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

殷俏威

他們說總有一天我這個人，連我的詩都會消失。他們說，不過，那兩件事情倒可以流傳下去……

頭一件事發(fā)生在1986年年初的詩會。那時我二十七，已經(jīng)帶上了圓圓厚厚的黑框眼鏡。那年冬天很冷，我常和一幫朋友在寒風(fēng)凜凜的大運河邊嬉戲。我們都喜歡從血印寺的屋檐下掰斷冰棱，伺機塞進別人的脖子里。一時間，世界只剩我們的尖叫……回聲，還有踩著河堤奔跑的厚重的“篤篤篤”聲。那些人，我曾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只要他們當(dāng)中的任何一個在我的家門外喊一聲，我都會在五秒內(nèi)跑出去，一整夜不回來。我們的臉上都有一種生猛、桀驁。直到我成了一個詩人，我慢慢開始嫌棄他們，不自覺疏遠了他們。

我寫詩的故事應(yīng)該從沈老遞了根煙給我開始。我謝絕那根煙。這讓他有點不滿。他收回那根煙，塞到自己的嘴里。點了煙，抽下第一口的時候，他輕微地眨了眨眼。這就像是告訴我，我拒絕的是個好東西。四五口之后，我和他之間有了一層淡淡薄霧，他這才慢慢地回到了我們的交談之中。他鼻子噴著煙說：“不錯……你……的詩……意象……”我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他的贊美，特別是這種看起來客套又漫不經(jīng)心的贊美。那時，甚至我還不知道“意象”這個詞，“意向”、“一向”、“異響”……還是別的什么。我無言以對，反而開始擔(dān)心他的煙灰，它們越來越長，隨時就要掉下來了。他是從我表情中才反應(yīng)過來，于是不緊不慢地在雜亂的辦公桌上撥開一堆書本和報紙。他找不到煙灰缸，就隨手拿了個筆記本，攤平了，把煙灰點在上面。小火星掉了下來，落在筆記本上，蝕出了個焦黃的圈。筆記本上寫著些長短句，像是寫廢了的詩。

“以后有什么打算嗎？”

“想不想繼續(xù)寫詩？”

“想不想當(dāng)一個詩人？”

……

“如果你愿意寫，你會比我更有名氣的?！?/p>

在他一連串的發(fā)問和最后的總結(jié)之間，他筆記本上的煙灰已經(jīng)滿了一堆，幾根煙頭歪歪扭扭地栽在上面。我一直沒有說話，到最后，我也沒有回答他——我究竟是愿意還是不愿意成為一個比他更有名氣的人。但畢竟，他已經(jīng)用了我的詩歌處女作《犀牛》，而且還從個人腰包里把稿費預(yù)支給我了。就這樣，他成了我的恩師。在圈內(nèi)，他和我的名字也經(jīng)常被擺在一起。

之后，我卻在1986年年初的詩會里揍了他一拳。因為晚上我們賭錢的時候，他出老千。我罵他是癩皮狗。我說詩人都是癩皮狗。之所以這么罵，是因為我當(dāng)時還沒把自己當(dāng)作詩人。但我也發(fā)覺了同一桌打牌的詩人肖默和陳鵬臉上難看的表情。沈老說我狗都不如。我就沖上前去揍了他一拳。他趔趄地退了幾步，隨手一帶把桌上的那堆牌都甩到了地上。他沒有離開，也沒有趁著此時肖默和陳鵬將我架住，沖上來揍我。他只站在原地，用食指指著我，喋喋不休地罵著。我屢次猛沖向他。肖默被我甩開了，而陳鵬的力氣實在是太大，我被他拽得死死的，幾乎脫臼。我們的動靜把隔壁幾個房間的詩人們都引來了。

“曹凡，我告訴你，你的詩寫得很差，差得很……意象凌亂，意境平庸，情感匱乏，思緒錯雜，不知所謂……很差！”他說。

“你公報私仇！”我喊道。

他們都笑了。這更讓我火冒三丈。直到我猛然覺醒了，沖沈老喊道：“認罪書還念得不夠嗎？”

說出這話的時候，我就后悔了。我的后悔和在場人的那種靜止幾乎是同步的。所有的人都定住了，只有屋頂上的那盞燈泡晃蕩著。燈泡是我剛才跳起來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的?，F(xiàn)在它晃得屋里的每一個人的臉都那么難看，一層陰影，一層光暈。我們就像是在一條搖晃的船上，沒有一個人知道該往哪里去。

僵局還是沈老打破的，他終于開口了，用他的那口吳儂軟語道：“曹凡，我不與你說?！?/p>

他走了出去。陳鵬松開了我的手，追出去了。肖默，還有好幾個人都走過來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他們沒有一個人責(zé)怪我。

還有一個人走過來對我說：“你說得好！”

我們那個時代的文學(xué)熱，是我們那一代的人聚在一起的時候最喜歡回憶的事情之一。郵購書籍，抄書，讀書，斷電的時候趴在煤油燈下讀，用文學(xué)睡過幾個姑娘，發(fā)表文章的轟動效應(yīng)——那個時代單純的饑渴，我們永遠也沒辦法忘記。只可惜，一旦這個話題忽然說到詞窮，別的話題又一時接不上了，中間就有一種特殊的尷尬——臉上的笑容仍舊掛著，但卻不知道該如何收回去。正因如此，我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去追溯過去，不知道如何把那個時代的熱情傳達給如今的那些喜歡文學(xué)的學(xué)生們。

也許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時期像那時候的中國，一個寫作者竟然可以收獲那么多的崇拜，就像搖滾明星，就像1986年唱了《一無所有》之后的崔健。

《犀?！钒l(fā)表之后，一整條街的人都認識我了。隔壁的老楊每次遇見我的時候都會對他的兒子說，“向曹老師學(xué)習(xí)，知道嗎？學(xué)文化、學(xué)先進，建設(shè)社會主義偉大祖國……”

那些年，我還收到了許多信件，多得就像寫給張海迪的求愛信。有一些表達了對我的崇拜，有一些洋洋灑灑寫了幾十頁，與我討論詩歌理論。其中也有些信，是那個時代標志性的詩人寫給我的。我甚至不懂他們怎么知道我的地址。那些日子，像是沒有片刻平靜，每日都有無限的精神浪潮。那些沒有人生目標的日子，每一天卻都那么豐富。于是，人生目標也就成了這么個吊詭的東西，當(dāng)人開始深刻地去思考它，至少表明了某種空虛和無目標。

我在那一個階段認識了不少詩人。我每聽聞一個詩人的名字，就會把它記住，如獲至寶——認定了那是一個高尚的靈魂。在1986年的那場詩會中，除了我和肖默，他們每個人都抽煙。我喜歡他們在激烈的爭論之間忘了抽煙的時刻，他們手上冒著的煙是直的，在我的幻想里像一座座煙囪，像一口口活火山。他們喜歡交換香煙，把煙扔來扔去，然后再把得來的煙放在耳朵上夾著。這樣就像是“五餅二魚”，每個人都有抽不完的煙了！

1986年的詩人，他們說，敢反叛是一件好事情。反正反叛成了件好事情！因為某種順從過多，矯枉過正也算是好的。我還記得有個詩人當(dāng)時這樣說，一個快要渴死的人因為忽然遇見了水，趴在水里喝死了，那也是件好事情。因而我揍了沈老一拳，反而被他們認為是有出息有膽魄的。我被認定是我們當(dāng)中寫詩能達到最高成就的人。

