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蓉[內(nèi)蒙古大學, 呼和浩特 010020]
解讀《百年孤獨》的敘述視角
⊙龐 蓉[內(nèi)蒙古大學, 呼和浩特 010020]
《百年孤獨》是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作,作者以獨特的敘事技巧再現(xiàn)了一個家族、一個民族的歷史與現(xiàn)實。就敘述視角而言,小說除采用全知視角外,在局部又使用攝像式外視角和第一人稱體驗視角。三種視角模式的綜合應(yīng)用,增加了小說內(nèi)容的神秘性并使主題更為深邃,帶給讀者種種不同的審美感受。結(jié)合不同視角模式的功能解讀《百年孤獨》的敘述視角,有助于深刻理解作品的內(nèi)容與主題。
《百年孤獨》 全知視角 攝像式外視角 第一人稱體驗視角
敘述視角,又稱為聚焦,“是視覺與被‘看見’被感知的東西之間的關(guān)系”,它“不僅是一個敘述者對于事件和人物的視覺感知的問題,也是一個他或她如何體驗、判斷和解釋它們的問題”。因此,在小說中,敘述視角是影響小說技法及其主題表達等內(nèi)容的重要因素。小說視角模式總體上被分成外視角和內(nèi)視角兩類。外視角包括全知視角、選擇性全知視角、攝像式視角、第一人稱主人公敘述中的回顧性視角、第一人稱敘述中見證人的旁觀視角;內(nèi)視角有固定式人物有限視角、變換式人物有限視角、多重式人物有限視角和第一人稱敘述中的體驗視角四種。
《百年孤獨》采用內(nèi)外視角相結(jié)合的模式,同時使用全知視角、攝像式外視角與第一人稱體驗視角,發(fā)揮了不同視角在小說中的功能和作用,并大大提升了讀者的審美體驗。
全知視角是傳統(tǒng)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常用的一種視角模式,最顯著的特點是敘述者既說又看,無所不知。《百年孤獨》就是以這種視角模式講述布恩迪亞家族的歷史。從第一代阿爾卡蒂奧建立馬孔多鎮(zhèn)到第六代奧雷里亞諾破譯出羊皮卷的內(nèi)容,敘述者像上帝一樣掌控著每一個細節(jié),洞察著每一個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
“架子上被遺忘多日的一個空瓶忽然重得挪不動,工作臺上的一鍋水未經(jīng)加熱便沸騰了半個小時,直到完全蒸發(fā)。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兒子看著這一切又恐懼又歡喜,他們無法解釋,只是將其視作新材料要誕生的預兆……”
這段內(nèi)容是對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奧雷里亞諾在實驗室分離金屬的描寫,“空瓶忽然重得挪不動”“沸騰”“完全蒸發(fā)”沒有通過任何人的行為動作表現(xiàn)出來,而是敘述者自知。作為觀察者,他處于一個制高點,俯瞰著這個家族所發(fā)生的一切,不論是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他都多于并先于人物所知。
“在這張唯一的全家福照片上,奧雷里亞諾身穿黑色天鵝絨正裝,夾在阿瑪蘭妲和麗貝卡中間,那倦怠的模樣和深邃的眼神與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時一般無二。但那時他尚未感覺到命運的預示……”
敘述者站在這個時間點上,看到了多年后奧雷里亞諾上校的境況。在敘述者這里,時間加快前進,但是歷史發(fā)展的速度不變。若以小說中某一主要人物視角來看待這一問題,時間和歷史的行進速度只能統(tǒng)一,但恰恰因為“全知敘述者不是故事中的人物,無論他/她敘述的是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還是外部言行,他/她的觀察位置一般處于故事之外”,所以,他可以跨越時間與空間,穿梭于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
