨的主要代表，古典哲人的首要特征就是審慎。其源頭來自古希臘的蘇格拉底，這一點，我們在柏拉圖的諸多對話錄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無獨有偶?！吨杏埂分幸舱f：“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1]學、問、思、辨、行，原來是特指儒家教育體系的教學論，但從這個經(jīng)典表述中，我們還是可以分離出“思辨”的具體目標與要求——“慎”與“明”。

“慎者，謹也?！保ā墩f文解字》）段注進一步解說：“未有不誠而能謹者。故其字從真……傳皆曰：誠也。”可以這么說，古人對“思”的要求是做到謹慎而真誠。而“明辨”，指的是要清楚而明白地辨識。

所以，審慎、真誠是思辨的態(tài)度，清楚、明白是思辨的要求。這是思辨作為一種習慣應有的行為準則，也即思辨性寫作的基本追求——慎思而明辨。

而這恰恰是學生的思辨性寫作，特別是論述類文本寫作所缺失的。

二、慎思——審慎地確立觀點

審慎地確立觀點是一個人經(jīng)過比較充分的閱讀和人生經(jīng)歷后的自然反應。確立觀點前要界定概念，要有據(jù)可依，這是態(tài)度問題而不是方法問題。也正因為如此，這些基本的思辨常識常常為人忽略。

（一）思辨的前提：概念界定

在一次“如何審慎地確立觀點”的觀摩課上，筆者請學生推敲“近墨者未必黑”這一觀點的確立需要有哪些條件。出乎意料的是，第一個學生站起來回答：“這是一個比喻，需要確定其本義?！庇谑呛罄m(xù)的學生針對文題中的“墨”“黑”概念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界定。學生認為，“墨”是指向外界的，可以指不好的環(huán)境，也可以指不好的朋友……而“黑”是指向自身的，可以是不良習氣，也可以是陰暗心理……

的確，這是思辨展開的前提。在日常生活或?qū)W術(shù)爭議中，我們常常發(fā)現(xiàn)，百分之九十的爭吵都是由于定義不清所引起的。在討論與辯論之前，如果沒有相互之間的概念約定，很容易變成在各自的定義領(lǐng)域里闡明自己的觀點、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從而使討論與辯論失去應有的意義。這在思辨性寫作中尤其要引起重視。

朱東潤先生曾舉過一個例子：

最淺近的一個例，就是救國儲金。這本是交戰(zhàn)國在戰(zhàn)爭狀況中，紙幣流通額急劇增加而后，常采取的一種鈔票回籠的對策。在平時也許有人還不了然，在戰(zhàn)時總應當是家喻戶曉事了，尤其是大學生，更不應當不知道。但是實際他們還不明白。有的說什么“耕三余一，耕九余三”，有的說，每個儲一元，四萬萬五千萬人便儲四萬萬五千萬元，足以支持長期抗戰(zhàn)。有的說在需要輸入大量軍火或其他軍用品的時候，大家便非儲蓄不可。其實隔靴搔癢，全不是那回事。[2]9

朱先生用這個例子想說明的是，“許多議論文，非有專門的知識，簡直不必下手”，“至于一般的題目，那也需要有豐富的知識”。他還說：“要望議論文做得好，唯一的方法，還是在常識方面擴大，這樣以后，自然會有好的作品?！?[2]9在這里，“專門的知識”“常識”指的就是思辨對象所牽涉的基本概念。如果概念不明、定義不清，只憑主觀臆測來展開思辨，是不符合“慎思”這一原則的。

（二）觀點的確立需要多種條件

在思辨性寫作中，確立觀點是首要任務(wù)。只有確立觀點之后，方能展開論證，才可能請讀者接受論斷或采取行動。但是，除了一些普遍的常識（已無須論證），大多數(shù)觀點的確立還是需要多種條件的。

還是延續(xù)上面的課例。針對觀點“近墨者未必黑”，學生繼續(xù)展開關(guān)于觀點成立條件的考慮。他們認為，如果要使這個觀點的確立是審慎的，必須還要考慮：

