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江反排木鼓舞：舞出苗族之魂

■趙 琳/文

臺江反排木鼓舞：舞出苗族之魂

■趙 琳/文

苗族人民善于歌舞，他們喜歡以舞蹈的形式表達心情起伏，彰顯生命活力。木鼓舞、銅鼓舞、蘆笙舞……多才多藝的苗族人民創(chuàng)造出了瑰麗多彩的舞蹈文化，而其中，木鼓舞因其強烈的舞臺表現(xiàn)力和豐富的歷史意蘊而被視為苗族舞蹈的精華及苗族人民必備的技能。如今，臺江反排木鼓舞，不僅成為了苗族人民的身份象征，更作為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而受到保護。反排木鼓舞之所以取得如此大的成就，離不開一直延續(xù)至今的祭祀傳統(tǒng)，離不開那衣著華麗勤奮練習的表演人員，自然也離不開孕育它的深厚土地——反排苗寨。

一、孕育環(huán)境與歷史傳說

反排苗寨獨特的地理位置和原生態(tài)的地質(zhì)環(huán)境成為木鼓舞的孕育土壤。反排苗寨地處臺江縣城東南面，距離縣城26公里。苗寨地勢從西南向東北逐漸降低，坡度多為70度，最高海拔1050米，最低海拔810米，年平均氣溫13.7-15℃，無霜期247-272天，年均降水量1300-1440毫米。整個苗寨位于兩山夾溪的山洼間，具有苗家特色的吊腳樓建筑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地掩映在山林翠竹之間，各家各戶種植稻作，層層梯田繞其苗寨依著山勢，從山腳直至山頂。這里夏無酷暑，冬無嚴寒，雨量充沛，土壤肥沃，空氣清新。

反排流傳著一個民間故事來講述木鼓的起源。相傳很久，有一對夫妻為了躲避戰(zhàn)亂，領(lǐng)著3個兒子從遠方逃到如今的反排一帶開墾種植。大兒子上山勞動時，每每聽到啄木鳥啄樹時發(fā)出悅耳動人的聲音，便很想做一個能發(fā)出同樣聲音的鼓，他曾用羊皮、樹皮、蛇皮、山羊皮嘗試，蒙過一個又一個鼓，可都發(fā)不出他所喜歡的那種聲音。后來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用木棒敲打楓木皮，那聲音與啄木鳥啄木時的聲音非常相似。于是他就用楓木皮蓋住巖石上的空洞，再拿木棒敲打，終于發(fā)出了自己一直苦苦追尋的聲音。然而有洞的巖石體積又大又不便于搬運，他便用一節(jié)空心枝代替了之前的巖石，在兩頭蒙上楓木皮，這便是苗族傳說中的第一個木鼓的由來。從此，他們敲擊此鼓，讓眾鄉(xiāng)親圍著木鼓跳舞吹笙，祭祀始祖蝴蝶媽媽。隨著時間流逝，老父的三個兒子也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各自為了生計而四處奔波。臨別前，他們的父親要求他們許諾，無論走到天涯海角，木鼓舞就是三兄弟相認相助的標志，并且一再強調(diào)，無論未來生活多么艱難險阻，7年之后一定要回到制造第一個木鼓的反排山下相會。轉(zhuǎn)眼7年過去了，三兄弟都已成家立業(yè)，生活也都很富足安康。他們帶著妻室兒女，衣著盛裝，帶著自制的木鼓，翻山越嶺來到舊地歡聚，在那陣陣鼓點聲中，那歡歌笑語中，互訴離愁。自此以后，每7年一次的“吃牯藏”（即祭祖節(jié)），反排村的村民們跳木鼓舞的習俗就這樣傳下來了，世代相襲。

反排木鼓舞也正是在這一片土壤上悄然孕育而生了。反排木鼓舞最早起源于苗族祭祖的傳統(tǒng)，與祭祖節(jié)相伴相生?！胺磁拍竟奈琛笔菨h語對這一傳統(tǒng)苗族舞蹈形式的稱呼，苗族將其稱為“方白牛漿”或“著牛方白”?！胺桨住笔敲缯Z反排苗寨的意思，“?！币鉃槟竟模皾{”是鼓社、一個盟的意思。因此，“牛漿”的意思便是鼓社祭祖時所用的木鼓；“著”的意思是跳，“著牛白”則是跳反排木鼓舞。因為“鼓”與“古”為諧音，苗族人認為正常老死的人靈魂應入鼓歸宗，即作古人的傳統(tǒng)，所以苗家人視鼓為祖。

