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路導演朋友的名義，再說《人民的名義》

劉海洋

導語

4月28日晚，《人民的名義》在湖南衛(wèi)視播出了大結(jié)局。然而，曲終人未散，收官難論定。作為李路導演的朋友，也作為中國電視劇行業(yè)的一個觀察者，我想把我對這個劇的了解與觀劇感受分享給大家。

一激動寫長了，慢慢看。

1、劇火了

4月的北京，由穿冬裝始，由穿T恤終；鮮花開，柳絮飛，陽光愈演愈烈。

這個由冷到熱的過程似乎也畫出了《人民的名義》的收視軌跡。

這部于3月28日在湖南衛(wèi)視開播的主旋律正劇，事先并不被業(yè)內(nèi)看好，但卻越播越火，火得邪乎火到氣壯山河，其街談巷議的熱度似乎只有當年的《渴望》可與之相比，收視率一路沖高破了8。

你要知道，對于現(xiàn)在的大多數(shù)電視劇的制作者來說，收視能過1就是巨大勝利，至于到過2，那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4月13日下午，我把李路導演拉到雜志社做個采訪，我問他：想到過這個結(jié)果嗎？他說：想到會有一定的反響，但火成這樣完全沒想到！

要我說：《人民的名義》火成這樣，全中國的電視劇工作者都應(yīng)該為之驕傲，它為電視劇產(chǎn)業(yè)重新贏回了榮光，也為現(xiàn)實題材的正劇再次贏得了尊嚴。試想：在當今眾聲喧嘩的中國，還有什么樣的藝術(shù)品類能有如此巨大的的影響力？

我甚至想：如果從10年前開始，就能允許這樣的反腐巨制在電視上播出，那中國的腐敗形勢是不是還會到今天這個樣子？

2、認識李路

我認識李路應(yīng)該有七八年了，第一印象是他衣著考究，而且挺時尚的。接觸下來，感覺他是個比較另類的導演，眼光比較高，三教九流的朋友比較多；他有自己獨特的思維，也有點孤傲的氣質(zhì)，是個心很大的人。

知道他拍這個戲是去年夏天的事，中間我?guī)е浾呷ヌ搅藗€班。當時劇名還叫《以人民的名義》。這名兒一聽就很主旋律，我以為跟周梅森老師以前的幾個劇差不多，或者就是最高檢的一個行業(yè)劇。

正好那一天湖南衛(wèi)視的人也在，李路告我說他們已經(jīng)買了這個劇，我還真是挺吃驚的：這可不是芒果臺的菜呀？

其實，4月我最關(guān)心的事是川普會不會跟朝鮮半島的天降偉人打仗，《人民的名義》剛開始是在網(wǎng)上看的；后來劇情越來越熱，就改在電視臺追劇了。我至少已經(jīng)有四五年沒在電視上追過劇了。

看完后的今天，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盡管它不完美，甚至有一些硬傷，但它確實至少是近5年來最配得上現(xiàn)實主義四個字的一部好劇。

如果你不同意，請你舉出反證來。

3、文本

對《人民的名義》的非議，自它開播就一直存在。

有一種代表性的觀點是：這個劇的成功不是創(chuàng)作的勝利，而是創(chuàng)作許可證的勝利。意思就是說：正因為有了最高檢的尚方寶劍，所以別人不敢寫的他寫了，別人不能說的他說了，尺度大，因此就火了。

我想說的是：如果光靠說幾段辛辣的臺詞，有一些驚悚的腐敗情節(jié)，就能讓一個劇火成這樣，那可能太侮辱觀眾的智商了。

其實這事也可以反著看，中國每年頂著各種各樣的政府機構(gòu)、宣傳部門大招牌的影視劇不少，許多人正因為有了尚方寶劍的庇護，所以粗制濫造，生產(chǎn)了一批又一批的文化垃圾。

