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到好處的“十九個錢”：解讀孔乙己性格特征的重要鑰匙

危衛(wèi)紅

摘 要：魯迅先生小說《孔乙己》中，“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這句話一度被當(dāng)成一個整體理解為“反映了掌柜的自私冷酷與小氣”。其實，細(xì)讀小說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這“十九個錢”才是此句話的關(guān)鍵與核心之所在，它集中充分而又恰到好處地反映了孔乙己走向人生末路的軌跡，是解讀孔乙己性格特征的一把重要鑰匙。

關(guān)鍵詞：十九個錢 孔乙己 性格特征 恰到好處

在《孔乙己》這篇不長的作品中，“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這句話總共出現(xiàn)了四次。在教學(xué)中，它曾常被當(dāng)成一個整體來分析解讀。后來，有不少老師特別注意到了其中的“十九個錢”。例如，有老師在課堂上讓學(xué)生思考這十九個錢是孔乙己賒欠了幾次欠下的；有老師探析魯迅先生為何單單讓孔乙己欠“十九”個錢而不是“二十九”“三十九”亦或其它數(shù)目等等。但是由于相關(guān)探析失之粗疏，所得的結(jié)論終究不能讓人滿意和信服。例如，有的老師因為這句話被咸亨酒店的掌柜說了四次，而 “十九個錢”于一個酒店掌柜并非大數(shù)目，所以認(rèn)定這表現(xiàn)了“掌柜的自私冷酷與小氣”，這乍看起來似乎不無道理，但是聯(lián)系掌柜四次說這句話的具體情境，這種說法就顯得有點過于武斷；有老師則指出孔乙己并非真的欠了十九個錢，只是因為“十九”與“失酒”“失久”“死久”諧音——這樣的說法固然有趣，但是畢竟主觀臆想的成分較多，缺少來自文本本身的依據(jù)，難以令人信服。還有的老師認(rèn)為魯迅先生是在用負(fù)數(shù)界定孔乙己的人生價值，表明他的多余人形象，而且揭露了封建文化教育的結(jié)果是負(fù)數(shù)，這樣的分析同樣因為脫離了文本而不免牽強附會。

我們通過對小說文本進(jìn)行反復(fù)細(xì)讀以后認(rèn)為，“十九”這個一度被忽略的數(shù)字確實不是隨意為之，它是此句話的關(guān)鍵與核心之所在，它集中充分而又恰到好處地反映了孔乙己走向人生末路的軌跡，是解讀孔乙己性格特征的一把重要鑰匙。

孔乙己的性格特征常被提到的有嗜酒如命、死要面子乃至善良誠信等等方面，我們認(rèn)為，孔乙己最最突出的性格特征當(dāng)是自欺欺人（死要面子即是自欺欺人的表現(xiàn)之一）。從出場到臨死，從外表到內(nèi)心，從語言到行動，孔乙己的自欺欺人——主要是自欺——的性格特征無時不在體現(xiàn)著：他穿長衫裝讀書人，自以為高“短衣幫”一等，不屑與之為伍而極力仿效“穿長衫的”生活方式，窮困潦倒至將要討飯了依然要比“短衣幫”多喝一碗酒，要和“穿長衫的”的一樣吃下酒物。可是那些短衣幫酒客們壓根兒就沒有把他當(dāng)什么讀書人。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中揭穿他：“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就連小小的孩子也能看出他“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可見他煞費苦心的所作所為連小孩子都騙不了，只能騙騙自己而已；他注重“讀書人”的“清白”和面子，可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卻常常因為偷竊而挨打甚至被“吊著打”——還有比這更沒有面子的事嗎？他分給孩子們茴香豆吃和教小伙計寫字的行為，一般被看作是他善良的表現(xiàn)，其實，仔細(xì)探究起來，這更是他自欺欺人（主要是自欺）的表現(xiàn)之一：他自認(rèn)不屑與之為伍的短衣幫實在沒有人把他放在眼里——這他其實是知道的，只不過是自欺著不愿去直面而已——于是他只好憑著有數(shù)的幾粒茴香豆去與不諳世事的孩子們接近，藉以暫時獲得一點虛假的存在感。他教卑微的小伙計——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寫字，目的與此相同。