我不明白那個時候怎么會有那么多的事情會被定義成好的，相應(yīng)也有許多壞的，涇渭分明。我曾屢屢地回顧那個時代拍下的所有照片，發(fā)現(xiàn)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是如此呆板，人人都像是愣頭青。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如果跳進照片里，我們每個人都是那么生動。而現(xiàn)在，人們的表情已經(jīng)變得豐富多彩了，實際的生活卻無比沉悶。

或者我說錯了。有一個人的表情早就和那個時代不同了，那就肖默。他從來都是生動的。他長相英俊，斯文儒雅。他有一雙大眼睛，眼里時常充滿了柔情。夜里，我和他坐在公園的石凳上，我甚至有一點被他吸引了。我問他：“你為什么不抽煙?！?/p>

他說：“太嗆了。”

我笑了，我說：“你怎么連點男人氣概都沒有?！?/p>

他微微一笑，并不反駁我。他說：“你不是也不抽嗎？”

我說：“我怕抽出煙癮，抽煙也是一筆開銷……”

“你缺錢？”他問。

“誰不缺！”我說。

“腐化思想，拜金主義！”他笑說。

“哼！”我冷笑了一聲，我說，“我有了錢就想兩件事情，一是買件大衣，二是討老婆。她們家……都嫌我窮?！?/p>

“這樣啊！”他低聲地說。他的那種溫柔與憐憫，讓我一度感覺他就像是個喜歡我的女人。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用了一個在那個時候還是非常前衛(wèi)的詞，我對他說：“你不會是同性戀吧？”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你少瞎說！我告訴你啊，我有未婚妻了?！?/p>

雖然他是這么說的，但我仍舊不十分相信他。我微微地抽身，讓他的手在我的肩膀上自然滑落。

這時候，從稍遠的地方走來兩個身影。我遠遠的就能看出，那是沈老和陳鵬。他們挪到了我的面前，他們是特地走過來寬恕我的。正因為如此，他們絕不說那些寬恕我的話，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正如沈老在“文革”的時候被抓去念認罪書。許多人把這當(dāng)作他人生的最大污點，認為他那個時候應(yīng)該死掉?？杉热蝗倘柰瞪?，最好的辦法就是當(dāng)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我們都學(xué)會了這種方式。

當(dāng)年的?？茖W(xué)校變成了后來的大學(xué)，而我一直在這個學(xué)校任教，從最初的語文老師變成了講師。雖然辦公樓拆掉重建過一次，但我的辦公室沒有變過，一直是在二樓。以前的辦公樓是一座三層的長方體建筑，特別開陽。辦公樓的墻面是青綠色的，年代愈久，顏色褪得愈淡。墻的周圍都爬滿了蔓藤。女老師們喜歡養(yǎng)些吊蘭和文竹，它們的長勢也都很旺。她們常常讓我給她們養(yǎng)的植物寫詩。我覺得她們俗透了，只能一笑置之。她們繼續(xù)自娛自樂，作詩說，郁郁蔥蔥的文竹和吊蘭就像充滿了希望的少年……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這句話我一聽就聽了十幾年，直到老辦公樓拆掉后，才慢慢淡出。新的辦公樓有六層，貼著灰色的瓷磚，樓前還有一座花壇。自從搬進了新樓，老師們都獲得了更多的私人空間，可也就此變得疏遠了，不茍言笑了。我總覺得這棟樓安靜得可怕，像是因為隔音效果過分的好。即便傳來一陣音聲，也總是絮絮的，綿軟無力，仿佛從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中漏出來的。我打開窗的時候，窗外的陽光還是一樣地好，照得我的臉火辣辣?？墒钱?dāng)我拉上窗簾的時候，整個辦公室就烏漆墨黑了。我常常感覺自己不知道該開多少的窗簾，才能讓書本上字看起來更柔和一點，既不是過分刺眼，又不是過分暗淡。以前，從來沒有這種煩惱，每一天打開書本，光線總是恰恰好用來看書的。這棟樓唯一的生氣，只有在來了快遞的時候，女教師們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裹，將郵購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任別人在一旁七嘴八舌說好看、不好看……

我時常會想起老辦公樓傳達室的那個林大媽。她是個大嗓門。她每一天最期待的是郵遞員和陌生人的到來。那時候，她就可以高亢地喊說，“某某，下來拿信”，或“某某，誰來找你了?！碧貏e是后者，如果她明確了對方的身份還好。如果她不明確，那就糟了。她會根據(jù)自己的臆想，隨意叫喊說，“某某，你媽來了”，“某某，你的愛人來了”……與此同時，相應(yīng)的麻煩也來了。我的女友因為害羞于林大媽過于熱情的吆喝，不敢到學(xué)校找我了。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甚至認為這是我和我女友感情變淡直至分手的導(dǎo)火線。林大媽是在新樓剛建成后不久退休的。那時候，時代早已經(jīng)變了——我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從幾時開始，我的信件少了，幾乎絕跡。那肯定是在手機和電子郵件流行之前就發(fā)生了的。有一天，我接到了肖默給我寫的一封信。這本身就是一件讓我覺得費解的事。他向來有事就打電話給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給我寫過信了。這封信有三頁，字跡潦草，內(nèi)容古怪，前言不搭后語。

曹凡，我漸漸明白了時光是什么。但是別指望我會告訴你。你這個迂腐的人。你還沒有發(fā)現(xiàn)嗎？事情不是這么簡單的。我們雖然有一把年紀了，但是不代表我們真的活到了現(xiàn)在。人只能活在一輩子的某一個時期，其實是非常短的一個時期。昨天……我和他們一起吃飯。他們和我說起了你，說起了沈老、陳鵬。關(guān)于他們，你不必要知道什么。關(guān)于你，我覺得我還是有必要要告訴你。他們說總有一天你這個人，連你的詩都會消失，生命逝去，詩歌湮沒在只能突出重點的文學(xué)史。他們說，不過，那兩件事情倒可以流傳下去……我不說你也知道，就是我們經(jīng)常調(diào)侃你的那兩件事。費爾南·布羅代爾的《文明史》說道，一個事件或一個人在混亂無序的歷史中的重要程度，取決于遺忘它（他）所要耗費的時間。你已經(jīng)被宣判了。（第一頁）

不可否認，那個年代一起走過來的詩人當(dāng)中，發(fā)展得最好的人就是肖默。他最早展現(xiàn)了異乎于我們的詩才，精彩的意象，令人拍案叫絕的比喻。雖然越來越多的人認為他的詩歌是嘩眾取寵的，但我只把這些評價當(dāng)作嫉妒。一個那么有才華的詩人，又把才華轉(zhuǎn)化成了商業(yè)價值，怎么能不讓那些窮酸的詩人嫉妒呢！況且，永遠別忘了，他是那么英俊。只是，肖默臉上那種柔和的神情已經(jīng)消失了，連我也常常感受到他的那種特屬于精英的冷漠?？墒俏沂冀K不能承認是他變了。人在漫長的生命當(dāng)中，不同的階段，那些有限的變化，我不能把它上升到一個人人格轉(zhuǎn)變的層面。有時候，我也會懷疑，難道是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個完美的夢境？是我不能承認，有些事情已經(jīng)像是肢解太空飛船一樣，碎得像粉末！

