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審員制度：且行且完善

謝小丹+王逸吟

4月下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七次會議審議通過《關于延長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期限的決定（草案）》，將部分地區(qū)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期限延長一年，延期至2018年5月。

4月24日下午，最高法院常務副院長沈德詠向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七次會議作試點延期說明時稱，試點工作已取得階段性成效，但有些問題沒充分顯現(xiàn)，還需要時間研究，為穩(wěn)妥起見，最高法院建議試點延期一年。

近年來，人大以授權方式已啟動了多項重大改革試點，但調(diào)整既定的時間表，在即將期滿前夕作出延期決定，尚屬首次。為改革效果的評估和比較，支付更多的時間成本；為改革方案的取舍和完善，提供足夠的時間檢驗，彰顯了尊重法治、實事求是、高度負責的改革精神。此次試點延期必將為改革“試”出問題所在，“試”出風險隱患，“試”出合理決策的最大公約數(shù)，也將使人民陪審員制度日趨完善，更加符合中國土壤。

改革破解“陪而不審”成效初顯

作為中國司法審判制度的組成部分，陪審員是一支龐大的隊伍。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在試點開始前的2014年，全國共有人民陪審員約20.95萬人，他們在2014年的參審案件達219.6萬件，占一審普通程序案件的78.2%。

除不得擔任審判長外，人民陪審員同法官有同等權力。在和法官組成合議庭審判案件時，其所占人數(shù)比例應當不少于三分之一。

但長期以來，陪審員“參而不審，合而不議”的現(xiàn)象十分突出。曾任法官的資深法律工作者劉仕畢指出，目前基層法院里存在兩種陪審員：一是把陪審員當職業(yè)法官來用；二是把陪審員當“吃瓜群眾”來用。為了彌補法官的短缺，基層法院往往用陪審員湊足合議庭。

因此，陪審員制度一直飽受詬病，改變發(fā)生在2015年4月。

為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經(jīng)最高法院院長周強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決定，2015年4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和司法部正式在10個省（區(qū)、市）的50個法院啟動人民陪審員改革試點工作。2015年5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審議通過了《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方案》，最高人民法院和司法部聯(lián)合印發(fā)了《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工作實施辦法》。

《方案》和《實施辦法》對陪審員選任作出具體規(guī)定，包括年齡限制、陪審員身份、選任程序等。同時，還擴大了人民陪審員參審范圍，要求涉及群體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人民群眾廣泛關注或者其他社會影響較大的第一審刑事、民事、行政案件，以及可能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的第一審刑事案件，原則上實行人民陪審制審理。第一審刑事案件被告人、民事案件當事人、行政案件原告申請由人民陪審員參加合議庭審判的，可以實行人民陪審制審理。

可以看到，兩年前的改革措施，劍指人民陪審員制度的突出難題。所取得的成效也有目共睹。

“以前，人民陪審員只陪不審，像個擺設?，F(xiàn)在在法庭上，明顯感覺到陪審員都在認真傾聽、發(fā)問，跟法官和我們都有交流，人在心也在?！奔易『邶埥‰u西市雞冠區(qū)的律師秦海峰說出了目前陪審員制度的改善。

沈德詠向全國人大常委會作試點延期說明時，也充分肯定了改革的成效：從整體情況來看，人民陪審員選任方式從主要由組織推薦產(chǎn)生向隨機抽選轉(zhuǎn)變，參審方式由三人合議庭模式向五人以上大合議庭陪審機制轉(zhuǎn)變，審理案件由注重陪審案件數(shù)量向關注陪審案件質(zhì)量轉(zhuǎn)變；從數(shù)量上看，50家試點法院已全部完成人民陪審員選任工作，新選任人民陪審員9637人，試點法院人民陪審員數(shù)量達13322人，為法官員額數(shù)的4.3倍；參審案件方面，2016年，50家法院由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結各類案件共81772件，其中民事案件64917件，刑事案件11642件，行政案件5213件，人民陪審員參與組成大合議庭審結涉及群眾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等社會影響較大的案件1624件。

隨機抽選，只是看上去很美？

不過，直到今年5月試點期滿臨近之際，一些改革難題仍未越過阻礙，若干試驗方案猶存巨大爭議。

2015年8月26日，一次特殊的“海選”在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拉開帷幕。當天，北京二中院會同北京市司法局運用隨機抽選軟件，僅用了短短幾分鐘，就從407名候選人中隨機抽選產(chǎn)生了首批130名人民陪審員。

