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先生傳

馬治權(quán)

五味先生本名趙平，不知什么緣故，中年忽改趙倚平。思來想去，這“倚”字塞進(jìn)中間，多少讓人覺得陌生。我與他是同學(xué)，二十多年了一直叫他趙平，有一天他給我寫信，落款是趙倚平，我以為是寫錯了，翻看信封上的地址，卻確是他的地址。曰怪，好好的名字中間多了一個“倚”？然我見他，想起的名字還是趙平。但我知道，他的新名字中間是有個“倚”字的，久了，便明白他為什么叫趙倚平了。原來他學(xué)問日漸深厚，經(jīng)歷日漸豐富，見識日漸高卓，這一個平字如何載得？于是，以“奇人”自喻，成“倚平”了！不過，這名字還是改得不好。不看字只聽音，似乎是趙漪萍。有年春天我們同學(xué)在韓城聚會，與我一個房間的同學(xué)趙峰說趙ping要來。我們同學(xué)中有兩個趙ping，因?yàn)橐粢粯?，大家為了區(qū)別一般都說男趙平，女趙萍。我心里想著趙平要來無所謂，就脫了衣服躺在被窩里取暖。一會兒，女趙萍大不咧咧門也不敲就進(jìn)來了，我來不及穿衣服，愣是裹著被子和她聊了半天。趙萍走后，我又等著，一直到十點(diǎn)多，還沒見趙平來，就嘟囔說趙平咋還不來。趙峰說：趙萍不是來過了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趙峰說的是此趙萍而非彼趙平也。

趙平這名字也曾引人注目過。上世紀(jì)80年代后期， 趙平是“陜西省經(jīng)濟(jì)政治研究會”常務(wù)理事兼秘書長。那時的他，對中國社會的美好未來充滿信心，政治熱情高漲，寫文章，上電視，組織研討會，上街游行，打旗呼口號，一時意氣風(fēng)發(fā)?？上Ш镁安婚L，“風(fēng)波”過后，追查，算賬，趙平所在單位上街的教職員工，名字中有“平”的就有三人，簡稱“三平”，趙平自然位列其中。他一時心灰意冷，決定背井離鄉(xiāng)，遠(yuǎn)走深圳，婚姻接踵破裂。

趙平是有才情的。當(dāng)年一篇《南五樓記》驚動長安，同學(xué)們認(rèn)為文采可媲賈平凹，而思想則過之。然有才情的趙平去深圳后，卻因生活的磨蝕，文章雖有而不常有，才情雖見而不常見。這時的他，最多的想法就是賺錢。深圳這地方，不談錢似乎成了白癡或呆子，而賺錢又談何容易。俗話講屎難吃，錢難掙，何況趙平還要在賺錢之余重組家庭。當(dāng)然這些還不是最糟，最糟的是他到了一個企業(yè)，這又應(yīng)了一句俗話，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從此，趙平掙扎在文化人與商人之間，掙扎在賺錢與寫文章之間。

趙平錢賺了多少不知道，倒是組成了一個家庭。一個小他很多歲的女子嫁給了他，并生下一個女兒。而他與前妻的女兒也一直由他撫養(yǎng)。他當(dāng)著兩個女兒的父親，白天夜晚，做飯洗尿墊……文學(xué)才華在淘菜中丟棄，深邃思想在尿墊中蒸發(fā)。他可是研究魯迅的專家??！也編有《魯迅論中國社會改造》一書。然而生活畢竟是生活，進(jìn)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盡管趙平還在忙里偷閑地寫著文章，但數(shù)量急遽減少。十年期間，我記憶中他僅出版過一本散文雜文集（我題的書名），叫《漂泊心緒》。其實(shí)說穿了就是“漂泊心酸”。字里行間，透出他對文字的喜愛，也滲出他對生活的無奈。

《漂泊心緒》之后大概是女兒大了些，抑或是公司里的工作輕松了點(diǎn)兒，趙平的文章又多了起來。這時他又改了一次名字，應(yīng)該算筆名吧，叫“五味子”。我上百度一搜，上千條“五味子”出來了。原來這是一種名氣很大的中草藥，“五味子”條目下全是有關(guān)中藥的事。至于“五味子”的文章，卻無法看到。我給他打電話，說這個筆名不能用，你有多少文章，都會讓中草藥“五味子”給滅了。他聽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仍然我行我素地以“五味子”名世，辛勤地寫著自己的文章。

