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雨
所謂的“無理生妙”是文學類作品為了追求特殊的審美效應(yīng),拋棄生活常理、事理常理、物理常理而采用的一種主觀手法。在我們所教學過的課文以及所接觸過的文學作品中,例子多多。靜下心來仔細揣摩,無理乃包子之皮,有理才是包子之餡,咀嚼起來余香滿口。
《長亭送別》一折篇首云:“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保ㄖ靥栆呒?,以下皆然)凡讀此句者,無不感慨、心酸、嘆息。
但若撇去文學之情味,理性地分析,則會發(fā)現(xiàn)乖謬多多。楓葉由離人的眼淚染紅,這在生物學上講不通,在物理學上也講不通。但這種表達方式,在文學上卻極易為讀者接受,并產(chǎn)生強烈共鳴。真是看似無理而生妙趣,看似荒謬卻含真情,道理何在?
在讀者的潛意識里,本來就存在傷心別離、同情弱者、伸張正義、發(fā)泄憤怒等等的情緒儲蓄,而作者妙筆生花,調(diào)動了這種儲蓄,使讀者找到了一個情緒的釋放口,從而產(chǎn)生情感共振。說白了,作者之筆恰好撓到了讀者情感的大癢之處,你不喊痛快都不行。所以說,這種違背科學原理的描寫,在現(xiàn)實中是虛假的,而在心理、情感上卻是逼真的。讀者欣賞的是文學之美,也就原諒了作者忽視現(xiàn)實、藐視科學的過失。
若細加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這無理卻與“有理”相通。“霜林”本來易紅,故可“染”之;眼淚本來就是液體,故可以用來“染”。這種牽強附會的聯(lián)系,若從人性中基本的“心理”、“情感”角度去詮釋,倒也別具韻味。這恰是文學不同于科學的獨特魅力??茖W講的是研究,文學講的是鑒賞;科學注重的是事實,文學注重的是感動;科學根植于推理,文學根植于虛擬。
《林黛玉進賈府》對王熙鳳外貌的描寫:“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p>
大家都知道,“大觀園”中的女子個個都是水做的,不乏風情萬種的女子,不乏心思綿密的女子,但就是沒有丑女子。在傳統(tǒng)文學中,“丹鳳眼”、“柳葉眉”歷來是女子美貌的象征,而“三角眼”、“吊梢眉”這兩個兇辣味道十足的詞語多用于描寫粗暴陰險的男性,即便用于女子身上,那也是開黑店賣人肉包子的孫二娘?!耙浑p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你見過長著這種眼睛和眉毛的漂亮女人嗎?
在《紅樓夢》中,王熙鳳無疑是個混合體,美貌與丑陋的混合,良善與兇狠的混合。其實,這正是作者矛盾心理的反映。王熙鳳“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卻具有無窮綿密的心計。這樣的女子連作者都不忍筆殺之,只好采用這種充滿矛盾的詞語來描繪她!讀這段文字時,我們忽略了作者描寫方面的“無理”,而更為欣賞他文學追求上的睿智,恰是這種外貌描寫上的無理,才使得王熙鳳成為萬千文學形象中獨領(lǐng)風騷的“這一個”。
中國古典文學向來善用“曲筆”。要么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要么是“穿花蛺蝶深深見”“猶抱琵琶半遮面”,要么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要么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總之,很少給你個明明白白的,只有細心賞鑒,用心體味,才能感受到水底“冰山”的存在,才能觸摸到作者情感的脈動。
這種藝術(shù)技法在國外的文學作品中屢屢有上乘表現(xiàn)。
莫泊桑的《項鏈》。瑪?shù)贍柕聻榱藚⒓油頃?,由于虛榮,向好朋友福雷斯蒂爾太太借了一串項鏈。不料,晚會結(jié)束后,項鏈丟了。無奈之下,瑪?shù)贍柕轮缓脰|拼西湊,好不容易買下那串項鏈,還給了福雷斯蒂爾太太?,?shù)贍柕掠昧耸甑臅r間才還清借債。這十年里,她謝絕了一切交際活動,由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變成了能干各種粗活、大嗓門說話的粗糙婦人。有一天,帶著還完債的輕松,她遇到了福雷斯蒂爾太太。福雷斯蒂爾太太已經(jīng)認不出她來。當福雷斯蒂爾太太問明原由后,吃驚地告訴瑪?shù)贍柕拢谴楁準羌俚摹?/p>
讀完小說,我們?yōu)槟瓷>康募挤@嘆。但小說結(jié)局的項鏈是假的讓我們心存疑惑。不過,我們只要回歸原文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早有伏筆。
其一,借項鏈時:
“你還有沒有一點什么別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曉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只黑緞子做的小盒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串用金剛鉆鑲成的項鏈,那東西真地壓得倒一切;于是她的心房因為一種奢望漸漸跳起來。她雙手拿著那東西發(fā)抖,她把它壓著自己裙袍的領(lǐng)子繞在自己的頸項上面了,對著自己在鏡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后來,她帶看滿腔的顧慮遲疑地問道:
“你能夠借這東西給我嗎,我只借這一件?”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若那串項鏈真的那么昂貴,福雷斯蒂爾太太怎么會那么隨意擺放,那么輕易地借出去?