我并不準備對這個戲做更多的解讀，但有一個事實是：各種官媒、自媒體、社交媒體、朋友圈乃至彈幕、表情包等，都對這個戲有了各種各樣的解讀，敲骨吸髓，洞見迭出，真正是高手在民間。

但凡一個作品能引發(fā)各種各樣的解讀，就恰恰證明了這個文本的豐富性及其內(nèi)在品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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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說看《紅樓夢》是道學家看見淫，經(jīng)學家看見《易》；侯孝賢的編劇朱天文也說過類似的話，她說：好的敘事就是什么都在里邊了。

在一個設(shè)施齊全的舞臺上跳舞，以自己出眾的才華讓觀眾如癡如醉，這是藝術(shù)家；而帶著鎖鏈跳舞能跳到萬人空巷，這就不只是藝術(shù)家所能做到的。

李路一定是做對了什么？這才是值得我們關(guān)心的。

4、真實

許多評論把這個戲稱為當代版的“官場現(xiàn)形記”，大體靠譜。這個戲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刻畫官場的真實，不少地方真實的可怕。

對于廣大的觀眾來說，真正的官場是神秘的、隔膜的。這個戲讓觀眾看到了《新聞聯(lián)播》幕后的官場運行邏輯與明暗規(guī)則，看到了那些穿著黑色夾克、從來都正襟危坐的官員們的內(nèi)心世界、感情生活，再加上一批老戲骨形神畢現(xiàn)的精彩表演，刀刀見骨，才讓觀眾欲罷不能，大呼過癮。

隨便舉兩個例子：

本劇一開頭，明線上是侯亮平展開對丁義珍、趙德漢的調(diào)查，暗線則是省委會議的討論，被這個案子卷進來的各層官員的斗爭。這個會議，看似平靜實則機鋒四伏，每一句話都堂而皇之卻大有深意。

正面人物李達康面對下屬表情嚴厲，霸氣十足。但他第一次省委書記沙瑞金，兩人騎著自行車，李達康的永遠和和沙瑞金相差了半個身位，拿捏的十分精準。

類似的描寫比比皆是。

李路說：為了追求對真實生活的還原度，他們研究省委開會的座次，記錄各種官場習慣；領(lǐng)導服飾外表經(jīng)常是藏藍夾克，只能在襯衣袖口上尋找差別。等等。用心良苦，孜孜不倦。

正是因為大量的細節(jié)真實，才讓這個作品在政治正確的框架下，處處閃爍著冷峻而又狡黠的光芒；故事也由此才產(chǎn)生了多義性，給觀眾留下體驗、聯(lián)想與思考的廣闊空間，這個劇的境界也由此獲得了升華。

用名編劇蘆葦?shù)脑捳f：“真實自有萬鈞之力?！?/p>

5、人性。

李路說：這個劇的創(chuàng)作是“宏觀處講政治，微觀處要寫人性。”

批評者舉出了很多這個劇的硬傷，比如侯亮平和中紀委干部的妻子鐘小艾躺在床上還在討論腐敗成因；對大風廠工人生活的描寫，鄭勝利的創(chuàng)業(yè)軌跡等等，李路直言相告：沒有這些東西，這個劇就再見了。

這個就叫講政治。

規(guī)定動作比套路，自選動作比難度。

李路和編劇周梅森的共識是：不是去展示腐敗，也不是簡單地譴責腐敗，而是把每個腐敗官員都當做一個真正的人來寫，深度挖掘他們的精神世界和蛻變過程，以悲憫之心來寫他們的人生悲劇，如此，這個劇才能有它的警示意義，也才那么打動人心。

關(guān)于李達康和高育良這兩個人物，已經(jīng)有了大量的分析，我就不啰嗦了。清華大學名教授尹鴻評論說：“無論大家如何評價，有高育良和李達康這兩個人物，《人民的名義》就是一部有獨特藝術(shù)成就的作品，其包含的時代復雜性和政治批判性以及人性深度，都遠遠超出了其表面主題的意義。”