這“十九個錢”是孔乙己在走向人生末路時所欠下的，人到了這個時候，也往往是思想性格等信息體現(xiàn)得最集中最充分的時候。魯迅先生就是通過這看似不經(jīng)意的“十九個錢”，將孔乙己這樣一個“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的人走向人生末路的軌跡加以暗示，從而將孔乙己最重要的性格特征——自欺欺人——集中充分地塑造了出來。

首先，我們需分析一下：這“十九個錢”到底是孔乙己“拖欠”了幾次欠下的呢？

小說伊始即以不少的筆墨交待了咸亨酒店的包括酒菜價格和消費人群等在內(nèi)的消費情形：“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jìn)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對于嗜酒如命的孔乙己，小說卻僅有兩次寫到他買酒的情形。除了結(jié)尾斷腿后的那一次也就是其人生最后一次之外，另外的一次是：“他……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边@實際上可以看作是孔乙己常規(guī)的消費情形。為什么這么說？我們可以稍作如下分析：孔乙己一向以“讀書人”自居自傲，他對于那些“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熱熱的喝了休息”的短衣幫是“不屑”的，而對那些“長衫主顧”，他則自認(rèn)為是其“同類”，所以，他便想一切辦法來顯示自己比短衣幫“闊綽”而與“長衫主顧”沒有根本的區(qū)別：首先是外表上，雖然他與那些短衣幫同樣窮困甚至更加窮困，可是，他要穿上長衫，哪怕是又臟又破的長衫；接著，在消費上，他也要比短衣幫“闊綽”而與“穿長衫的”相類，所以，酒要比短衣幫多一碗（再多了也許他的酒量就承受不了了，更重要的當(dāng)然是他的錢袋承受不了），這固然也說明他“嗜酒”，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兩碗酒一則讓他自認(rèn)為可以在與“短衣幫”的比較中獲得優(yōu)越感，二則喝兩碗酒的時間比喝一碗酒的時間要長，這又可以讓他在時間上與“慢慢地坐喝”的長衫主顧們的差距得以縮小。而且他還一定得和“穿長衫的”一樣有下酒菜而不是如短衣幫光喝酒。而十幾文的葷菜他是斷然買不起的，于是只能買一文錢的鹽煮筍或茴香豆了。于是，他每次來酒店消費的“標(biāo)配”就是“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這樣，他在“正常”情況下一次消費所需的就是“九文大錢”。我們據(jù)此認(rèn)為關(guān)于孔乙己這“十九個錢”賒欠次數(shù)的最佳答案是三次。很顯然，盡管從前，孔乙己“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可是，孔乙己的一次賒欠是不可能欠下“十九個錢”的，不說他從來就買不起那十幾文的葷菜，對于這樣一個“不會營生”的人，精明的掌柜也不會同意他一次欠下這么多的。兩次可不可以欠下這“十九個錢”呢？前面分析了，一碗酒一碟茴香豆也就是九個錢是孔乙己“正?！鼻闆r下一次消費的數(shù)目，那么兩次（姑且不論掌柜不會兩次如此“正?！钡刭d與他）便只需十八個錢而不是十九個錢。說三次，首先是我們想到中國人“事不過三”的講究，更重要的是“三次”賒欠更加符合孔乙己自欺欺人的性格特征，能夠恰到好處地使得這種性格特征得以集中充分地顯現(xiàn)。

