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劍利
地球上有這樣一群人,他們用雙腳丈量始祖棲息繁衍的地方,從殘存的蛛絲馬跡中挖掘生命演化的進程。楊杰,云南大學古生物重點實驗室副研究員,就是這群人中的一份子。
2016年春,他所在的科研團隊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即《PNAS》)上,報道了寒武紀(約5.42~4.88億年前)節(jié)肢動物的神經系統(tǒng)進化,這一科研成就入選了2016年度中國十大古生物學進展。
初入生命之門
古生物地質學偏僻、冷門,似乎永遠蒙著一層神秘的面紗。地球五十多億年時間,生命體結構幾乎有四十億年都隱伏不現(xiàn),僅有一些原始的藻類和菌類,學界稱其隱生宙。直至大約5.7億年前,生物逐漸演化出較高等級的生命體,顯生宙由此開始。
顯生宙的開端稱為寒武紀,此時,各門類動物突然呈爆發(fā)樣式出現(xiàn),古生物學家將其命名為“寒武紀生命大爆發(fā)”。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提到了這一事實,并大感迷惑,因為這似乎與進化論不符。最終達爾文只能以“地質記錄不完全,缺乏早期動物化石”來解釋。
1908年,美國地質學家維爾卡特在加拿大境內的布爾吉斯山發(fā)掘出了100多種保存得十分完整的無脊椎動物化石。維爾卡特把這些動物稱為布爾吉斯生物群。經研究,該生物群約存在于寒武紀中期(距今約5.05億年)。
1980年代,我國地質學家侯先光在云南澄江縣的帽天山發(fā)現(xiàn)了120余種古生物化石。經鑒定,這些化石屬于寒武紀早期(距今約5.3億年),比加拿大布爾吉斯生物群早了2500萬年。
澄江生物群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推進,是楊杰科研生命中的重要節(jié)點。
“事實上我是學歷史出身的,但我對古生物學科太熱愛了。當初侯先光到云南后,希望組建一支團隊。我跟他講,我想跟你做研究,哪怕讓我掃地都行,最終我很榮幸地加入了。”澄江生物群剛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存在一個問題:盡管古生物學家知道它比布爾吉斯要早,但不知道它確切的地質年代?!拔业倪\氣很好,剛好中國科學院南京古生物所的金玉玕院士想做這個工作,他來到了云南。因為我對野外最熟,就陪著他到處去考察。”
在漫長的研究過程中,楊杰始終懷有這樣的疑問:“為什么生命痕跡在澄江生物群過后就消失了呢?這么豐富多彩的生物群在隨后的地層里無法探知,直到布爾吉斯生物群出現(xiàn)的幾千萬年間,生命體究竟是怎么演化的呢?”
發(fā)現(xiàn)演變奧秘
“澄江生物群的巖石是很細膩的,因為它是由海底的淤泥形成的。澄江生物群下面的巖石,是有記號的砂巖。搞地質的都知道,有記號的砂巖就是海退(海退,就是深海變成了淺海,淺海變成了陸地)。當生物的生存環(huán)境不在了,過去的海洋變成了陸地,生物肯定無從尋找。但我想到,海岸線不是一樣深,只要耐心尋找,也許會找到一個在海退中沒有完全退干的海灣,它就成了澄江生物群的避難所。”帶著這樣的猜想,楊杰開始了在野外地質層中漫長的找尋。
常常他們一早就進山,用沉重的地質鍾與十字鎬重復敲打巖層,直至夜晚。累了,就席地而坐休息片刻;餓了,便吃點隨身攜帶的干糧。開采過程中的受傷,已是司空見慣,數(shù)不清的蚊蟲與蛇蝎威脅。2011年,楊杰真的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處地質遺跡。
“這個地方叫小石壩,于是就被命名為小石壩生物群,澄江生物群的亮點,在這兒得到了延續(xù)。我們經過六年的研究,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很有特點。它既有澄江生物群的東西,又有布爾吉斯生物群的東西。過去對布爾吉斯生物群的研究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但解釋不了,因為之前研究的澄江生物群和它對不上號,中間的時間太漫長了,生物不斷演化的環(huán)節(jié)是缺失的。小石壩生物群的發(fā)現(xiàn)剛好讓我們找到了中間缺失的部分。這樣一來,我們就把全世界最矚目的兩個古生物地質學的圣地(布爾吉斯生物群和澄江生物群))聯(lián)系起來了。”
談起發(fā)現(xiàn)小石壩生物群的過程,楊杰分外激動。“當時我研究的地層在紅井哨組(一個地層段的名稱),前輩的科學研究認為這里是啞地層。所謂啞地層,是指這套地層不會說話。我一直有個夢想,想讓這套啞地層重新說話。當時在這邊勘探的時候,我剛好帶著兩個學生上山。本來我們的目的是看下面的一套地層,結果那層地層標本不理想。我就帶他們到了上面的紅井哨組這一地層。當時,望著那個記號的砂巖,我說反正也到這里了,看看能否撞大運淘到寶。那天學生一扒,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節(jié)肢動物碎片,盡管它沒有任何研究價值,但它說明一個重要的信息——這套地層不是啞地層!