肖默的妻子并不漂亮，也不會寫詩。我認為這樣平庸的女人配不上他。許多年以來，我好幾次想直接告訴肖默，他的人生幾乎完美，唯獨婚姻是他的敗筆。

1987年夏天，蟬鳴聲已經(jīng)布滿了這個世界。天空總是散著細微的流云，日頭常常曬得地面白晃晃發(fā)亮，樹叢的陰影格外深重。一個午后，我上完了課，趴在辦公桌上寫詩。

“曹老師，有人找你！”

我聽到了林大媽的喊聲，很自然地放下了筆，去迎接我的客人。

我的客人常常來自遠方。我不認識他們。只要他們面帶微笑，報上姓名。我所擁有的不多，到老街上吃一碗豬肝面，這就是我對他們的招待。林大媽一直以來都很直接。她不管來客尷尬與否，總是在我看見客人之前，就將他們的樣子給我說上一遍，“一個老頭”、“一個后生”、“一個四眼”、“一個禿頂”……然而那次，她并沒有做好本分，因而使我猝不及防。

來的是一個長發(fā)披肩，皮膚白皙，鼻梁高挺，穿花裙子的女人。她手上還有個行李袋。她一看見我，就把手遞了過來，她說：“曹老師嗎？你好，我是何緩緩，筆名緩緩?！?/p>

她笑意盈盈地望著我。微風(fēng)不斷地把她身上的香味播送給我。我握著她的手，不知該說什么，直到她對我說：“我總算見到你了，《犀?！返淖髡摺！?/p>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首先松開了她的手。我問：“難道你是詩人緩緩？”

她爽朗地笑了，用一種調(diào)皮的眼神看著我，她說：“正是在下！”“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詩人緩緩是個男人，是個北方的漢子。”

“大失所望？”

“不……不……喜出望外?！?/p>

“在北方的時候，我也拜訪過不少詩人，他們高大粗獷?！?/p>

“哦。”

“南方的詩人不一樣。”

“什么不一樣？”

“油嘴滑舌。”

“哪里。我不是個油嘴滑舌的人。”

“哦？”

“你不是看過我的詩嗎？”

“那又怎樣？”

“難道你不相信我是一個真誠的人嗎？難道你讀不出來嗎？”

“油嘴滑舌又不是謊話連篇，曹老師別較真了！”

“不，我不是較真，我是認真。”

“認真什么？”

“就是認真……”

“是說見到我的確喜出望外？”

“見到你，我很高興。我代表江南的詩人歡迎您遠道而來！”

“臭客套。再這樣，我要走了！”

“孔子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怎么能說是客套?！?/p>

“我一直揣測著孔子這話的真實意思，大概不是歡迎遠道而來的朋友，而是因為自己的生活太枯燥。人一旦寂寞了，就喜歡來點新鮮事，特別是從遠方來一個朋友?！?/p>

“我不寂寞?！?/p>

“也許吧，寂寞的人總把寂寞當(dāng)口頭禪。不過，我看了你的《犀?！罚钟X得那是個寂寞的人寫的?！?/p>

“你呢，你從北方來，是為了什么？難道不是因為寂寞？”

“為了找你。”她笑了，她又說：“可是如果我們談不來的話，我就走！”

“我們算是談得來嗎？”我問得理直氣壯，可是她不說話。這一下子就把我自己丟進了被判決的處境。我開始發(fā)慌，我怕她走了。我憂心忡忡。

我住的宿舍前面有一片空地，有一片芭蕉樹。每當(dāng)盛夏，它們打開了，變成一道綠色的屏障。一盞橘色的路燈亮在日落之際，之后，街坊鄰居們打著蒲扇搬來躺椅長凳聚在了一起。每天夜里，成人們的八卦玩笑、兒童的追逐嬉戲形成了連續(xù)劇，今夜沒說完的故事明夜再說，今夜挨的一記打明夜再打回來。

每次街坊們遇到我，都會喊住我，希望我也湊個熱鬧。他們說如果我參加了他們的閑談，就算是提高了他們整體的文化水平。我也屢次放下書本參與到他們中間，但往往怎么也融不進他們的話題。一兩個小時，我傻杵在那兒，喂蚊子罷了。既然這樣，為了躲開他們，我總是選擇一上完課就立刻回家，或是在湖邊晃悠到他們乘涼結(jié)束再回去。

當(dāng)年的湖岸不像現(xiàn)在修得那么長，修成了景區(qū)，綠樹成蔭，亭臺樓閣，擺滿了整個湖的沿岸。當(dāng)年只有一小段石板路，后面接著一小段石子路，這是人們僅有的活動區(qū)域，有人唱戲，有人推著車買冰棍，有人打拳。唱戲的唱到1990年代初就停止了，前幾年我還能看到推車賣冰棍的，這幾年已經(jīng)看不見了。打拳的倒是執(zhí)著，頭發(fā)變白了，人變黑變矮了，每周二的晚上還總是出現(xiàn)湖邊，練他的外家功夫，對著那幾棵老樹一直“啪啪啪”捶個不停。如今我常常只站在湖堤的高處往下眺望，不愿意走下去，也懶得走下去。不像當(dāng)年，我不僅會走下去，而且會越走越遠，走到人們?nèi)粘；顒訁^(qū)域之外。我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為什么非要常常走向那些深處，讓繁盛的草木把我淹沒。我會一直走到鐵路旁，雖然鐵軌都被鐵絲網(wǎng)隔住了。在空曠寂靜的夜里，聽見遠方的火車，瞧見它從遙遠的地方射來了光芒，既讓我興奮不已，又讓我感到悲愴。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懂得，安娜，還有海子，他們是怎么離開的。

我里面的欲望已經(jīng)抑郁成災(zāi)。我從河岸綠柳成蔭的地方一路走向人跡罕至的草叢深處，一根拿在我手里的木棍帶著憤怒不停地抽打著前面的草。何緩緩一直跟在我的后面，順著我踏出的一條小徑前行。我既惶恐不安，又充滿了邪念。終于，她或許是害怕了，她開口，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她說：“曹凡，你要把我?guī)ツ膬?？?/p>

我沒有回答她，繼續(xù)向前走。直到我聽見她停住了腳步，我就回過頭去。我說：“我沒有惡意，你不要怕?！?/p>

怎知她笑了。她走了過來，定定地望了望我，又忽然一把奪走了我手中的木棍，劈著草走在了前面。我先是一愣，立即追了上去，與她并排，我說：“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這是我的生活習(xí)慣，我常常來這里?！?/p>

她沒有作聲。我急道：“你不信？”

她忽然停住了腳步，揚起頭，一臉的高傲，她說，“信，為什么不信呢！也有很多的詩人帶我去經(jīng)歷他們的生活，有的人帶我去看沙漠戈壁，有的人帶我去看雪山和針葉林，有的人帶我去看后院的一口死過人的井……”

我聽她那么說，心里不是滋味。我甚至想開口問她，“我算什么。”雖然我和她認識不過一天，不，只有半天，但至少站在她面前的是我。雖然我和她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不過是萍水相逢，我們誰都控制不了誰，但是……反正我厭惡，我只不過是某某人路過的一片風(fēng)景。我厭惡像是與許多人一起共享了她，雨露均沾，卻不是獨占。