“十九個錢”可以買四碗酒加三碟茴香豆，那么孔乙己是如何賒欠到這四碗酒和三碟茴香豆的呢？而在這個過程中他自欺欺人的性格特征又是如何集中充分地顯現(xiàn)出來的呢？我們在細(xì)讀全文的基礎(chǔ)上，可以對之作出如下的還原與探析：在第一次沒有現(xiàn)錢而去賒欠的時候，好喝的孔乙己必然還是依他的“正?！毕M習(xí)慣即“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這第一次的賒欠，孔乙己因為一貫“比別人都好”的“從不拖欠”的品行，可想是比較順利的。到第二次，掌柜至少就不是那么樂意了，于是嗜酒如命的孔乙己只好將酒減掉一碗——即便如此，和那些短衣幫比起來，他還是多了一碟茴香豆做下酒物，還是和那些長衫主顧們“相類”，所以，他心中那點虛無可憐的優(yōu)越感還是可以在那里茍延著。到了第三次，可想而知，掌柜是大不樂意的了，孔乙己必定是費了不少口舌，說了不少好話，并做了信誓旦旦的保證這是最后一次才得以賒到了一碗酒和一碟茴香豆——酒是沒法再少了，而一碟茴香豆是斷然少不了的：要是少了茴香豆，不就和那些短衣幫平起平坐了嗎？這卻是以“讀書人”自居自傲的他絕對不能忍受的！而掌柜雖然最終再次滿足了他卻也不會不下“最后通牒”：再不還錢，決不賒欠——中國人講究“事不過三”，孔乙己當(dāng)然不會不明白，所以三次賒欠之后，“十九個錢”就這樣欠下了。如今，好吃懶做特別是嗜酒如命的孔乙己非但賒欠無門，還欠下了一筆不小的債務(wù)。要解決這樣的困境，在不會營生好吃懶做無法憑自己的勞力賺到錢的他，僅有兩條路：乞討和偷竊。作為自命清高的“讀書人”，乞討于他自然是極度痛苦而不愿為之的。至于偷竊，他畢竟與那些以偷竊為職業(yè)者不一樣，往常他下手的一般也就是些尋常人家，所偷不過書籍筆墨等僅可換幾個小錢的東西，被發(fā)現(xiàn)了一般也不過被打一頓在臉上的皺紋間留下幾道傷疤而已。但久而久之，人們對他的防范必定日益嚴(yán)密，即使僥幸得手，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取得還清這十九個錢的“收獲”，也就是說，按尋常辦法，他現(xiàn)在是走“偷”無路了。于是，他別無選擇地向“丁舉人”家下手了——這在從前，他大抵是不敢的。可是，甫一出手便被逮個正著，接著就是“寫伏辯”認(rèn)罪之后被“打了大半夜”——這頓打的后果可遠(yuǎn)不是“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而是“打折了腿了”。至此以后的孔乙己拖著斷腿，自由行走尚且不可能，更不用說去干偷竊之事了。于是死亡便是其唯一的選擇與結(jié)局了。

以上我們由“十九個錢”還原了孔乙己走向人生末路的大致情形。在這整個的過程當(dāng)中，我們不難看出：在孔乙己的性格中，自欺欺人恐怕是比我們通常所強調(diào)的好吃懶做嗜酒如命乃至善良誠信更重要的方面。