其二,買項鏈時:
“第二天,他們拿了盛那件寶貝的盒子,照著盒子里面的招牌到了珠寶店里,店里的老板查過了許多賬簿。”
“從前,太太,這串項鏈不是我店里賣出去的,我只做了這個盒子?!?/p>
細讀加點部分,此處已經(jīng)留有暗示。
其三,還項鏈時:
在瑪?shù)贍柕掳咽罪椷€給福雷斯蒂爾太太的時候,這一位用一種不高興的神情向她說:
“你應(yīng)當早點兒還給我,因為我也許要用它?!?/p>
她當時并沒有打開那只盒子,這正是她的女朋友擔憂的事。倘若看破了這件代替品,她將要怎樣想?她難道不會把她當做一個賊?
如此貴重的項鏈,借出去又還回來,福雷斯蒂爾太太怎么可以不仔細驗驗貨呢?
由此看來,看似無理的情節(jié)安排,原來是建立在巧妙的暗示與精心構(gòu)思之上的,非大匠心難為也。
再看契訶夫短篇小說《裝在套子里的人》。套中人別里科夫最終是這樣死掉的:
“柯瓦連科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他的前領(lǐng),使勁一推,別里科夫就連同他的雨鞋一齊乒乒乓乓地滾下樓去。樓梯又高又陡,不過他滾到樓下卻安然無恙,站起來。摸摸鼻子,看了看他的眼鏡碎了沒有??墒?,他滾下樓的時候,偏巧華連卡回來了,帶著兩女士。她們站在樓下,怔住了。這在別里科夫卻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我相信他情愿摔斷脖子和兩條腿,也不愿意成為別人取笑的對象。是啊,這樣一來,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還會傳到校長耳朵里去,還會傳到督學耳朵里去。哎呀,不定會鬧出什么亂子!說不定又會有一張漫畫,到頭來弄得他奉命退休吧?!?/p>
‘哈哈哈!
這響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結(jié)束了一切事情:結(jié)束了預(yù)想中的婚事,結(jié)束了別里科夫的人間生活。他沒聽見華連卡說什么話,他什么也沒有看見。一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從桌子上撤去華連卡的照片;然后他上了床,從此再也沒起過床?!?/p>
別里科夫竟然這樣死掉了!為了可憐的面子。這樣的結(jié)局,乍看起來似乎過于草率,不過細細琢磨一下,余味無窮。別里科夫保守、頑固,是行將就木的沙皇統(tǒng)治的代言人,不愿意社會變革、不愿意生活改變,竭力反對一切新鮮事物。這樣的人不就是在為沒落、腐朽的封建專制的“大面子”而活嗎?他最終為自己的“面子”而死,可以說是死得其所了。
無理生妙的例子在文學作品中真是不勝枚舉。
我們不妨再作點理論上的討論。
其一,無理生妙是作者藝術(shù)心血的結(jié)晶,它是一種語言藝術(shù),只在藝術(shù)范圍內(nèi)生效。在口語中的一些玩笑話應(yīng)當除外。藝術(shù)虛擬性的特質(zhì)決定了它存在的合理性。
其二,無理生妙,并非胡編濫造,追根溯源,要么是修辭產(chǎn)生的效果,要么是高妙的行文技法所致,要么是二者兼通,它是作者藝術(shù)錘煉、精心打造、才思凝聚的結(jié)果。
其三,無理生妙的生成基礎(chǔ)是讀者的心理和情感的儲蓄。作者撇開生活的真實,而追求藝術(shù)的真實,也就是說,作者用生花妙筆讓讀者在更高層面即心理和情感層面得到滿足和享受,以至忽略了它無理的一面。
其四,無理生妙是一種藝術(shù)追求的極高境界。于作者而言,非潛心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莫可為也;于讀者而言,非用心品味鑒賞莫可解也。
無理生妙恰恰妙在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