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人格,是在大學時代形成的。四年大學生活,可以說是我的精神搖籃。
每個人在其一生當中,都有一個人格成熟期,那段時間他的生活經(jīng)歷,決定了他一生的精神人格,甚至形成了某種情結,比如“少共情結”“紅衛(wèi)兵情結”“知青情結”等。我不知道,這樣的說法在心理學上有沒有根據(jù),但我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很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的精神人格,是在大學時代形成的。四年大學生活,可以說是我的精神搖籃。
入學
許紀霖1978年在華東師大。
中學畢業(yè)以后,我曾經(jīng)下過鄉(xiāng),但余生也晚,沒有趕上“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輝煌年代。那已經(jīng)是“文革”的后期。雖然還在高唱“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但大家的心目中,已經(jīng)在暗地懷疑是否好。革命的理想主義普遍退潮。中學生畢業(yè)是否下鄉(xiāng),是看你家里是否有兄弟姐妹在鄉(xiāng)下。因為我姐姐畢業(yè)后留在城里,所以,我理所當然地必須下鄉(xiāng)。去的地方不遠,僅一江之隔,屬于上海郊區(qū)的南匯縣東海農(nóng)場——今天說起來,也算作浦東了。農(nóng)場三年,基本是混日子??梢哉f,心靈底處,還是一張有待描畫的白紙。
1977年,鄧小平?jīng)Q定恢復高考,對我這樣在農(nóng)場待得無聊的人來說,等于提供了一個跳龍門的天賜良機。那時候,在農(nóng)場的熟人見面,總是問“你高考了嗎?”就像問“你吃飯了嗎”一樣流行。我對自己考上大學真是躊躇滿志,志在必得??赡苁羌彝ミz傳的因素,我從小喜歡讀書,即使在“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的年代,也以讀書為樂。中學四年,每次考試,門門100分。唯一的失手,是一次數(shù)學考試,漏點了一個小數(shù)點,考了個99.5分,讓我難過了好幾天。幸而數(shù)學老師給我面子,期末總分算我100分,勉強保住了金身。而來到農(nóng)場,三年光陰,閑得無聊,正好讀了不少閑書——這樣的底子,還怕考不進大學?!
偏偏命運要捉弄我一回。發(fā)榜的時候,竟然沒有我的名字!連公認比我差的同事,都一個個笑盈盈拿到了入學通知書。怎么回事?我想不通。當時的成績是保密的,直到后來我進了大學,才知道,實際上我考得并不差,4門科目,總分為349分,平均每門87分,其中數(shù)學還考了個滿分。我的成績,在當時屬于高分。為什么一開始沒有錄取呢?至今,這還是一個謎——那年頭百廢待興,撥亂反正剛剛開始,你無法解釋好多個為什么。不像現(xiàn)在電腦排名,從高分到低分,絕對公平。
看著一個個幸運兒眉開眼笑地離開了農(nóng)場,我簡直覺得無法見人,只能灰溜溜地準備來年再考。真是柳暗花明,絕處逢生。一個月以后,我收到了大學補充錄取通知書!原來,李春光先生給鄧小平寫了封信,大意是第一屆高考考生質(zhì)量實在太好,是否可以擴大招生。老人家大筆一揮“同意”,我就這樣被擴招進來了!
唯一讓我美中不足的是,錄取我的是華東師大的政治教育系。這不是我所向往的志愿。說到志愿,還有段小故事。我在中學有一個十分要好的同學叫陳乃群,我倆中學四年,基本形影不離。在班級里,成績也是雙峰并峙,門門100分。私下里,我一直認為他比我聰明,我媽經(jīng)常對我說:“你成績好,是用功出來的,你看人家陳乃群,書也不怎么看,考試哪次比你差?”我倆那樣要好,還有一個原因,乃志同道合,都寫得一手好作文,立志當一個文學家。那個年頭,文學家地位之崇高,其風頭要遠遠壓過今日的比爾·蓋茨。比文學家更誘惑我們的,是當記者。于是,在填高考志愿的時候,我倆共同約定:第一志愿填復旦新聞系、中文系,第二志愿填華東師大中文系,這一年,在上??嘉目瓶梢赃x擇的高校只有這兩所,我最后加了一個華東師大歷史系,才將四個空格填滿。