我完全同意。只是覺得還應(yīng)該加上祁同偉。

作為大反派的祁同偉幾乎把省公安廳變成了一個犯罪窩點，但最后卻贏得了最多的同情。人們不是同情他做的那些事，而是因為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底層人物的奮斗史與覆滅史，可惜可悲又可嘆。

作家畢飛宇曾說：好作家要心慈手狠，寫到關(guān)鍵處，“作家的手不能抖?！?/p>

寫祁同偉最后吞槍自殺，就是非常關(guān)鍵的一場戲。從概念出發(fā)，或許應(yīng)該寫他被侯亮平的說辭打動，繳械投降；但從人物性格的邏輯出發(fā)，吞槍自盡，這個人物才在觀眾的心中立了起來。

人性如豐饒之海，創(chuàng)作者對它的挖掘是沒有止境的，回報也一定是超值的。

6、表達

邁克爾.喬丹曾這么說過：“投籃和扣籃都是兩分，但是在我們眼里，扣進去是6分?！蓖痘@進筐這叫做行活，如喬丹這般只想著扣籃、而且要用高難度動作去扣籃的球員，才能成為偉大的明星。

當下中國的電視劇行業(yè)，進來的錢多了，盈利的渠道也多了。我們的創(chuàng)作者實際上處在一個我稱之為“前有虎狼、后有美女”的困局之中，“虎狼”就是嚴格的審查制度與管理規(guī)則（無貶義）；“美女”則是指各種的商業(yè)利益、名利誘惑。前有虎狼，后有美女，如何選擇其實不難想象。很多人滿足于做行活賺錢，早已自覺或不自覺地放棄了自己表達的欲望。

一個創(chuàng)作者，如果沒有了表達的欲望，甚至放棄了最起碼的社會責任感，怎么可能有好作品？

李路有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奴才永遠是自己想做的?！?/p>

他說：你自己還沒創(chuàng)作呢，就把自己束縛住了，害怕，這個不敢做，那個不敢做，我就是個孫子，那怎么行？你得先敢做，先超越，過了然后再往回收。

他堅決不同意把《人民的名義》拍成最高檢的行業(yè)劇，甚至不同意把它叫做反腐劇。

李路的思維很樸素但也很本質(zhì)：他寫人的時候追求把人當人寫；他做劇的時候，也堅持按一個標準正劇的規(guī)律去做，既不投機迎合，也不自我設(shè)限。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思維，他才能在螺螄殼里做道場，閃躲騰挪之間，為自己搏出了一方表達的天空。

這讓我想起張黎導演的一句話，他說：在思想和藝術(shù)表達上，我從來的態(tài)度是“能爭一分是一分?！?/p>

可惜，我們現(xiàn)在業(yè)內(nèi)不少人的態(tài)度是：能掙一分是一分。當然，我說的是錢。

7、操作

2004年，廣電總局一個要求涉案劇退出黃金檔的建議性禁令，讓很多家公司傾家蕩產(chǎn)，也給中國的電視劇從業(yè)者上了深刻的一課：政治風險。

《人民的名義》之所以籌資艱難，發(fā)生了那么多的故事，主要的原因就在這里。在兩年前，啟動這樣的項目，確實需要巨大的膽魄，也需要很高的操作智慧。

李路跟所有投資方說：最高檢不出錢，但永遠是第一出品方。投這個戲必須先認這一條。

這一條，看似簡單其實不簡單。這是在做事，也是在做人。

好多人要么一看題材敏感就敬而遠之，躲得遠遠的，可能規(guī)避了風險但也錯失了機會；要么就硬碰硬，不懂得妥協(xié)回轉(zhuǎn)，最后落得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空留一堆的抱怨與遺憾。

英雄不應(yīng)該比氣短，英雄應(yīng)該比氣長。

周梅森說，李路是一個抓住機會絕不會松手的人，更是一個抓住機會就一拼到底的人。兩年來，這部劇的每一個小細節(jié)、每一句話，他都在反復琢磨，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到今天，實在不易，實屬難得。