她繼續(xù)向前走去，而我停留在那兒，心里充滿了委屈。我想挪移腳步，顯得豁然些，但它僵了，不聽使喚。我耳邊滿是蟲子繁盛的“”，它們就像水，像是不遠處那滿湖的花花綠綠的水。也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見了火車的聲響，看了火車的燈光。她也看見了，她笑了，像是一時間沒有辦法接受那種巨大的轟鳴與光的降臨。那一刻，我忽然開始放松了，看著她變得越來越亮，甚至那光穿透了她的裙子。一個來自遠方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與我在一個夜里，在湖邊，迎接一輛不知去向何方的火車?；疖嚳拷臅r候，我看見她向前跳著追了幾步。我不自覺地笑了，不知道為什么，一切開始自然起來了，我見火車稍微走遠了，就沖她喊：“緩緩，我們回家吧！”

然而這種自然只持續(xù)了一會兒。過不了多久，我又開始局促不安。我對她的沖動已經(jīng)讓血液一陣陣地涌向我的心房，一時間感覺自己充滿了無法控制的力量，轉(zhuǎn)瞬間這種力量又像是被抽空。我已經(jīng)疲于應(yīng)付我身體的感受，我不知道該與她說什么。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她會忽然后悔，不去我的家了。我痛恨欲望，欲望總是使人猥瑣、焦慮。

回家的路上，我只問過她兩遍，冷嗎？她回答得不一樣，她第一遍說，夏天??！第二遍說，有一點。說的時候，我感覺她似乎不怎么高興。

除了我的女朋友，我家?guī)缀鯖]有踏足過任何其他的異性。女友每次來看我，都給我?guī)б恍┏缘模咽澄锓旁诠潭ǖ奈恢?，并且讓我記住那些東西該在多少時間內(nèi)吃完。接著，她會四處打量，看看有沒有什么好收拾的。我自認為還算整潔。這反而讓她有點手足無措。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她實在不能幫我做什么，她就會幫我把正看到一半的書合上。我和她說過好幾次了，不要合上書，因為我往往要花些力氣，才能找回我正看的那段。她總是說，找個書簽就行了?？墒俏也⒉幌矚g書簽。我覺得書簽這種東西顯得太刻意?？伤f，書和書簽就像男人和女人，是密不可分的。當(dāng)我們陷入了沉默，沒什么事情可做的時候，氣氛就立刻變得微妙。我們都知道接下去會怎樣。我開始慢慢靠近她，然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接著是親吻。她一會兒就變得軟了，軟得那么容易任人擺布。有時候我甚至開始冷靜，一邊繼續(xù)與她愛撫，一邊開始欣賞并探究起她。我解開她的扣子，探進她的衣服，穿過她每一次都是那么緊實的胸罩。我的手在里面胡亂地揉捏一通，手腕每次都被胸罩勒出一道痕。她每次都在完事之后，罵我說又把她的胸罩擠松了。說完這句話之后，她又成了她，成了一個嚴肅的乏味的女人。不過，只要她來，我們沒有一次不做愛。

于是，我也發(fā)覺了規(guī)律。她到我家之后，總是在做完那些對我來說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之后，才開始與我做愛。明明就是為了做愛，為什么不跳過不必要的步驟呢？于是，有一天，我在鎖了門回過身的那一剎那，就抱住了她，把手直接伸進了她的褲襠。我開始熱烈地親吻她，仿佛我的目標就是讓她窒息。我體會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興奮。我以為她也陶醉了，因為她沒有反抗，也抱住了我。她身體扭動了幾下，以我那只放在她褲襠中的手為支點，她像是一只被繩子系住了只能原地打轉(zhuǎn)的知了?？删驮谵D(zhuǎn)瞬間，她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我不想中斷，不想問什么。我身體越傾向她，越感受到她的手在我胸口的抵觸。我伸過脖子，想要撲向她的耳垂，卻被她躲開了。緊接著，她掙脫了我，開始整理衣冠。她對我說：“你干什么，我不是那種人。”

“我只是想……”

“我不是那種人！”她重申。

“我沒有認為……”

“我想也許是你誤會了，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輕浮的女人?！?/p>

我發(fā)現(xiàn)我的雙手撐著，微微攤開。那個樣子似乎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久，連我自己都被這個動作感動了。因為這是一個本能的動作，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做了這個動作?，F(xiàn)在，我反應(yīng)過來了，這動作代表的是坦誠。我已經(jīng)十足地坦誠了，但我似乎無法觸及她的內(nèi)心?；蛘呤撬裏o法觸及我的。我該怎樣和她解釋呢！難道我要這樣和她說：我認為生活是浪漫的，亦或，我認為生活不需要按部就班。連我自己都不能確定，如果我要與她這樣表達，我所表達的確切意義是什么。有些東西，只有和懂的人一起懂，一起做，無法和不懂的人解釋。那時候，我?guī)缀踅^望。我想了很多，但周圍是一片陰暗。刺耳的蟬鳴此起彼伏，它們仿佛是血液，在我額頭的血管上一波一波地涌動?？赡茉谌膫€小時后，她安頓好了一切，將她的食物擺放好了，將我看的書合上了。我們又做愛了。

她沒有像往常立刻穿好衣服。而是在我的身邊躺了幾分鐘。我說：“我想……”

“想什么？”

“想抽根煙?！?/p>

“什么……”她起來，迅速地穿好了衣服，像是示威。她說，“告訴你，我不準！”

臨走前，她在我臉上摸了一把，說：“快穿衣服吧！小心著涼?！?/p>

她走后，我無法再仰著。我轉(zhuǎn)了個身，把頭埋在枕頭里，白白的屁股對著世界。

我不能忍受那種靜默，像是在一座漆黑無人的劇場舞臺上，只給我們亮了一盞燈。燈亮在何緩緩的身上，而我介乎于微光與完全的黑暗之間。直到她站在書架前，翻看我書架上的書時，我還是非常迷糊，她是如何闖進了這個空間。中間似有一個斷層，一個意識的模糊，一個邏輯的無法串聯(lián)。而我的家，特屬于我的空間也變得虛假，里面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擺設(shè)。她是忽然出現(xiàn)的，是那類傳奇，比方說狐仙忽然映入書生眼簾。我發(fā)覺了時間和空間的緊密關(guān)系。時間扮演著上帝的角色，是它設(shè)計了一切，設(shè)計了我，設(shè)計了這場邂逅，設(shè)計了歷史，設(shè)計了歷史觀。除了它，因為它，我不知道別的。這就是頭腦簡單的我的悲劇，一種刻舟求劍的悲劇?；蛘哌@就是歷史的風(fēng)貌，不論什么，生死、榮辱、惶恐和掉入無底坑般的抑郁，都在它面前無法博得同情，無法激蕩，無法激蕩它的春心。