“歷史敘事在總體上采取全知的視角,并不排除其局部描寫上采取限知的視角。在某種意義上,采取限知的視角是對全知視角的有限性認可、突破和發(fā)揮?!泵窢柣鶃喌滤顾篮笾厣只氐讲级鞯蟻喖?;奧雷里亞諾上校的十七個兒子像兔子般被暗藏的兇手瞄準額間的灰燼十字一一獵殺;關(guān)于“香蕉熱”引發(fā)的千人罷工事件在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親身經(jīng)歷過后卻被所有人遺忘,當他躲藏到梅爾基亞德斯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時,逮捕他的軍官卻對他視而不見……“由全知到限知,意味著人們感知世界時能夠把表象和實質(zhì)相分離。因而限知視角的出現(xiàn),反映人們審美的感知世界的層面變得深邃和豐富了。”敘述者把布恩迪亞家族的部分歷史隱藏起來,留給讀者思考,在眾多懸念中,敘述者欲擒故縱地使讀者反復尋味,既強化了審美體驗,又使《百年孤獨》的主題更加深邃。
《百年孤獨》的全知敘述者以它無所不知的能力把布恩迪亞家族的歷史全盤托出,減免了人物視角下不必要的場面混雜感,使小說全篇蒙上了神秘色彩,并彰顯了它恢宏的史詩氣質(zhì),從而把讀者的關(guān)注點聚焦在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本身和歷史現(xiàn)實之上。在總體全知、局部限知的視角下,其中的一些片段隱藏了事件發(fā)生的過程或結(jié)果,這種敘述的斷裂反而形成了一種張力,在委婉曲折的講述下,讀者總是處在欲知而不得知的狀態(tài),從而增強了其魔幻性。
《百年孤獨》是一部家族史,敘述者站在這個家族的圈子外冷靜看待著一百年內(nèi)這個家族的變遷,它像攝影師一樣,履行客觀記錄的職責,使用一定的技巧,創(chuàng)造出攝像機鏡頭下的畫面。
她話音剛落,費爾南達就感到一陣明亮的微風吹過,床單從手里掙脫并在風中完全展開。阿瑪蘭妲感到從裙裾花邊傳來一陣神秘的震顫,不得不抓緊床單免得跌倒。就在這時美人兒蕾梅黛絲開始離開地面。烏爾蘇拉那時幾近失明,卻只有她能鎮(zhèn)定自若地看出那陣不可阻擋的微風因何而來,便任憑床單隨光芒而去,看著美人兒蕾梅黛絲揮手告別,身邊鼓蕩放光的床單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離開金龜子和大麗花的空間,和她一起穿過下午四點結(jié)束時的空間,和她一起永遠消失在連飛得最高的回憶之鳥也無法企及的高邈空間。
這個片段精彩地記錄了美人兒蕾梅黛絲升天的場景,鏡頭由近及遠、由高到低。
最先映入讀者眼簾的是近處的費爾南達,其次是站得稍遠一些的阿瑪蘭妲,最后才把焦點定位到蕾梅黛絲身上,她緩緩上升,從地面到高空,直到消失在天邊。敘述者不再只對主要對象蕾梅黛絲的行為動作進行描述,而是從配角身上轉(zhuǎn)移到對象本身。通過移動的鏡頭,敘述者把讀者對次要人物外在行為的關(guān)注集中到中心人物這里,強調(diào)的是敘述者自己的空間位置和視覺印象,這就使整個畫面一改靜止的死板,流動起來,增強了情節(jié)本身的震撼力。
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參加香蕉公司工人罷工集會,上千人被機槍掃射的情景同樣使用了攝像式外視角。這里的“攝像師”是那個曾騎在何塞·阿爾卡蒂奧的脖子上并目睹一切的小孩。居高臨下的小孩,向前方遠處看是發(fā)聲的中尉、少校和上尉,向下看是被掃射的失控的人群——幸存者們在混亂的場面中來回逃竄,形成一個向中心靠攏的巨大旋渦。他掉落后看到一個女人跪在空地上,繼而這片空地被蜂擁而來的人群淹沒。孩子鳥瞰這場戰(zhàn)爭,他的視角從上空落到地面,在一個有限的范圍內(nèi)擴大了有限場面的空間,形成了視覺上的巨大沖擊。
“攝像式外視角具有較強的逼真性和客觀性,并能引起很強的懸念”。《百年孤獨》的故事畫面在攝像機般的鏡頭前被生動地再現(xiàn)出來,讀者跟著鏡頭觀察到人物的行為,造成的后果之一是讀者與人物之間的情感距離增大,這就要求讀者在閱讀作品時不得不去想象人物以及情節(jié)背后所隱藏的細節(jié)。這一視角模式下流動的畫面及敘述者對事件在空間上觀察角度的變化使故事的畫面更為豐滿,增強了其視覺效果的同時強烈震撼著讀者的審美感受和心靈感受。