實行隨機抽選，是此次改革試點的重要內(nèi)容。試點法院從轄區(qū)內(nèi)常住居民或選民名單中隨機選出當?shù)胤ㄔ悍ü賳T額數(shù)5倍以上的人員作為候選人，再從審核通過的名單中隨機抽選不低于法官員額數(shù)3至5倍的人員作為人民陪審員。

然而，這種抽選方式在實際操作中卻遇到了阻礙。陜西省安康學院單林波等學者曾針對安康市漢濱區(qū)法院試點工作進行考察，發(fā)現(xiàn)在實踐陪審員選任方式上，當?shù)胤ㄔ弘y以獲得常住居民名單，在陪審員的選任中無法做到“海選式”隨機抽取，而且由于工作生活的限制，部分被選中的陪審員無法正常參審，具體案件開庭前隨機抽選陪審員也難以落實。

2016年6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報告一年來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工作情況時表示，全面實行隨機抽選難度較大。

“5倍的候選人數(shù)太多，不少地方很難達標，有的地方只能做到2至3倍。而且陪審員都是兼職，隨機抽選的陪審員有相當一部分不能按要求參審，大大增加了法院工作量。為此有必要進一步完善和改進。”全國人大內(nèi)務司法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何曄暉說。

而今年4月，沈德詠也在《關于延長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期限的決定（草案）》的報告中闡述了類似問題：全面實行隨機抽選難度較大且不盡合理，試點過程中存在人民陪審員候選人信息來源不暢、人民陪審員全面隨機抽選成本過高、少數(shù)隨機抽選的候選人參審積極性不高、積極要求擔任陪審員的群眾無法抽選成功以及難以隨機抽選到具有醫(yī)療、建筑等專業(yè)知識的陪審員等問題。

為何會如此？四川大學法學院教授左衛(wèi)民分析，隨機抽選是英美法系的流行辦法，從實際情況看，中國借鑒這種做法“不是說沒有問題”。

他表示，一方面，中國人口流動性比較大，公眾參與審判案件的能力、時間、精力、興趣的差異性也較大，被抽到的人未必感興趣；另一方面，過去及現(xiàn)在的不少陪審員比較固定，以中老年退休人士為主，現(xiàn)在案子多，需要抽取的人民陪審員數(shù)量比較大，工作量也不小，法院會有一定人財物投入，對于社會影響較大的案件，花費這些工夫組成比較大的合議庭是有價值的。

針對這一問題，不少專家學者、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建議，應適當保留組織推薦和個人申請產(chǎn)生人民陪審員的方式?！霸瓌t還是要隨機抽選，但樣本可以不一樣?！?/p>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憲法與行政法研究室主任研究員周漢華指出，醫(yī)療糾紛、房地產(chǎn)、技術犯罪有相應的技術門檻，抽選對象可以限定在大夫、技術人員等。既要考慮公平負擔，同時也要考慮到合理性，反映社會的意愿。

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委員周光權表示，陪審員是否要求專業(yè)化，這個問題本身仍存諸多爭議。人民陪審員制度是司法民主化的體現(xiàn)，就是要公眾參與審判，未必非得很專業(yè)的人，“老百姓可以憑著自己的直覺參與進來，作出一個決定”。

但現(xiàn)實中存在的問題是，越是專業(yè)的人就越稀少，勞動價值就越高。指望他們參與庭審，耗時費力，確實有難度。為此他認為，一方面法院要通過培訓等方式，培養(yǎng)專業(yè)性法官；另一方面專業(yè)性人才可以在訴訟中以專家證人的方式出庭，未必非得要以專業(yè)性陪審員身份參加庭審。

事實審、法律審難區(qū)分

陪審員不再參審案件法律適用部分，是此前試點改革主要措施之一，亦起到了完善制度作用。在事實認定中，人民陪審員充分發(fā)揮了富有社會閱歷、了解社情民意的優(yōu)勢。比如，分家析產(chǎn)的案件中，陪審員會主動把地方風俗告訴法官以供其參考。