我好幾次都想撲過去，抓住何緩緩，擁抱她，親吻她，用撫摸來褪光她身上的衣服，將她端起來，放在窗臺上，讓月光將我和她赤裸的肌膚上釉一層清冷。與其說欲望，倒不如說，我已經(jīng)認定了，這正是所謂的“春宵一刻”，是我人生當(dāng)中的某種“巔峰”。我錯過了，就永遠錯過。而她，我預(yù)感到她終要離去，就像她如何地來，或者有一天她也要如何地走。她不斷地問我說，“哦，你有《惡之花》??？”“哦，你有《日瓦戈醫(yī)生》?。俊薄澳阌小独餇柨嗽娺x》啊……看起來像盜版！你的書都像是盜版！”

我沒有回答她，我終于還是走了過去。我以為我會猛然摟住她，然而我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卻不自覺地拐了個彎。擋在我面前的正是一臺電風(fēng)扇，我就順手把它開了。我退了兩步，把手搭在書架上，這樣感覺可以離她更近些，但那個姿勢又諂媚又充滿了調(diào)戲的意味。電風(fēng)扇不怎么順滑，“咯咯嗒嗒”發(fā)著聲響，拂起了她的長發(fā)。風(fēng)扇又轉(zhuǎn)過來，吹到了我的身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汗如雨下，衣服濕透了，緊貼著身體。風(fēng)吹得我發(fā)冷，渾身雞皮疙瘩。

我問她：“熱嗎？”

沒想到我的喉嚨沙啞了，說破了音。我又重新說了一遍：“熱嗎？”

她沒有回答我，只是幽幽地望了我一眼，然后轉(zhuǎn)過頭去看電風(fēng)扇，她又四處瞟了一圈，然后對我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電風(fēng)扇、錄音機、收音機……就差電視了。”

說完，她又低頭看書。

我問她：“要聽收音機嗎？”

她沒有看我，輕聲說了句：“可以?！眲傉f完她又說，“有水嗎？我渴了?！?/p>

我感到羞愧，她到我家已經(jīng)一個小時了，我卻連杯水都沒有給她倒。一晃熱水瓶，里面也沒了。我趕緊接了點水，從門邊的一個編織袋里夾了幾塊煤球，放到門外的煤爐子里，又生了火。忙了一圈后，我把門虛掩著，怕煙飄進房間里嗆著她。我不好意思地說：“條件簡陋，沒有廚房！燒飯燒水都在外面的過道。”

她微微一笑，沒看我，也沒有說話，像是只是在書中看見了什么好玩的東西。只過了一會兒，她又忽然抬起頭問我說：“要是去衛(wèi)生間呢？”

“是公共的，”我指著一個方向說，“在那邊……不過晚上不費事，房間里有痰盂。”剛說完，我就發(fā)現(xiàn)我指錯了廁所的方向，又立刻地重新指了另一個正確的方向說，“在那邊！”

她笑了，合起了書，走了過來。她盯著我的臉，仿佛在我臉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玩的。我不能回應(yīng)她的這種目光。我稍稍偏轉(zhuǎn)過身，假裝透過門縫看外面的水開了沒開。沒想到她順著我身體旋轉(zhuǎn)的方向，從下面探過身子，仍舊仰頭望我，像是能用她的目光托住我的臉。

她說：“你……”

我連忙抹了一把臉和額頭，把汗往褲腿上擦，我說：“熱……”

她說：“來了那么久，我才發(fā)現(xiàn)，你怕我?！?/p>

“不不……我不怕。”

“是嘛？”

“為什么怕，這是我家！”

“我不會把你吃了。”

“我……”

“哈哈哈……”

“你……”

“曹凡，我來了那么久，為什么不給我水喝？”

“對不起，對不起！”

“家里還有其他人住嗎？”

“我待客不周……沒有?！?/p>

“平日會來什么人嗎？你父母呢？”

“很少來人，我父母在鄉(xiāng)下?！?/p>

“有女人來過嗎？”

“沒有?！?/p>

“瞎說?！?/p>

“……”

“曹凡，來了那么久了，為什么還不和我說實話?！?/p>

“她很少很少來，真的！上一次來還是一個月以前。水開了！”

“還沒開，正燒得響呢！”

“是啊，沒開?！?/p>

“曹凡，我來許久，為什么還不和我談?wù)勗姼枘?？?/p>

我忽然覺得十分委屈，鼻子一酸。那一刻，我想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脆弱。直到那天夜里，我在客廳的地鋪上翻來覆去，我才漸漸明白，那委屈是因為自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盡管我想要努力道歉，想要解釋，以此回應(yīng)她的一切質(zhì)疑，但我的解釋與道歉對她來說像是根本不重要。我的一切回應(yīng)都跟不上她，因為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信口說說的。當(dāng)然！她不介意我是否給她倒水喝！她不介意我的家里是否來過女人！她甚至不愿意問一問那個女人是誰，與我做過什么！她連問一問她自己住在這里是否會不方便都不肯！在那一刻，我終究還是說出了一句窩囊話，我拐回到前面的話題，我說，“我是害怕我自己。”我已經(jīng)完全承認了，也讓她明白，對她的欲望把我圍困了。有些人在有些人面前是天生手無縛雞之力的。我在她面前就是如此。說完了那句話之后，我們之間良久無語。我重新找了個話題，詩歌……就是從詩歌開始！于是，我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討論詩歌吧，只討論詩歌！”我問她，“你最喜歡的詩是哪一首？”

她笑了，然后說：“你猜！”

在我還沒來得及開口的時候，她又說：“我喜歡《失去的歲月》，艾青的，《失去的歲月》?！?/p>

不像丟失的包袱

可以到失物招領(lǐng)處找得回來，

失去的歲月

她開始低吟起這首詩。我也不自覺地應(yīng)和著。這成了那一夜唯一看起來還算是美好的事情——我們看著彼此，一起把這首詩背完。這看似成了那一夜她唯一愿意留下來的理由。

失去的歲月

甚至不知丟失在什么地方——

有的是零零星星地消失的。

有的丟失了十年二十年，

有的丟失在喧鬧的城市，

有的丟失在遙遠的荒原，

有的是人潮洶涌的車站，

有的是冷冷清清的小油燈下面；

丟失了的不像是紙片，可以揀起來；

倒更像一碗水投到地面，

被曬干了，看不到一點影子；

時間是流動的液體——

用篩子、用網(wǎng)，都打撈不起；

時間不可能變成固體，

要成了化石就好了，

即使幾萬年也能在巖層里找見！

時間也像是氣體，

像急馳的列車頭上冒出的煙！

失去了的歲月好像一個朋友，

斷掉了聯(lián)系，經(jīng)受了一些苦難，

忽然得到了消息：

說他早已離開了人間。

門外，水沸了，壺蓋子“撲吐?lián)渫隆倍兜脜柡Α?/p>

我點了根火柴，放在燈芯上。煤油燈的光，把我們包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她的臉如同一幅巴洛克式的肖像畫，明暗對比強烈。她雙手半握著拳頭，手掌托住雙腮，手肘拄在桌子上。我把燈罩罩上了，坐在她的對面。我們相對無言，長久的沉默。而我們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像一條綿延不絕的黑裙子。那一夜，我看清了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她的睫毛的微顫，她眼皮的一絲絲波動。我甚至數(shù)得出她嘴唇的紋理，她人中上的細毛。

“曹凡，你看夠了嗎？”

“沒有。”

“白天不看，有電的時候不看，非停電的時候看。”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你?！?/p>

“越來越不嚴肅了?！?/p>

“我是越來越嚴肅了。”

“越來越不禮貌了！”