魔術(shù)師梅爾基亞德斯可以說是一個神奇的存在,他是馬孔多鎮(zhèn)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同時也是布恩迪亞家族毀滅的預言者。梅爾基亞德斯在患上熱死病死后重活,再次來到布恩迪亞家族中,繼續(xù)與他們生活了數(shù)十年,并留下了一部用梵文編寫的羊皮卷手稿。小說的最后,可以發(fā)現(xiàn),布恩迪亞家族的故事實際上就是梅爾基亞德斯寫的“書”。因此,他就是小說的敘述者。通過梅爾基亞德斯的眼光,讀者目睹到的是第一代人的成熟到第七代人出生的歷程,直接看盡了這個家族的輝煌與衰落的歷史?!埃ò斕m妲)她像只抓不住的小動物似的縮回手去,繼續(xù)自己的活計”,“她(麗貝卡)待在臥室里,摸黑透過半開的窗戶盯著墓地的墻……整整一個星期,她都執(zhí)著地在暗中等待,就像當年等待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來信”,“他(奧雷里亞諾上校)沖她淡淡一笑,伸直五指舉起手來,一言不發(fā)走出門去,迎上一路的叫喊、謾罵和詛咒直到市鎮(zhèn)門口”……敘述者梅爾基亞德斯作為故事中的人物,他以當初正在體驗事件的眼光來敘述,在他眼中,布恩迪亞家族每個人都具有宿命般的孤獨氣質(zhì),這個家族的故事還未開始便走向結(jié)束?!罢\然,全知敘述者也能展示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但在第一人稱經(jīng)驗視角敘述中,由于我們通過人物的經(jīng)驗眼光來觀察一切,因此可以更自然地直接接觸到人物細致、復雜的內(nèi)心活動”,但我們只能隨著梅爾基亞德斯進行觀察,因而,小說不論從人物、情節(jié)還是結(jié)構(gòu)上來看,都具有一定的封閉性,這實則是作者對拉丁美洲封閉與落后的影射。
《百年孤獨》第一人稱體驗視角的隱含是作者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觀察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物,以預言的方式揭示了布恩迪亞家族歷史的虛幻性,象征著作者深刻揭露歷史與現(xiàn)實永遠處于互相交錯的狀態(tài)中的主題,使小說的歷史沉重感大大增強。
通過分析《百年孤獨》的小說片段,可以發(fā)現(xiàn),不同的視角模式對小說形式、內(nèi)容、主題的呈現(xiàn)具有不可或缺的功用。全知與限知視角的結(jié)合使用加深了小說內(nèi)容的神秘色彩,攝像式外視角使一幅幅靜止的畫面流動起來,而第一人稱體驗視角的隱含作者是馬爾克斯對作品“孤獨”主題的揭示。每一種視角的側(cè)重不同,因此,讀者從這一部作品中可以獲得種種信息以及不同的審美感受。同一部作品采用多種敘述視角,對豐富作品內(nèi)容,深化作品主題具有重要意義,這是作者作品傳遞信息的需要,也更能體現(xiàn)作者的敘事技巧。
① [荷]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譚君強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37頁。
② [挪威]雅各布·盧特:《小說與電影中的敘事》,徐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頁。
③④⑦⑧⑩?? [哥]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范曄譯,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版。(文中有關(guān)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⑤⑨? 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文中有關(guān)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⑥ 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9頁。
[1][哥]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M].范曄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
[2]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3]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4]莫海.論《百年孤獨》的敘述者及敘事視角[J].長城,2011(2):140—141.
作 者:
龐 蓉,內(nèi)蒙古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在讀本科生。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