于是,楊杰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研究這套地層上?!拔覀冋业降臇|西簡直令人震驚,這些節(jié)肢動物的標本太漂亮了!那些神經、那些腿簡直栩栩如生,而且保存得特別完整!”
擒“蝦”記
經過三年多的不斷采掘,剖面已被楊杰和學生們挖成了十多米高的陡崖。西面的化石富集層雖然已經暴露,可覆蓋在上面的砂巖和泥土都已松動,挖掘隨時都可能引發(fā)崖壁崩塌。為安全起見,他們只得爬上崖頂西側先挖出一段狹窄的空間讓人站穩(wěn),再逐步拓寬慢慢清理?!拔覀償D在一起敲打剛挖開的巖石,沒想到這給我們帶來了意外的收獲!保存精美的軟體大型雙瓣殼節(jié)肢動物不斷出現(xiàn),還有一種從未報道過的珍稀節(jié)肢動物!”
后來楊杰拎上十字鎬和地質鍾,又爬上打到新節(jié)肢動物的那一團巖石處繼續(xù)挖。他小心地砸著巖石,白板,白板,還是白板!劈開的巖石里連化石的碎片都見不到。身前的巖石砸完了,什么都沒碰到。他用十字鎬又釣了一些高處的巖石下來。放下十字鎬,開始用地質鍾隨手砸了一下落在腳前的巖石。灰黃色的圍巖中竟露出了讓人心跳的紅色,楊杰撿起來用放大鏡觀察并大聲叫喊:“出貨了!”。那是一個長著一雙大眼睛的節(jié)肢動物,在那套地層中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標本,“肯定是個新家伙!”楊杰一邊叫一邊將標本遞給學生欣賞。“隨后我用放大鏡仔細觀察,我打到的是一個完整的小奇蝦!”
“奇蝦這種標本,布爾吉斯打了整整一百年,只有兩塊完整的;澄江動物群也采了將近三十年,完整的只有一塊。幸運如我,竟然打到了不曾奢望的完整奇蝦標本!”楊杰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學名為“昆明澄江蝦”的原始節(jié)肢動物,這是迄今已知最古老、最精細的腹神經索系統(tǒng)化石。
石頭里碰神經
“2013年我們在《NATURE》上發(fā)表了關于小石壩生物群生物種類的論文。我們當時觀察到了化石中的神經節(jié),但好多人都不信服。因為那時候觀察到的只有幾節(jié),太少了。我們實驗室專門研究節(jié)肢動物的劉煜博士說,除非你再給我找一塊標本,神經索是從頭貫穿到尾的,否則我就不信?!碑敃r楊杰非常無奈,“化石保存有多難!我能看到幾節(jié)已經很不容易了。你讓我挑一條從頭到尾的,幾乎是不可能的?!钡珵榱俗C明結論,楊杰把所有的標本都拿出來繼續(xù)觀察?!爱敃r大概有三四百塊標本,我一塊又一塊地仔細觀察。結果真的讓我捕捉到了一塊,從頭到尾貫穿得相當好。石頭里的神經節(jié),每一段只有0.2毫米長——說得形象一些,就是把一粒米砸碎,碎掉的粉末差不多就是0.2毫米大小?!?/p>
剖這么精細的結構,要屏息靜氣地用針尖慢慢碰觸圍巖,圍巖松動后用吹氣球清除,然后再一次去輕輕碰……這些串珠一樣的神經節(jié),不像一般的標本那樣是修或挑出來的,而是楊杰和學生們耐著性子慢慢碰出來的。“我們重新把結果送到德國。那邊的研究手段是熒光顯微鏡,他們不光能看到分節(jié),還能看到神經末梢。神經到了末端,會分成小細絲狀的延伸出去,我們甚至連末梢結構都看到了。這一下,全世界的科學家都承認了!我們是全世界第一個直觀地看到了原始節(jié)肢動物神經節(jié)的!”
楊杰在自己的科研日記中寫道:“這是全世界第一次在頁巖化石中看到縱觀全身的節(jié)肢動物腹部完整神經索——應該再也不會有第二塊了。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