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徹骨寂寞的女子——張愛玲

張雪梅

訪學的舍友前久去圖書館借回幾本錢鐘書和楊絳的書來看，看過后大加贊嘆，她極自豪的說她很喜歡楊絳溫婉平實的文風，在楊絳的《我們仨》里看到了名人家庭中一如普通人家的親人間樸素的溫情，并說她一點都不喜歡張愛玲！我聽了心中很是有些異樣，瞬間生出一種想為張愛玲辯護的沖動，但我是不喜與人人爭論的，弄得面紅耳赤誰也不屈服于誰的觀點，又浪費時間又傷精神，所以作罷。？前久和同樣是訪學身份的小楊相約去人民大學聽了關于張愛玲的系列講座，主講嘉賓是來自香港嶺南大學的許子東教授。對于“張迷”來說確實是難得的關于張愛玲的文化大餐。我雖不是“張迷”，倒也借此機會得以更多一些地了解了這個民國時期的臨水照花人。

就是這樣一個在愛了她一生又拋棄了她一世的男人眼里朦朧到如此田地而不可輕看的女子，她的命運、 她的身世、她的愛情就猶如她的小說集《傳奇》一樣充滿了傳奇的色彩?？墒牵娜松鷤髌嫔世镉侄嗍浅涑饬颂嗟纳n涼和悲切的，張愛玲是一個極度深刻自我的人，她可以讓她筆下的人物去徹骨的蒼涼悲切，也不愿自己以悲情的面孔示人的女子，所以，她的眾多作品，不論小說抑或散文，也不管是暖意的還是冷血的，也不論有情的還是無義地，統(tǒng)統(tǒng)都無不讓讀者感嘆唏噓：現世是如何的不安穩(wěn)！歲月又是何等的不靜好呵！可是畢竟她依然那么堅持地走過了這一切的蒼涼與悲切，她在自己的生命時空里經歷了多少徹骨的寂寞啊，其實，都交付給了她的筆端，當她筆尖的墨水隱隱流瀉而出的寂寞化成動人心魄的字句時，是不是也如她眼中的蚊子血一樣點點濺在了斑駁的墻上，還是一如她心中的皎皎白月光般絲絲縷縷地懸在了浩瀚的天邊呢？誰說古來英雄多寂寞，只怕是，這世間還有著這么個寂寞的女子啊！

向來不見人的她，在看了門縫下字條上的落名后，居然主動找上門，反倒去拜望那個男人的她，是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的。只見他一句不經意的調侃“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一句話，就忽地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而她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她感覺“真的是非常好”。也許任何一個小有幾分倜儻的男人對才情流溢的女子都有天生的調情的沖動，這在這個已婚男人的口中說出其實也不見得就多么的高尚，可她偏偏信了，居然把他的調情看做了一份“懂得”，于是“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睆拇耍欠荨按缺弊匀灰簿驮谶@個女人寂寞的心靈底色上鑲嵌了起來。雖然此時可以不必因眼下的寂寞仿佛要死去，但是更大的寂寞也將會隨之而來了，而且也將是源源不斷的——一如佛家說的“業(yè)根”也許就是從相見時就已注定的了......

后來，看似暫時為她減輕寂寞的他用一紙婚書給了她最大的回報，她很滿足，從未有過的！所以，依然寂寞的她用善良的慈悲告訴他“你將來就是在我這里來來去去亦可以。”也許她只在乎那個男人當下對她的愛，其他的，她都不愿多想。似乎從來寂寞的她是明白的：那個男人也如自古以來的千千萬萬個男人一樣在愛情的世界里會疲倦、會放浪，而現實恰恰用傳奇般的發(fā)展回應了這個她女子蕙質蘭心的先覺，果然，在時局動蕩之際作為汪偽政府官員的他逃到武漢不久，他便與漢陽醫(yī)院一個17歲的周護士如膠似漆，于是那個男人又進行了一次婚禮，似乎全然忘了她的存在，而她對此自然一無所知。她給他寫信來，還向他訴說她生活中的一切瑣碎的小事。她竟還是那樣投入地愛他。唉，都說女人在愛情里智商是為零的，看來普通人大底如此，就連張愛玲都這樣了，還真是寂寞的女人寂寞的心呵！再到后來時局大亂，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漢奸身份的胡蘭成末日也來了，他再次出逃，又再次愛上了幫他出逃的朋友的老婆一個姓范的女人。寂寞如斯的張愛玲真的是委屈的，她的心里只有這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的心里卻裝著幾個女人，叫她怎么能不感傷？此時，張愛玲的心已被刺傷了，但她仍是愛他的。于是她只有默默承受。待張愛玲想清楚的時后也就是真該了斷的時刻了，張愛玲在訣別信上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而你是早已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為了緩解那個男人出逃的窘迫，張愛玲還附上了自己剛到手的30萬稿費。我以為如果她還有憤怒則好，說明她真的不愛了，而她付出所有卻說已經不喜歡他的話，于寂寞的她來說，是更深的寂寞的開始，理性與感性從來是不同步的，理性的不喜歡基于現實與邏輯的分析，而感性的不喜歡則是寂寞更深層次的彰顯，所以，30萬辛辛苦苦的稿費在此時這個女子的意義已經不是物質的度量，而是寂寞深重的添加劑了，如此次深沉的寂寞于一個普通人來說是難于承荷凡的，因為是愛玲：一個為寂寞而生、為寂寞而作、為寂寞而愛的女子，男人沒有絲毫擔心她是否能夠承荷，甚至于他以為那樣的擔心是多余的，所以在逃難中胡蘭成以為自己快要炸死了，絕望中，他只喊出兩個字：愛玲！有人說，這個時候他還是全心愛著張愛玲的吧。但我以為這是張愛玲寂寞的偉大被一個寡薄的男子把寂寞推向更徹底而已，某種意義上說，是她偉大的寂寞再次被那個男人撕扯開去，被迫更進一步地彰顯那份已經近乎可憐的偉大寂寞而已！寂寞已經讓這個女子無比的堅韌了，而這個同樣是可憐至極的渺小男子，在不安全時總會想到的，永遠只是這個女人以及這個女人的寂寞中的強大堅韌來倚靠了！我真說不清：是這個張愛玲真正愛過的漢奸身份的男子更可鄙的渺小呢？還是致死腦海中依然叫出名字的這個女子更多一份寂寞的崇高？

末了，她的生命的終點，是在美國洛杉磯自家的寓所里的，幾天以后才被人發(fā)現：她靜靜地躺在家中，但她是穿了她最喜歡的旗袍去的！她從來不怕死，死亡于她也從來不成一個詛咒的字眼，她選擇的，本身就是一種如同死亡一樣孤絕的生存方式以及如同她的生存方式一樣孤絕的死亡了！這樣一種徹骨的寂寞也只有她這樣一個傳奇的女子可以承荷得了，所以，這樣想來的話，堆疊起張愛玲一生的，除了她的傳奇人生，她的傳奇之作，還有她那徹骨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