趙平這大半生，敗是一個“犟”字，成也是一個“犟”字。許多年后，“五味子”在深圳叫響，繼爾在長安（他常在《西安晚報》發(fā)文章）、在全國叫響?，F(xiàn)在你在西安，問人們知道趙平不？人家會搖頭說，不知道。但你說“五味子”是誰？人家會說，是那個寫文章的吧？然后會說五味子的文章寫得好，會說知道知道。那架勢倒像是雜文界說狄馬，散文界說賈平凹、方英文似的。每當(dāng)如此，我便會感嘆，五味子終于推翻了百度上那一堆藥名，用自己的文字把名字印在了讀者心中。

五味子的文字精確，生動，形象，娓娓道來，不動聲色，情趣盎然，道理深刻，人不算老文章老道，情不波瀾意蘊(yùn)雋永，讀后如嚼菜根，似音繞梁。五味子年輕時做過編輯，大半輩子對編輯工作一往情深，曾客串過數(shù)本雜志的主編或編輯。我約有文集十二卷，凡二百萬字，無一篇未經(jīng)他之手。起初只是送他過目，他指出字詞句語法問題后，感覺“斧正”二字用之于他則正好。之后便寫一篇送一篇，似乎他不看，我便不敢發(fā)表了。他文字上的精確曲婉正好修正我文字上的粗疏直白。我的長篇小說《鳥鎮(zhèn)》寫出后，經(jīng)他細(xì)細(xì)打磨，出版社認(rèn)為“不忍動一字”。我曾戲他為“天下第一編”。他則回我說：“天下文章數(shù)三江，三江文章數(shù)敝鄉(xiāng)。敝鄉(xiāng)文章數(shù)馬兄，我為馬兄改文章?！?/p>

平凡的趙平（指他的名字）終于變得不平凡（指他的成就），近十年他在弄文字時又弄開了書法，寫一筆趙孟頫，筆精韻雅，氣息醇厚，深受女子的喜愛。一次我們?yōu)槊绹貋淼年惾鸺t接風(fēng)，有周燕芬、張艷茜、劉煒評等。席間喝張艷茜帶來的酒，酒的包裝像古時竹簡，趙平就拿回家，打磨一番，用小楷抄了《過秦論》一段。沒過幾天又與張艷茜相遇，趙平便從包里掏出展示。張喜歡的不得了，趙平就趁機(jī)送了她。還有一美女，對趙平心儀多年，我大為不解，說，趙平長一張魯智深臉，有什么好看？她說，女人看男人與男人看男人不一樣。我不禁赧然：幾十年悟不透的道理，人家一語道出了真諦。

我這樣說，是否夸趙平有點(diǎn)過了？如果真是這種感覺，那就對了。我過去為人寫文章，寫一個得罪一個，以至于再沒人找我寫文章了。有一次我主動要為一個人寫點(diǎn)評論，那個人連忙擺手說：緩緩，緩緩。我百思不得其解，有高人便對我說，為別人寫文章，不能用指導(dǎo)的口氣，不能居高臨下，不能說缺點(diǎn)。我說優(yōu)點(diǎn)呢？他說，優(yōu)點(diǎn)也不能實(shí)事求是地說。我說，那不實(shí)事求是咋說？他說，你實(shí)事求是地說優(yōu)點(diǎn)，人家也會不高興，因?yàn)橐粋€人能有多大的優(yōu)點(diǎn)能優(yōu)得像英雄人物？因此你要放大了去說。

趙平新近出了一本散文隨筆集，叫《五味字》。年前在西安舉行了一場新書分享會。我因?yàn)榕c他是同學(xué)，主持人讓我最后一個說。我一激動，老毛病又犯了。我說，五味子呀！五味子！我們寫書法作品時，有一味就不錯，就是好看的書法；有兩味便很好，算是有內(nèi)涵的書法；有三味的，則相當(dāng)好了，屬既好看又耐看的書法；有四味，那就可與古人媲美，精妙而雋永了；而五味俱全，則屬神品妙品，是《蘭亭序》《爭座位》《寒食帖》一類。你五味子這本書，就是有幾篇“神品妙品”的文章，也不能叫《五味字》吧，難道你篇篇都是“神品妙品”？人家寫文章，獨(dú)得一味，或二三味，你卻獨(dú)得“五味”？你也太驕傲了吧！

我講到這兒，很是得意，看了觀眾一眼，觀眾聚精會神，再看主持人，主持人直使眼色，再看五味先生，五味先生卻面沉如水，滿目蕭然。

我知道，我又犯了實(shí)事求是的老毛病，忘了高人叮囑的“優(yōu)點(diǎn)也要放大了說”的教誨。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不過，我無所謂了，豁出去了。昔有《五柳先生傳》，今有《五味先生傳》。說不定我得罪了五味先生，卻留下了一篇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