他最后概括了一句話：“李路不成功，天理不容”。這9個字，勝過萬語千言。

獲得機會，要靠膽識也要靠智慧；而抓住機會，把事做成，要靠才氣和能耐，也要靠實實在在的付出。李路以前有句話說：“頭絕對能夠為做劇低下來的?！敝档盟凶鰟〉娜撕煤么?。

8、行業(yè)意義

《人民的名義》的成功，對于當今中國的電視劇產(chǎn)業(yè)來說，意義重大。

首先我希望它能對我們的電視劇管理者有所觸動?，F(xiàn)在可以直率地說：當年把反腐劇趕出電視臺，就是一個錯誤決策，覺得棘手就一禁了之，這就是一種典型的孫連城式的懶政思維，也是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

《人民的名義》編劇周梅森

周梅森說：“過去一段時間，我們有一種認識，認為蒙上眼睛就沒有腐敗了。文藝創(chuàng)作涉及反腐就嚴防死守，一些文化官員成了維穩(wěn)官員，而一些主旋律的片子播一輪就扔到片庫里去了。這并不是人民真正需要的東西?！?/p>

我們的有些管理者，既要求創(chuàng)作者承擔社會責任，卻又明的暗的要求他們回避社會矛盾，這是很荒誕的，也是不應(yīng)該的。

其次，《人民的名義》給廣大電視劇投資者、創(chuàng)作者探了路，趟了雷，大大拓展了創(chuàng)作空間。

同時，它也告訴我們：現(xiàn)實主義的正劇有著廣闊的市場，只要是源于生活、直面現(xiàn)實的好作品，不同年齡、不同階層的觀眾都會接受，也可以取得很好的投資收益。

當然，我最希望的是：以《人民的名義》為契機，能夠觸發(fā)一個全行業(yè)的思想解放運動，大家都真正思考一下：我們的電視劇創(chuàng)作怎樣才能趕上廣大觀眾迅速提升的觀賞和審美需求？

只有上下達成共識并落到實處，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正劇才有復興并大放光芒的機會；否則的話，這陣熱鬧過后，它可能又只是變成了各種論壇上的“呼喚”而已。

9、 朋友的話

盡管李路說他不想出名，但他這回肯定是被迫出名了。

在有關(guān)這個戲的批評聲音中，有一部分是關(guān)于關(guān)于創(chuàng)作方面的，說這個戲情節(jié)拖沓，頻繁的跳切破壞敘事節(jié)奏，有些章節(jié)有注水的嫌疑等等。我覺得至少一部分是有道理的。當然業(yè)內(nèi)人士都知道，電視劇是按集來賣錢的?？紤]到籌資時的艱難狀況，這雖然遺憾但是可以理解的。

關(guān)于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一些批評，以李路的聰明，我相信他會聽得進去的。

4月16日，李路來到“熱劇主創(chuàng)講壇”和同業(yè)交流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權(quán)力可以腐蝕人，名利也是一樣。盡管李路已足夠清醒，但作為朋友，我還是希望他不會迷失自己。因為，在我們的身邊，已經(jīng)有不少這樣的例子：多年辛苦終有所成，然后就事情越來越多，收入越來越高，作品卻越來越差，十分可惜。

不忘初心，難吶！

記得去年6月李安告誡中國電影界“要慢一點、急什么”，當時所有人都很激動的刷屏，朋友圈轉(zhuǎn)的到處都是，但有幾個真聽到心里去了？

李路說：現(xiàn)在有很多類似反腐劇的劇本找他，但他不想再拍了。一種類型，他只想做一部。

這可能就是李路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這么做，肯定會比較累，或許風險也比較大，但按照“李路總是對的”的這個2017新定律，我祝他一切順利，并滿懷熱情地期待他的下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