臺江反排苗寨祭祖節(jié)，則是祭祀祖先、維系氏族的重大節(jié)日，每7年舉辦一次，其他地區(qū)則是13年一次。每次連續(xù)4年，且在4年中的第4年，也就是木鼓將放置到山洞的最后幾天，苗家人認為鼓（祖）將要離他們而去，所以懷揣著依依不舍的心情，他們紛紛來到鼓主家屋內(nèi)正堂前圍著木鼓數(shù)圈，隨著鼓點的節(jié)奏歡樂舞動，拜訪完鼓主家之后他們又將木鼓移至其他寨的副鼓主和下屆鼓主家，如此連續(xù)幾天之后，最后才將鼓送入祖的安息之地——山洞中，而跳木鼓舞的活動也就隨之停止了。若要等到下一次跳木鼓舞，則需在7年后的下屆祭祖節(jié)上，其余時候則均不得敲響木鼓和跳木鼓舞。

從反排木鼓舞的起源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反排木鼓舞背后蘊藏著深厚的社會歷史價值。在過去，苗族的主要社會組織由鼓社、榔規(guī)和理老共同構(gòu)成。鼓社負責執(zhí)法，榔規(guī)負責立法，理老負責司法調(diào)解。作為苗族歷史社會最重要的組織之一的鼓社的主要活動便是祭祖節(jié)。苗族人民通過祭祖節(jié)以獨特的禮儀方式來回憶早已逝去的人類歷史社會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通過祭祖節(jié)演繹出苗族社會包括政治、軍事、文化、經(jīng)濟、婚姻、禮俗等在內(nèi)的全景圖。而源于祭祖節(jié)的反排木鼓舞與祭祖節(jié)和鼓社組織相伴相生，緊密相連。因此，反排木鼓舞是連接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最顯著的文化形態(tài)紐帶，透過它，可以折射出苗族過去的社會組織、文化形態(tài)、生產(chǎn)方式、生活方式、宗教禮儀等民族心理素質(zhì)的歷史軌跡，了解苗族社會的古史今說。

二、激昂鼓點與豐富舞步

反排木鼓舞的鼓點很多，擊鼓的音律也各不相同，舞姿亦各有差異。其中常用的鼓點有五種，分別為：“略歌陶”“歌陶大”“略渣廈”“渣廈露”“嘎帶?！保ň鶠槊缯Z音譯）。與鼓點對應的反排木鼓舞也有五個章節(jié)，即“略高斗”“略高斗大”“略蝦地福”“略渣廈”“略渣廈耨”。

“略歌陶”漢譯為《斑鳩舞》，鼓點為：DXX XXO XOOO|DXX XXO XOOO|DXX XXO XOOO|DXX XXO XOOO|DX OO XO XO|DX OO XO XO|XX OX OO XO|DX OX OO XO| XD OD DO XO|DD OX XO XO|DX OO OO OO|XX OO OO OO|XX DX DO XO|XX DX OO XO|

對應此節(jié)的舞步是“略高斗”，譯為“高斗舞”，舞步形式為左右各跳一步，第四步轉(zhuǎn)一轉(zhuǎn)身，這一節(jié)舞步是木鼓舞的前奏，表現(xiàn)的是先祖?zhèn)冇蓶|方遷徙來時跋山涉水、晝夜兼程的艱難情況。

“歌陶大”漢譯為《斑鳩長舞》，鼓點為：XX OX OX OX|XX OX XX OD|DD OX XD OX|XO XX XO DX|DO XX XO XD|DO XX XO XX| OO XO XO XX|OO XO XO XX|OO XO XOXX|XO DD DO XX|DO DD XO XX|XO DX DO XX|DO DX DO XX|XO DD DX DO|OX OX OX OX|OX OX OX OX|OX OX OO O|