（1）“近的”距離：因為人際交往的深淺程度、環(huán)境浸染程度都是會不會變“黑”的條件。

（2）“墨”的強弱：這里指的是能否變“黑”，環(huán)境、友人的影響力大小也是一個必要條件。

（3）“近墨者”的自身條件：自身品質(zhì)的好壞、意志的強弱也是是否變“黑”的一個前提，一個有著高潔品質(zhì)、強大意志的“近墨者”，照樣能夠出淤泥而不染。

寫作者須通過不停地拷問來使自己的觀點更嚴密、得出的結(jié)論更審慎。用安東尼·韋斯頓的話來說：“論證的第一步是問你自己，你想證明什么。你的結(jié)論是什么？記住，結(jié)論是需要你為之提供理由的某種表述，為你提供理由的表述是你的前提?！盵3]我們的拷問正是針對觀點確立所需的理由與條件而展開的。這種拷問也正是思辨的一種習慣。這種習慣可以通過思辨閱讀訓練來完成。

我們可以來看看蘇格拉底（簡稱“蘇”）和玻勒馬霍斯（簡稱“?！保╆P(guān)于“欠債還債就是正義”的這場討論片段：

蘇 好！那么你說說看，正義平時在滿足什么需要、獲得什么好處上是有用的？

玻 在訂合同立契約這些事情上，蘇格拉底。

蘇 所謂的訂合同立契約，你指的是合伙關(guān)系，還是指別的事？

玻 當然是合伙關(guān)系。

蘇 下棋的時候，一個好而有用的伙伴，是正義者還是下棋能手呢？

玻 下棋能手。

蘇 在砌磚蓋瓦的事情上，正義的人當伙伴，是不是比瓦匠當伙伴更好，更有用呢？

玻 當然不是。

蘇 奏樂的時候，琴師比正義者是較好的伙伴。那么請問，在哪種合伙關(guān)系上正義者比琴師是較好的伙伴？

玻 我想，是在金錢的關(guān)系上。[4]

這樣的拷問在柏拉圖對話錄中俯拾皆是。我們可以通過這種類型的閱讀來訓練自己的思辨能力，像蘇格拉底所說，以使我們對思辨“保持更高的謹慎”。

三、明辨——清楚、明白而有條理

“明”，更多的是指向?qū)λ急娴囊?。通俗地說，就是對所思辨的對象要“想明白”。學生在思辨性寫作中的最大問題就是沒想明白就開始寫作。剛有點想法，就立馬提筆動手，寫了兩三段后就發(fā)現(xiàn)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于是進入了“湊字數(shù)”的環(huán)節(jié)。還有一種情況是，寫到一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想明白了，但在考場上往往為時已晚。這是一種不良的寫作習慣，也是一種不能“明辨”的思維習慣。

思維不是一種知識，良好思辨習慣的養(yǎng)成需要練習，甚至可以在任何時候用任何素材來練習。它是一種認知程序，即面對任何事情、任何現(xiàn)象都會有邏輯、有條理地去解析。習慣了這樣的解析方式，碰到復雜的問題時就不會慌。

（一）“明辨”需要學點分類討論

在前述“如何審慎地確立觀點”課例中，筆者設(shè)計了一個熱身活動：

人在哪些場合下會哭？請列舉出盡可能多的不互相重復的答案。

討論之后學生發(fā)現(xiàn)，要想不重復，最有效的方法是先分類，然后再一一列舉。哪些場合會哭？隨便舉一個分類法，可以是一個人的場合、兩個人的場合、多個人的場合。一個人的場合什么時候會哭？生病，考試失利，獨處他鄉(xiāng)……兩個人的場合什么時候會哭？吵架，被罵，被感動……如果不分類，要么列舉得很慢，要么列舉不全，要么列舉出重復的答案。

這就是數(shù)學中常用的分類討論，這是邏輯思維的核心。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可以經(jīng)常進行這樣的訓練，以提升自己思辨的敏捷性與全面性。