“禮貌是種距離。”

“還嫌距離我不夠近嗎？臉上的斑都被你看了?！?/p>

“我看不見你臉上有斑，你臉上只有光，有花，有雕飾，有鉆石。”

“惡心！這是你新寫的一首詩？”

“是?。　?/p>

“差極了……小心，小心……”

“小心什么？”

“玩物喪志！”

“玩物喪志，玩物會喪一切，唯獨不會喪詩?！?/p>

“你想學(xué)李煜嗎？”

“李煜不好嗎？”

“亡國之君。”

“可也寫出了最好的詞?！?/p>

“那詞，是他死前的那一天最真實的感受?！?/p>

“然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p>

“說得倒輕巧，你不怕嗎？”

“怕什么？”

“你不知道那是一種綿延的悔恨嗎？而不是一種浪漫的情懷?！薄拔也还堋遗逻B悔恨的滋味都不知道?！?/p>

“既然你是這樣想的，我也不替你發(fā)愁了。你要的不過是人生的滋味，究竟哪種滋味，上天給你安排了。我相信你這種人會一直活得很好，哪怕終有一天會無病呻吟地活著?！?/p>

“你也會替我發(fā)愁嗎？”

“你沒抓住我這些話的重點！”

“我只想抓住我想抓住的。”

“幼稚。”

“你會替我發(fā)愁嗎？”

“你是要求我必須回答嗎？”

“我們相處了快三周了，一起吃飯，一起游古街，一起讀詩，一起朗誦，夜里一起聽收音機，一起經(jīng)歷了停電——被突然擲入了黑暗中……”

“那和時間無關(guān)，和我們做了什么無關(guān)。”

“你的回避，讓我感受到了一種失落，最真實的失落?！?/p>

“曹凡，答應(yīng)我！”

“答應(yīng)什么？”

“先答應(yīng)我。”

“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

“我現(xiàn)在想去湖邊，我現(xiàn)在想去看火車?！?/p>

“現(xiàn)在是半夜?！?/p>

“你帶我去！”

“我?guī)闳ィ　?/p>

“你帶著燈去！”

“你怕我迷路？即便摸著黑我也可以找到那兒?！?/p>

“你不帶燈，就看不見我了?！?/p>

“只要你別走……你也答應(yīng)我，如果要走，不是忽然地跳上火車，不要不告而別?！?/p>

“我答應(yīng)你，一切都會有預(yù)兆?！?/p>

那一夜，我們并沒有趕到湖邊，并沒有看到她想看的火車。剛出門走了不遠，忽然下起了一陣大暴雨。我們找到一個屋檐時，都已被淋透。雨水如簾，直直掛在我們的面前。她雙手環(huán)抱著身子，看起來很冷的樣子。這么大的雨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停，我就對她說：“我回去拿把傘，再來接你?！?/p>

她點了點頭，我就沖進了雨里。我剛跑了十幾步，忽然覺得一陣心慌，于是，轉(zhuǎn)過身去大跨步走回到她所在的那個屋檐下。我的行為讓她十分詫異。她問我：“你怎么了？”

她明明離我很近，但在“嘩嘩”的暴雨中，她說話的聲音仿佛隔得很遠。雨水把我的劉海全部貼在了額頭上。我很難睜開眼睛，只能用手一把一把地摸干自己的臉。為了能讓她聽見，我大聲地一字一句地對她說：“我……怕……你……走……了……消……失……了……我……怕……你……”

她笑了，我頭一次見她笑得那么真。她學(xué)我的口吻，用更大的聲音對我說：“不……會！不……會……消……失！”

我用比她更大的聲音對她說：“你……?！C……嗎？”

她尖叫說：“?！C！”

我笑了，我沖進了雨里。跑了十幾步之后，我回過頭去向她揮手。她望著我，也重重地揮手。

我發(fā)燒了，渾身乏力，甚至有點神志不清。那個漫長的幾乎昏迷的時期，我的周圍總是些窸窸窣窣的聲音。那些聲音能告訴我，她還在，那些聲音讓我尚能心安。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醒了。我的周圍是安靜的，這讓我猛然聯(lián)想到，她也許已經(jīng)走了！我連忙支起身子，往客廳看去，客廳沒人。我急得幾乎發(fā)瘋，跌跌撞撞出了臥室。

一陣輕微的“滋滋”聲從門外傳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門是開著的。我慢慢摸了過去，透過門縫，我重新找回了她。她正在做飯。

她看見了我，她對我說：“你終于醒了！”

我沒有說話。能夠再一次看見她，讓我心里充滿了感動。那種感動，我只能用一個走失的孩子重新看見了母親來形容。

她說：“你好點了嗎？”

說著，她走了過來，一手貼著自己的額頭，一手貼著我的額頭。她說：“好像已經(jīng)好多了，你真想不到，昨天你燒得有多厲害！”

她正說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抓住了她貼在我額頭上的手。她并沒有把她的手收回去。她繼續(xù)說：“你看起來好憔悴，嘴唇發(fā)白。”

我把她拉進了我的懷里，我對準了她的嘴唇。她在我肩膀上打了兩下，就不再動彈。她開始親吻我，就像這一切都是她主動的。我就像曾經(jīng)想像的，把她端了起來，她的雙腿勾住了我的腰。我們退著進了門，退進了臥室。一邊退一邊“嘩啦啦”的不知碰倒了些什么。我們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后來，我聽見隔壁的老楊在外面喊著說：“曹老師，曹老師……你的菜燒焦了，焦得一塌糊涂！”

1999年，沈老和我，還有肖默，一起參加了詩人陳鵬的追悼會。陳鵬得了肝癌。我難以想像，曾經(jīng)抓著我的手，就像銬上了似的——那個強壯的陳鵬居然會得那么重的病，死得那么早。他不是病死的。他是因為受不了疼痛，也不想給家庭帶來經(jīng)濟負擔(dān)，就從樓上跳下來，自殺了。肖默說，只不過是三樓，他卻當(dāng)場死了。沈老說，當(dāng)場死了，算是上天給了他一條活路。我不自覺地會回想到陳鵬家的樓下，種著一片木槿花。當(dāng)年，我和他駐足在那片木槿花前面談天，我還對他說，這花粉白粉白的，太漂亮了，能移植嗎？我腦中立刻出現(xiàn)了另一個幻想，陳鵬躺在木槿花下，睜著碩大的眼睛。他的血漿像一只手，慢慢地攀到了木槿花根。

沈老繞過了陳鵬的遺體。他望著棺木里安詳?shù)年慁i嘆息了，我聽到他說：“你走了，誰陪我抽煙。肖默和曹凡兩個家伙都不抽的。沒人陪我抽了。我覺得我也差不多要和你一起走了……”