此節(jié)對應的舞步為“略高斗大”，譯為“高斗大舞”，舞步形式為每三步轉(zhuǎn)一轉(zhuǎn)身?！案叨反笪琛笔恰案叨肺璧难娱L”之意。表演此舞的舞蹈者每個手擎一把砍牛刀，隨著舞蹈動作不停地晃動。此舞表現(xiàn)的是祖先遷徙定居后砍伐山林、開田開土的情況。

“嘎帶?！睗h譯為《黎與方舞》，鼓點為：DX DO XO XO|DX DO XO XO|DX DX DO XD| OX DX XO DD|OX DX XO XD|XO OD XX OX|DX DX XO XO|DD DX XO XO|X DX DO XO|

此節(jié)對應的舞步是“略蝦地?！保g為“蝦地福舞”，意即“蝦”“黎”和“方”兩個苗族部落支系相率同行西遷到黔東南定居。舞步形式歡快跳躍，表現(xiàn)為左右各翻身跳四步。這一節(jié)舞步表現(xiàn)的是遠方兄弟、親朋好友的歡聚跳舞。

“略渣廈”，漢譯為《扎夏舞》，鼓點：XX XO XO XO|XX DO XO XO|DX DO DO XO|DX OO XO XO|DX OO XO XO |XX DX DO OO|

此節(jié)對應的舞步是“略渣廈”，漢譯為“渣廈舞”，舞步形式為每跳四步至五步轉(zhuǎn)身，表示五支祖相依，跋山涉水來找好生活。五支祖遷徙到此定居時，重振鼓社、舉鼓主，對民族始祖蝴蝶媽媽、父系始祖姜央和鼓社創(chuàng)業(yè)艱辛的歷代祖先的懷念祭祀場景。場面宏大熱烈，儼如出征。

“渣廈露”漢譯為《扎夏露》，鼓點：DX DO DX DO|DX OO DX DO|DX OO DX DO|DX OO DX XD|XO OO DX DO|DO OO XX DX|DO OO XX DX|DX OO DX DO|DX OO DX DX|DO OO XX DX|DO OO XX DX|DO OO DD DX|

此節(jié)對應的舞步是“扎廈耨”，舞步形式是左右各跳三步，上前一步向后轉(zhuǎn)身還原。表示懷念祖先踩蟲、打獵生活的場景。

短短五章節(jié)的反排木鼓舞，卻如同一部史書巨作般厚重。從開始的遷徙定居、開墾創(chuàng)業(yè)，到最后的祭祖懷念，苗族人民用歌舞的形式將那一幕幕場景重現(xiàn)在我們眼前，讓我們在鼓點聲中回溯歷史、感受當時。而在其中也表現(xiàn)出苗家人豐富的情感：有遷徙之初的徘徊無助，有創(chuàng)業(yè)艱難的辛酸苦楚，有成家立業(yè)的喜極而泣，有追憶先輩的緬懷情深，有憧憬未來的期許向往……反排木鼓舞描繪的不僅僅是一部舞曲，它更像一位掌管時間的巨人，記錄下了那漫長的苗家歲月，記錄下了那一個個歷史瞬間。

三、演藝成就與革新傳承

反排木鼓舞瀟灑剛勁，激越豪邁，熱情奔放，一經(jīng)表演便能牢牢鎖住人們的視線。自從1986年9月在烏魯木齊舉行的全國第二屆少數(shù)民族民間傳統(tǒng)體育運動會上，反排木鼓舞一展風采后，其就被譽為“東方迪斯科”，聲名遠揚中外。1988年，在貴州省文化廳的組織下，反排村的男女青年隨同貴州省少數(shù)民族歌舞演員，先后到北京、西安、深圳、廣州等地演出。每到一地都深受歡迎，場場滿座，聲譽大增。1989年7月，該村兩名青年又被邀請參加省文化廳組織的、經(jīng)文化部、省政府批準的“貴州省民族民間文化藝術(shù)團”赴美國華盛頓參加美、中、蘇、日、德等國藝術(shù)節(jié)，與西方迪斯科同臺媲美。1990年10月，反排木鼓舞應邀到中南海演出，受到了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親切接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91年國慶，反排木鼓舞代表苗族進中南海獻藝，邀來中央領(lǐng)導同志并肩起舞，留下了難忘的珍貴鏡頭。此外，20世紀80年代后期至今，反排木鼓舞隊就曾飄洋過海到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荷蘭、比利時、法國、西班牙等國和香港、澳門地區(qū)等多個國家和地區(qū)進行演出。如今，反排木鼓舞已不再局限于那小小的圓形鼓場，已不再淹沒于深林大山之中，木鼓舞的表演成員們四處奔波在各國各地的土壤大地上，將這一展現(xiàn)苗家風采的反排木鼓舞展現(xiàn)給世界人民。