（二）“明辨”需要有提綱意識

思辨的過程需要梳理與組織。最好的“明辨”工具就是提綱?！疤峋V可以開拓和澄清思路，展示一般和特殊結(jié)構(gòu)及其比例關(guān)系，使文中的漏洞或重疊內(nèi)容一目了然?！盵5]當然，樹形圖和思維導圖也是很不錯的組織工具。

關(guān)于如何列提綱，前人已有許多論述，這里不復贅述。但我們要始終牢記的是，提綱是為了自己能清楚、明白、有條理地組織自己的思辨。但這也是需要學習的。最好的練習方法就是動態(tài)性地還原別人文章的思辨過程。

在上述課例中，筆者嘗試了這種做法。筆者選擇了1991年全國高考優(yōu)秀作文《近墨者未必黑》，請學生“同桌合作還原文章的論證提綱，關(guān)注其分類討論條件及觀點的確立過程”。再通過課堂動態(tài)性的討論，最后形成了這篇范文的提綱：

（1）提出觀點。

（2）質(zhì)疑“近墨者黑”。

（3）舉例說明有“近墨者不黑”的情況。

（4）要做到近墨者不黑的條件：有很強的免疫力；能聽逆耳忠言，隨時矯正自己。

（5）近墨者不黑的意義。

（6）重復觀點。

在此基礎(chǔ)上，筆者讓學生再與自己先前確立觀點的過程相互印證，重新補充或修改自己的提綱。

思辨性寫作需要清晰地組織與展示自己的思路，而“慎思”和“明辨”的過程一般就構(gòu)成了論證過程的基礎(chǔ)。

四、積理而煉識

思辨是一種習慣。習慣的養(yǎng)成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慎思而明辨更是如此。它需要我們在日常思考及思辨性寫作中時時反省，不斷糾正，辛苦養(yǎng)成。

“由于受知識視野、認識手段、個人立場、當時環(huán)境等因素的影響，一個人對某個問題的認識常常有片面之處，而許多事物本身也在不斷變化?！盵6]這就需要我們經(jīng)常對自己的思辨進行反思。對此，我們可以借助以下提示來進行：

（1）我是否掌握了足夠的與命題有關(guān)的信息？

（2）我的觀點是一種假設(shè)還是客觀事實？

（3）我得出這個觀點更多基于個人的主觀傾向還是客觀依據(jù)？

（4）我的證據(jù)是否可靠？

（5）從我的材料、證據(jù)中能必然歸納出觀點嗎？

（6）我的推理過程有沒有破綻？

（7）我注意了這個判斷結(jié)論不能涵蓋的特殊個例，并能作出合理解釋嗎？

（8）我的論證在語言上表達得是不是簡明易懂？

以上8個方面其實也就是對“慎思而明辨”作了最好的注腳。

“清初魏禧曾經(jīng)指出為文之道，欲卓然自立于天下，在于積理而煉識。又說‘所謂煉識者，博學于文而知理之要，煉于物務(wù)，識時之所宜。理得要，則言不煩而躬行可踐，識時宜則不為高論，見諸行事而有功。（《答施愚山侍讀書》）”[2]10這段話傳遞了兩個意思：一是告訴我們要養(yǎng)成“慎思而明辨”的習慣需要長期的“積累而煉識”；二是提醒我們“慎思而明辨”之前還需“博學”“審問”，才能在思辨性寫作中“篤行”。

因此，《中庸》所說的“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變得更耐人尋味。筆者把這句話視為“思辨性寫作”的本土性學理資源。

參考文獻：

[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6.

[2]朱東潤.文章的標準[G].// 饒杰騰.民國國文教學研究文叢（寫作卷）.北京：語文出版社，2016.

[3]安東尼·韋斯頓.論證是一門學問[M].北京：新華出版社，2011：3.

[4]柏拉圖.理想國[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6：9-10.

[5]拉姆齊·福勒，簡·阿倫.李特-布朗英文寫作手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37.

[6]王榮生，倪文尖.國家課程標準高中實驗課本（試編本）語文[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87-88.

（責任編輯：方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