因為經(jīng)過了太多的可怕的政治運動,許多人很不愿意自己的子女以后吃文字飯,覺得還是吃技術飯比較保險。陳乃群的母親特地從湖北趕來,阻止兒子報考文科。他抗爭了半天,最后還是抗不過母命,只好與我分道揚鑣,進了復旦大學物理系。后來讀到博士畢業(yè),移民美國,改行當了一名電腦軟件設計師。前幾年回國我們見面時,回憶起這段往事,都感嘆不已。假如當年沒有母親的阻攔,憑他的聰明、敏感,焉知中國學界是否又將多一位重量級人物?人生無常,機遇如云,一個偶然,就為你定了終身。
我也是如此。一紙政治教育系的錄取通知,早早粉碎了我的文學夢。懷著半是喜悅,半是遺憾的復雜心情,我來到華東師大報到。美麗的麗娃河,以她的恬靜、嫵媚和寬容向我張開了歡迎的懷抱,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我喜歡這個校園,喜歡這個充滿了知性、靈感和詩意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我終于成為了一名大學生。
求知
1978年初春,還是一個對知識、大學和大學生充滿崇敬的年代。學校發(fā)給我們的校徽白底紅字,是中共書法家舒同題寫的校名。在那一年,沒有什么比戴一個?;兆咴诖蠼稚细駳獾牧?,所有的人都會投以羨慕的眼光——大學生!你的感覺,不比如今的高級白領,駕駛著一輛奔馳或?qū)汃R掠過街面要差,而且也許更好——今天的白領沒有我們當年那份神圣的感覺。
我們77級是“文化大革命”恢復高考以后第一屆大學生,這一屆華東師大的學生,可謂精英薈萃,人才濟濟。當年的上海高考招生委員會主席是華東師大的校長、著名教育家劉佛年先生,據(jù)說,他當時借職務之便,在招生的時候,讓師大比復旦早到半個小時,于是,上海文科考生第一名,一些當年在社會上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統(tǒng)統(tǒng)搶到了華東師大。我所在的政教系,本來在文科里面屬于被瞧不起的系科,在我這一屆,后來也出現(xiàn)了一批全國知名的學者,如經(jīng)濟學家陳琦偉,中國哲學史專家楊國榮,西方哲學史專家童世駿,國際問題專家、華東師大人文學院院長馮紹雷,等等。
學校知道,這批新來的77級大學生,與以前推薦入學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不一樣,個個都不是等閑之輩。于是調(diào)集、配備了最好的老師來給我們上課。在我們系,當初有幾個著名的大學者,一個是哲學家馮契先生,是我們的系主任;另外一個是國際金融專家陳彪如先生,陳琪偉后來大學還沒有畢業(yè),就當了他的學術助手。還有一個,現(xiàn)在提起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基督教研究權威徐懷啟先生。他是中國老一代學者中,很少幾個精通拉丁文的。前不久,我剛剛看到他的學生趙復三先生寫的一篇懷念老師的文章。在我們剛剛入學的第一學期,系里有意地安排這幾位老先生每周六下午給我們開講座??上У氖?,當時我還太年輕,心浮氣躁,全然掂不出大師的分量,他們講了些什么,竟然如今一點也記不得了。像徐懷啟老先生。記憶之中依稀殘存的,只是一個穿著中式棉襖的老人,消瘦,疲憊,不苛言笑,時時在黑板上寫下一串陌生的英文和拉丁文,讓我們感覺敬畏。課講完之后,也沒有什么學生提問。過了一兩年,就聽說老先生去世了。他離開人世之前,想必很寂寞。
至于其他老師,特別是年輕一點的,據(jù)說特別怕我們這批77級的大學生。我至今記得他們在講臺上那種膽怯、不自在的神情。我的同學當中,有些人很有些身份和閱歷,有當過公社書記、兵團黨委常委、街道主任的,不僅是黨員,而且還是黨的基層組織負責人,自然有點自命不凡。有一位姓薛的老師,教我們中共黨史,他在上課時總是很喜歡說“我們黨如何如何”。一位學生老黨員就在底下,輕蔑地嘲笑他:“我們黨?哼,你還不是黨員呢!”