肖默跟在我后面，他也聽到了沈老的話。他不屑一顧，向我做了個臉色，對我耳語說：“老了！說胡話了?！?/p>

我?guī)缀跸敕瘩g肖默。在死人面前，他不該是這種態(tài)度?？墒寝D(zhuǎn)念一想，我又不愿意多說了。陳鵬家徒四壁，是典型的窮詩人。肖默給了陳鵬的家人物質(zhì)上的幫助?；蛟S在別人看來，當(dāng)一個窮詩人如此的凄苦。但我對我的學(xué)生說：我特別鐘愛卡爾·施皮茨韋格的那幅名畫，《窮詩人》。畫面是如此柔和溫暖，窮酸的詩人在他的小閣樓里，靠著床，頭戴睡帽，口中叼著鵝毛筆，掰著指頭算著韻律。屋頂已經(jīng)朽爛，下雨時，他不得不打起雨傘，擋住自己的被褥。這一幕，在兩百年后，被印成了十歐元硬幣。我對我的學(xué)生們說：只有堅持理想的人，才能感受到理想的甘甜。只有堅持理想的人，才能看得懂那幅《窮詩人》。我的話居然吸引了我的一個學(xué)生。她比我小十一歲。她后來成了我的妻子。

前幾年每到除夕，沈老總是在家待不安分。他總是想到我家來。有一年春節(jié)，沈老在年初一打電話說要來看我，我正忙于親戚間的應(yīng)酬，讓他年初五再來。初二，他又打電話給我，我讓他初四再來。初三，他又來電話了，一接通電話，他就對我說，曹凡，我已經(jīng)在你樓下了。那時候我并不懂，可能現(xiàn)在我懂了些，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日漸老去，面對的只有死亡，那種脆弱和孤獨。

沈老總以為自己快死了。不過，在陳鵬死后，他又活了十一年。我是在半夜接到沈老的保姆的電話，她說沈老快不行了，她說沈老讓我趕快去，他有話對我說。那個后半夜，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等著天亮。我的身體發(fā)重，重到像是對肉身失去了知覺。天亮后，我坐客車趕到了沈老所在的城市。雖然車程只要兩個小時，但我已經(jīng)來不及聽到沈老對我最后的囑咐了。我把蒙在他頭上的白布掀開，他的頭發(fā)似乎特別的凌亂，臉上有那種輕微的不舒服的表情。我把白布蓋好，然后走了出去。我沒有感覺到悲傷累積的過程。猝然，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凳上抹眼淚。那是冬天的一個清晨，世上的一切都是安寧的淡藍色，包括偶然經(jīng)過的護士頭上的粉色的帽子。

由于我和沈老的師徒情誼，大家都力推我寫悼詞，并且在追悼會上代表發(fā)言。我特別留意了一些人，我希望在追悼會上見到那些人，但他們一個也沒來，也沒有任何表示。他們本來是沈老的同學(xué)，好朋友，因為沈老在“文革”里怕死，念了認罪書，做了回孬種，他們就不肯原諒他?，F(xiàn)在，他已經(jīng)死了，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還不原諒。

肖默站在人群當(dāng)中的第一排。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雖然頭發(fā)稍微稀疏了些，但還是掩飾不住地位顯赫的神氣。他的身邊是一個小姑娘，漂亮、文靜、端莊。她是肖默的第二任妻子，她比肖默要小二十五歲?！八阋凰悖?986年的時候，肖默最應(yīng)該做的事情不是寫詩，而是該去醫(yī)院產(chǎn)房迎接他老婆的降臨。”有人在沈老追悼會結(jié)束后的空隙如此對肖默說。肖默一臉驕傲，卻裝作害羞的樣子。趁人群慢慢散去，肖默拉著我的胳膊，有點嚴肅地把我?guī)У搅艘贿叄麑ξ艺f，沈老膝下無子，他就給沈老的保姆意思了點。我不知道他對我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對他說，保姆那邊不用意思。他說，他必須意思意思，這也是他對沈老的最后一點意思。說完，他向他的妻子揮了揮手。她走了過來，挽住了肖默的手。肖默先介紹了她妻子一遍，接著又指著我說：“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詩人曹凡，《犀牛》的作者，也是我在這個宇宙中最好的朋友。他的太太曾經(jīng)是他的學(xué)生，比他要小整整十一歲呢！”

姑娘禮貌地對我點了點頭。

我忽然感覺有一點悲傷，也許是因為剛送走了沈老，也許是因為別的。我對肖默說：“肖默，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在我的追悼會上念悼詞吧？你會寫什么呢？”

肖默尷尬地笑了。他對身邊的小姑娘說：“你瞧曹凡，他那么多年來都是神經(jīng)兮兮的，不過我就是喜歡詩人的神經(jīng)兮兮?！?/p>

他又對我說：“曹凡，自從1987年夏天，發(fā)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你就不正常了。”

姑娘對他說：“那年發(fā)生了什么？”

肖默說：“往事如煙?！?/p>

往事如煙！這是什么意思呢！是全部散開了，還是仍舊迷亂在煙霧繚繞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郁結(jié)，我有我的，成功的肖默也有他的郁結(jié)。否則，我不明白，他給我的那封信的第二和第三頁究竟在寫些什么：

殘酷！我就是要說殘酷的事情。因為你終究是個有追求的人。我很久沒有殘酷了。不！我從來就沒有殘酷過。你再敢多說一句嗎？我還可以說得更多。哎！畢竟，我們都已經(jīng)這樣了……我沒有辦法形容……比那些離開的人更可悲。如果你能死在當(dāng)時，死在那個時候，死在那個女人手上，或死在你該死的時期，自殺，我們可能永遠會懷念你的。我們會把你和海子一樣供奉！你離去的意義將比你活著更大！但是我們，我們是徹底逃離不了，沒有意義——就像在大海里打撈淡水魚，打撈上來的都是魚，但不可能是淡水魚。這怎么辦？（第二頁）

你打不破那個瓶子，有時候，盡管你覺得自己曾無比大膽，無比反叛，無比睿智，無比地對命運具有穿透性的領(lǐng)會，無比地掌握了一切戲劇性的力量，你甚至以為你就是史詩！但是終究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自己像是蹲在坑里等待被屠戮的難民。那個瓶子如同宇宙，據(jù)說它不停地擴張，一日擴張千萬里，于是，我們以為觸及到了它的邊緣，然而它已經(jīng)走遠。我們守株待兔……它徹底地走遠了，拋下我們，比光陰，比距離，都更加決絕。而它走遠了，不僅是走遠了。不能用豁達來應(yīng)對！因為它走后，還留下了無時無刻不有的窒息。窒息在你感覺不強烈的時候，強烈起來，在你感覺強烈的時候，它又松了手。循環(huán)往復(fù)。曹凡啊，我想來找你。（第三頁）

我感謝肖默在1987年夏天對我的陪伴，以及經(jīng)濟上的幫襯。我周圍的朋友都知道，那年初夏，我所有的積蓄失竊了。雖然只有三百二十五塊，但對我打擊頗深。那筆錢我存了很久，是用來結(jié)婚的。肖默見我十分頹廢，就請了假，住在我家。到那個暑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他要回去之前的一個晚上，我終于對肖默說了實話，我說，我把一個詩人接到了家里住了一個月，是女人，一個美若天仙的女詩人。“美若天仙”，這個用詞讓肖默怔住了。他感受到了那種古典式的靈異，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對他說我很正常，沒有發(fā)燒腦熱，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于是，我娓娓道來。那個女人是如何地來，如何地讓我不能自已。我們一起吃飯，一起游古街，一起讀詩，一起朗誦，夜里一起聽收音機，一起經(jīng)歷了停電，一起被一場暴雨澆透，我發(fā)燒醒來見不到她是如何的崩潰，我見到她之后是如何的滿足……然后是做愛，做愛，不停地做愛，泄憤般地做愛。直到有一天，我買菜回到家里，看見書架上所有的書都四散在地。我叫她的名字，再也沒有回音。我頓時明白了，藏在書里的錢全部被盜了。我不敢相信，我一邊像一條狗一樣喊叫，一邊執(zhí)著地去尋找每一本我藏過錢的書。找一本，翻了一遍，拋在腦后……找一本，翻一遍，拋在腦后……我終于還是癱在了地上，我感覺周圍都在旋轉(zhuǎn)，我開始嘔吐。我想到了自殺，但我甚至沒有力氣自殺。我心里的那股仇恨更不許我死，我在腦中想像了千百次，我是怎樣把她掐死。我也在腦中想像了千百次，她忽然回來了，她是清白的。那里、那空間，全是闃寂無聲的，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哪怕是最后警車的鳴笛。