但沈德詠在上述報告中介紹，目前在試點工作中，對探索事實審和法律審分離的做法，在專家學者和人大代表中仍存在較大爭議，如何區(qū)分某一案件中的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左衛(wèi)民表示，這項借鑒英美法系的做法在實踐中有一定難度。“英美法系國家有很精細的證據(jù)規(guī)則，用來幫助不懂法的外行陪審員處理案件，中國沒有這樣的復雜的證據(jù)規(guī)則，在這種情況下，讓陪審團單獨認定事實，有難度。”

“事實審和法律審，法律上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焙螘蠒熢?jīng)表示，“現(xiàn)在民商事案件有相當一部分是調(diào)解解決，在調(diào)解過程中，什么是事實審，什么是法律審，法官也無法區(qū)別。而刑事案件，無論是定罪的標準還是逮捕的標準，法律上都有明確規(guī)定。哪些是事實審，哪些是法律審，陪審員很難區(qū)分。”

2017年4月25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分組審議《關于延長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期限的決定（草案）》時，部分委員也有不同聲音。

“試點前，無論是人民法院組織法還是三大訴訟法都規(guī)定人民陪審員與法官有同等權力，沒有‘事實審‘法律審的問題?！比珖舜蟪Ｎ瘯瘑T韓曉武表示，實際工作中“事實審”與“法律審”往往并不容易劃分，法律也沒有明確規(guī)定。

“以一起受賄案件為例，認定這個國家工作人員有沒有受賄，包含謀取利益的事實和收受財物的事實兩部分，但事實問題的認定同時涉及到法律規(guī)定和司法解釋，以此判斷這個行為是不是屬于受賄。”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法官楊子良舉例說道。

“人民陪審員制度作為新生事物，機制還需要探索?！敝軡h華認為，實踐中事實和法律問題常常是交織到一起的，人民陪審員的存在可以減少機械適用法律，照搬法條。

大合議庭陪審機制有待完善

《刑訴法》規(guī)定，基層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審判第一審案件，合議庭應當為3人。但試點方案規(guī)定，50家試點法院可以突破這一規(guī)定，探索3名以上人民陪審員參與合議庭的機制。

對此沈德詠指出，試點法院審理了一批涉及征地拆遷、環(huán)境保護、食品藥品安全、公共利益等的群體性案件，提高了熱點難點案件審理的司法公信力和社會影響力，但對大合議庭陪審案件的適用范圍、庭審程序、評議規(guī)則及審判效率評估等問題，尚未形成較為統(tǒng)一的規(guī)范。

問題雖然存在，試點也仍然處于不斷探索、逐步完善過程中，但在試點過程中，不少法院的經(jīng)驗也值得借鑒。

鄭州市中原區(qū)人民法院作為河南省試點法院之一，大合議庭陪審制是該院著重探索的方向。

哪些案例適用于大合議庭陪審制？據(jù)介紹，陪審制主要適用于涉及道德倫理、風俗習慣等需要作社會效果評估的案件或者事實爭議大、法律關系相對明確的民事、行政案件；該院被確定試點以來，又開始在刑事案件中探索適用大合議庭陪審制審理重大案件。

比如，涉及群體利益、社會公共利益或公共政策問題的案件，如環(huán)境保護、消費者權益保護、勞動者權益保護等類型案件，就可以組成大合議庭，根據(jù)案件敏感性、關注度、疑難度等，法官與人民陪審員的人數(shù)可以進行調(diào)整，有“3+4”“3+6”“3+8”等模式。

其中，“3+4”模式既有利于法官發(fā)揮專業(yè)特長，又便于發(fā)揮人民陪審員來自各行各業(yè)，運用普通價值標準和社會良知對案件是非曲直作出評價的優(yōu)勢，與法官形成橫向互補，該院采用這種模式審理的案件數(shù)占大合議庭陪審制審理案件總數(shù)70%以上。

同時，人民陪審員制度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要與各項配套制度銜接，包括落實陪審員的物質(zhì)待遇、保障其人身安全等，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摸索期。

對此，對于此次延長試點，不少專家學者都認為是可行之舉。沈德詠也表示，在延長的一年時間內(nèi)，最高法院、司法部將完成人民陪審員相關法律修改議案起草，監(jiān)督檢查改革臺賬落實情況，在全國法院推廣人民陪審員人員信息管理系統(tǒng)，繼續(xù)完善人民陪審員隨機抽選系統(tǒng)，適時推出人民陪審員履職管理系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