這些老三屆同學,畢竟是紅衛(wèi)兵出身,常常會在課堂上發(fā)揮當年的戰(zhàn)斗隊余勇。有一次,課上到一半,不知為什么問題,突然老師與同學爭了起來,亂成一團。一個從云南西雙版納來的同學,跳到講臺跟前,神情激動地揮舞著拳頭,很是慷慨激昂的樣子,讓我這個晚生的小子,領教了一番當年紅衛(wèi)兵的風采。
我所在的班級,大多是老三屆,不少已經(jīng)結婚,有了孩子。最年長的是我們的班長,1946年生人,入學那年已經(jīng)32歲。而年齡最小的同學,只有19歲。班長就經(jīng)常開玩笑,對那個小同學說:“我生都能生出你來!”40多個同學當中,我排行倒數(shù)第七,屬于小字輩人物,沒有什么人在意,倒也落了個輕松。
不過,在班級里我的成績始終不是最優(yōu)秀的??荚囋谌魏文甏际撬烙浻脖常嗉壚锞陀袔讉€這方面的高手,永遠可得高分。我偏偏頭生反骨,任何問題喜歡多想一點點,喜歡標新立異。碰到開明的老師,會鼓勵我一番,但有些比較死板的老師,就不愿給我高分了。好在我也不在意。大學四年,真正在課堂上,倒沒有學到多少東西。我做學問,一直無“家法”可言,屬于“野路子”那一類,這個毛病,就是大學時代種下的禍根。
那么,我的知識是從哪里來的呢?一言以蔽之,圖書館。課堂里面的東西還是那樣的陳舊,真正吸引我們的,是外面知識界出現(xiàn)的各種新思潮和新理論。華東師大有一個很好的圖書館,下課以后,只要有空,我就往圖書館鉆,特別是期刊閱覽室,那些解放我們封閉心靈的新思潮和啟蒙文章,最早都是出現(xiàn)在諸如《讀書》《未定稿》這樣的刊物上。
當年的大學圖書館哪像現(xiàn)在這樣門可羅雀,其熱門程度,只有牛市里的證券交易所可比。晚上6點半開門,5點半就要等在門口去搶座位。不僅搶座位,還要搶雜志。大門一開,就直撲事先瞄好的目標,晚一步就勢必落入他人之手!我記得,金觀濤、劉青峰關于中國超穩(wěn)定系統(tǒng)的文章,就是以這樣的百米速度搶來的。它當時發(fā)表在一個很不起眼的雜志《貴陽師專學報》上。那雜志差不多已經(jīng)被人翻爛了,但依然被學生們反反復復搶著傳閱。
除了圖書館,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書店了。書店坐落在河東大禮堂附近的角落里,門面很小,只有一個開間。我們常常利用課間15分鐘的休息,去看看有何新書。教室在河西,要來回跑步才趕得上。即使這樣,也樂此不疲:要知道,那個時候的新書,比如李澤厚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實在比如今股市中的新股還緊俏,你晚到一步,就會遺憾終生!
那真是一個知識饑渴的年代。在我身體發(fā)育的時候,正好碰上三年自然災害,而當我精神發(fā)育的當口,又是知識饑渴的時代!我們這一代學者,在學問上先天不足,后天失調(diào),多問題意識,少學理基礎,多少是大學時代落下的病根。每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就感慨萬千,在課堂上多少次為我的學生現(xiàn)身說法,羨慕他們?nèi)缃竦淖x書條件多么好,諄諄教導他們千萬珍惜,多去圖書館,多讀點書——但我的學生在臺下望著情緒激動的我,每每露出迷惘的表情,好像是在聽一段史前史的古老傳說。
激情
我的大學年代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的年代,也是一個充滿激情的年代。我一入大學,就被這樣火熱的氣氛包圍了。
70年代末,正是粉碎“四人幫”不久,一切有待撥亂反正。大學生的思想特別活躍,大學校園里,到處都是有關國家政治的討論和辯論。我剛才提到,77級大學生的主流是老三屆,正是他們把當年紅衛(wèi)兵的意氣風發(fā)也帶入了大學。我記得,剛剛入學不久,系里一批最活躍的同學就組織起來,就中國的現(xiàn)代化和民主化問題自發(fā)地舉行討論會。這樣的討論會,通常放在晚上,在教室里舉行。時間還沒有到,已經(jīng)是人滿為患。參加辯論的,不僅有本系的,還有來自歷史系、數(shù)學系等外系的同學。爭到要緊處,那唇槍舌劍,比起如今做作的大專辯論賽來,不知精彩多少倍!那時的大學生比的不僅是技巧,更重要的是思想、信念和人格。我那時還很嫩,全然沒有發(fā)言的資格,也不知說什么,只感覺個個都是高手,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些往事,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多年,回憶過去的一幕幕,依然猶如昨日之事。前年班級同學聚會,當年一班朝朝暮暮日夜相處的同學,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社會的變革,也已經(jīng)分化得厲害:有位居部門領導的大人物,也有依然一介布衣的中學老師;有名譽全國的專家學者,也有批一張條價值百萬的公司老總;有坐私人專車來的,也有騎自行車來的。說起來有趣,不管你今天在社會上混得如何,只要這班人重新聚在一起,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彼此叫綽號的,嬉笑打罵的,頓時減去了幾十歲!
我的大學生活就是這樣,與共和國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充滿了各種戲劇、沖突和激情。它塑造了我的青春、我的靈魂,還有我的思想。我的記憶無法拒絕它們,只能寫出來讓大家分享,作為大時代中一個小人物的歷史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