與傳統(tǒng)的民間文化傳承方式有很大差異，傳統(tǒng)的反排木鼓舞有獨特的傳承方式：第一，由于反排木鼓舞是祭祖節(jié)的祭祖活動之一，一旦祭祖節(jié)結(jié)束，祖宗鼓便要被運入洞中安息，人們便不能再敲鼓和跳舞，怕是會讓聲響驚動祖宗，使得祖宗不再保護氏族全體成員的安寧，所以7年一屆的祭祖節(jié)才是人們能接觸、學習木鼓舞的機會，而不能依靠長年口傳身教的練習。第二，由于禮儀的限制，在接觸過程中，學習者只能通過集體參與的形式，用心去記住那些舞蹈的動作和鼓點，通過觀察模仿的方式自學。

這種具有宗教色彩的傳承方式沿襲了一代又一代，直到上世紀50年代中期反排木鼓舞作為民間體育舞蹈的代表，反排苗寨派出兩個木鼓舞隊員首次出寨門進京參加全國首屆農(nóng)民體育運動會，之后的傳承方式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特別是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傳承方式不再受任何宗教禮儀的限制，在任何時間、任何人、任何場合，反排木鼓舞的鼓點和舞蹈都可以口傳身教，都可以到全國各地面對任何觀眾進行演出。除此之外，為了保護這項珍貴的傳統(tǒng)活動，不讓它因為時代的沖刷而流失，如今反排村傳承木鼓舞的鼓師和舞手們已擔負起了培養(yǎng)接班人的重任，他們選拔了一批天性靈巧的孩子辦起了培訓班，隨著培訓班轟轟烈烈的興辦，這項原本局限于祭祖的活動也越來越規(guī)范化、民俗化。

反排木鼓舞取得的非凡成就與其傳承方式的改革是密不可分的。原始的傳承方式，神秘閉塞，充滿了不易接觸的宗教氣息，學習者需要時隔7年才能有第二次的學習機會，卻只能依靠眼、耳、身、心的切身觀察和用心感悟，牢記那一個個動作、那一聲聲韻律。這樣的傳承方式，無疑保留了苗家人民通過跳反排木鼓舞來祭祖的神圣性，將這一儀式的莊嚴肅穆的氣息完整地傳承了下來。然而，傳統(tǒng)的傳承方式卻難以保證這項技藝能夠被較為完整地傳授下來，最后會像很多傳統(tǒng)工藝、傳統(tǒng)民俗那樣因缺少接班人而面臨人喪技失的尷尬境地。

反排木鼓舞的成就，離不開那引人入勝的音樂舞蹈的形式，離不開其背后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更離不開一代又一代的苗族人民學習、繼承這項傳統(tǒng)的苗家技藝。因此，與其說反排木鼓舞作為聯(lián)系苗族人民的情感紐帶，是苗族人民的精神象征，它的出現(xiàn)、演變、傳承，造就了如今的苗家子弟，不如說那自古便有的苗族之魂從未離去，它一直寄存在各家各戶的苗家子弟身上，傳承至今。正是這種追思憶祖、善于在集體中找到自己的定位、用于展現(xiàn)自我的苗族精神，造就了反排木鼓舞的演藝輝煌。

注：本文節(jié)選自浙江大學首屆“策論中國”活動參賽作品《貴州臺江縣苗族文化調(diào)研》報告，由浙江大學人文學院何善蒙教授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