至此我們還可以知道，魯迅先生讓孔乙己欠下這“十九個錢”真是“增之一文則太多，減之一文則太少”，恰到好處。試想，如果欠的是二十個錢，那就可以買五碗酒或者四碗酒加四碟茴香豆。如果是五碗酒的話，他也可以分三次喝完，但是那就沒有買下酒物茴香豆的錢了，這就不符合自欺欺人的孔乙己常規(guī)的消費情形。如果說孔乙己可能因為沒有錢而舍棄茴香豆，這也不符合他“不會營生”的特點——也就是說“不會營生”的孔乙己不可能有如此的“算計”（至少在第一次賒欠的時候是不可能有的），更不要說，和“短衣幫”一樣光喝酒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如果是四碗酒加四碟茴香豆的話，按照每次一碟茴香豆，那么孔乙己就得賒欠四次或者三次：第一次按常規(guī)消費兩碗酒一碟茴香豆，第二次同樣情形，第三次第四次各吃一碟茴香豆。或者是第一次按常規(guī)消費兩碗酒一碟茴香豆，第二次第三次各一碗酒一碟茴香豆，第四次只吃一碟茴香豆。且不說掌柜不太可能給他四次賒欠，而且只吃茴香豆不喝酒也不符合他嗜酒如命的性格特征。如果欠十八個錢，也就是四碗酒加兩碟茴香豆，那么，這正是他兩次“正?！毕M的數(shù)目。如前面所分析，對于這樣一個好喝懶做不會營生的人，掌柜是不可能如此“正?！钡刭d給他的。更不要說這樣的賒欠情形根本沒法像“十九個錢”三次賒欠那樣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孔乙己無論如何不肯放下“讀書人”架子的自欺欺人的性格特征。

而對于孔乙己這樣一個“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的人，幾乎沒有比欠“十九個錢”更好的方法來如此集中充分地塑造其性格特點的了。因為對這樣一個庸常人的庸常的生活，是不大可能進(jìn)行直接的、正面的“集中充分”的描寫的，當(dāng)然也不可能側(cè)面“聽人家背地里談?wù)摗薄淮驍嗔送龋藗兩星覜]有興趣給予過多的談?wù)?，那么對于其它庸碌的日常，人們根本就更不可能有興趣對他進(jìn)行如此“集中充分”的關(guān)心與談?wù)摰?。而且，如果人們還能正面地“集中充分”地關(guān)心與談?wù)摽滓壹?，那么社會也就不會顯得如此地“涼薄”了。

至于一貫所認(rèn)為的掌柜“念念不忘”這十九個錢，顯示了他的“自私、冷酷、小氣”的觀點，卻似乎與相關(guān)“事實”不符。也就是說，從掌柜四次說這句話的具體情境來看，我們認(rèn)為他的表現(xiàn)是非常正常的，并看不出他的“自私、冷酷、小氣”。第一次“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的，第二次是孔乙己被打斷腿最后一次來買酒的時候，“掌柜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還欠十九個錢呢！第三次是“到了年關(guān)，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第四次是“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 而到了接下來的中秋則“沒有說”。

從中我們不難看出，掌柜四次說出這句話，有三次是在節(jié)日前夕算賬的時候“忽然”說的，而并不是如有人所認(rèn)為的那樣“念念不忘”，而對于一個掌柜而言，這樣的“特殊”的時候想起說起欠賬的人，應(yīng)該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yīng)，絕不能被看作是“自私、冷酷、小氣”。況且，當(dāng)聽說孔乙己被打折了腿，“許是死了”的時候，他的反應(yīng)是“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他并沒有因為可能損失了這“十九個錢”而有什么激烈的反應(yīng)，所以更不見得有多么的“自私、冷酷、小氣”。

至于面對斷腿后凄慘頹唐的孔乙己，掌柜劈頭就是討賬，乍一看著實顯得有點而“自私、冷酷、小氣”，可是，仔細(xì)想想，孔乙己這“十九個錢”確實欠的時日不短了，所以，掌柜在終于看見他的時候，首先想到討賬，也實屬正常。至于被打斷腿的孔乙己的凄慘形象，掌柜因為早就從酒客那里聽說了，而且因為孔乙己因偷竊被打在掌柜的眼里早已經(jīng)是尋常事了，所以，掌柜對之沒有多少特別的關(guān)心也是正常的——除了那個年幼的小伙計自然流露了一點同情之外，其他人又何嘗不是和掌柜一樣的反應(yīng)呢?？傊?，我們認(rèn)為，這句話不是至少主要不是為表現(xiàn)掌柜的“自私、冷酷、小氣”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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