聽完我的講述后，肖默沉寂良久。他嘆了口氣，他最終還是選擇相信，相信我說的故事是一個事實，而不是我的某種應(yīng)激的幻想。

奇特的是，如今，我愈發(fā)覺得，那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根本不是事實。所困擾我的不是一遍一遍地想到她，而是懷疑，她有沒有真的來過，她是不是真的？

幸好我還能回憶，我與她相處的最后一幕。那是一個烏云壓頂?shù)奈绾?，我們兩具身體赤裸地疊在了一起。吊扇在天花板上旋轉(zhuǎn)，風(fēng)葉在我和她的皮膚上打著淡淡的陰影。她趴在我的身上，她的乳房壓在我的胸口，外擴、變形。我們訕笑，說下流的話，也討論過現(xiàn)在，討論過未來。之后，卻愈發(fā)無聊?；蛟S我們還討論過她是否留下來?；蛟S我們之間有過這樣的對白……她對我說：“你愿意讓我留下來嗎？”那一刻，我沉默了。我忽然意識到了那些我沒有想過的問題。我忽然意識到，我的本質(zhì)是一個俗人。我一直以來想要跳脫的不是世俗，而是自己。在暴雨還未落下之前，她念了一首里爾克的詩，《嚴重的時刻》——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哭。

無端端在世界上哭，

在哭著我。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笑，

無端端在世界上笑，

在笑著我。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走。

無端端在世界上走，

向我走來。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死。

無端端在世界上死，

眼望著我。

我一邊聽她念著，一邊用手在她光滑細膩的背上輕輕地慢慢地撫。

我不明白她為何來，我不明白她為何走，為什么傷害我，為什么給我溫柔？

我一直覺得，她不是個騙子，她沒有欺騙我。如果她欺騙了我，那她為什么要和我生活在一起那么久呢？如果她欺騙我，那她為什么又要獻出她的身體呢？除非她是一個大騙子，除非她已經(jīng)算計好了一切。她知道，如何才能讓我迷戀她，如何才能讓我對她傾注所有的愛戀、熱情，如何才能將一個本來就精力有限的個體在短時間內(nèi)抽空，如何才能讓一個本來就搖擺不定的意志變得消沉。那么，她是一個大騙子?？赡芪覠o法接受這樣的推論。我相信她不是有意騙我的。我相信她不是邪惡的，不是罪犯。我相信她是有苦衷的。我相信，她在欺騙我的時候，內(nèi)心是煎熬的。我相信，她會比我更想念，那一段，我們快樂的日子。我忽然覺得，當(dāng)我那天回家的時候，看到家里一切都是亂的，那個場面，是美好的。因為它們都在講述，那些曾經(jīng)的美好，離我們而去的過程，一個微妙綿延的時光。

1987年的除夕，我女朋友和我提出了分手。她坐在她娘家的被窩里，我在她的床邊。我們說了五個小時，她回絕了我的一切祈求。我以為她可能是從街坊鄰居那里聽說了我與何緩緩的事情，才決定和我分手。她說她早就從林大媽那里聽說了有個女人來找我。她說她可以原諒我和別的女人有染，但有些事情，她沒法妥協(xié)。說到底，她是嫌我窮，她是嫌我連最后一點積蓄都沒了。她的父母雖然骨子里是看不起我的，但表面上對我還是很客氣。他們留我吃團圓飯，我拒絕了。他們讓我以后常到他們家做客，說完的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了離他們家門口十幾米外的地方。我的面前是一條染了霜的銀色的石子路，還有月光，它們相合得如此夢幻。其實我也十分清楚自己并不愛那幢房子里的女人，一點都不愛?？墒俏覟槭裁匆笏路鹞覑鬯?，仿佛我最愛的竟然是她。一冬一夏，她們都走了。

我回憶著，走了近二十里的夜路。

1994年，我偶然在大街上聽到了一首很難聽的歌。但是越聽，越是覺得，那是一首奇妙的歌——《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它的前奏是一段小提琴的音樂。這段音樂像是一個初學(xué)者拉的，斷斷續(xù)續(xù)，笨拙生澀。可是，我卻被這段音樂迷住了。我買下了磁帶，然后奔回了家。我把這首歌放給她聽。我問她好聽嗎？她不置可否。我說，我們跳舞吧！她有一點驚訝，她知道我并不會跳舞，連慢三慢四都不會。但是她還是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們隨著音樂旋轉(zhuǎn)。我感覺時間開始穿梭，我像是躺在一輛車上，沐在陽光之下。我和天空之間是茂盛的葉子，它們在我的眼里是仿如鉆石的切割面，閃閃發(fā)光。

我把她端到了窗臺上。

每天清晨的鏡子都告訴我，我老了。五十歲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我戴好了帽子，騎著“永久”牌自行車去上課。我常會在課堂上對那些大學(xué)生們闡釋，文學(xué)和詩歌的意義。我說不了多么高深，我只會告訴他們，文學(xué)和詩歌的意義就在于，如果世上沒有它們，就像一個人的生命當(dāng)中從來沒有愛的感覺。沒有它們，人世只留下單純的痛苦。雖然我如今開始有所保留，我開始看重生命，認為它是獨立的，而不能把生命當(dāng)成一個祭物。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永遠也寫不好詩。我永遠也沒有辦法極致。我站在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中立，是只不倫不類的蝙蝠。我比別人明確，我寫詩也許是誤入了歧途，是沈老開的一個大玩笑。但奇怪的是，我還是非常愛詩，傾慕詩，就像撒該爬到樹上傾慕那位救世之主。

每一屆學(xué)生，我都會問他們，他們?yōu)槭裁磿x擇中文這個專業(yè)。大多數(shù)人說，他們是服從專業(yè)分配，被調(diào)配到中文系的。也有人說，他們熱愛文學(xué)。有一個學(xué)生的答案與眾不同，他在課堂上發(fā)言說，他是受他媽媽的影響。他說：“曹老師，我媽年輕的時候就讀你的詩，她很崇拜你！她得知你在這個學(xué)校后，就讓我填了這兒，選了這個專業(yè)。我還記得，她以前常常朗誦您的那首《犀?！贰?/p>

那只龐然大物，

只是一面粗糲的影子，

孤獨的影子，

獨一的影子。

有時候昂起了那支尖銳的號角，

卻了成了自衛(wèi)、攻擊、倨傲、寂靜無聲。

直到終有一天被射殺，

像是一個失去愛的女人，

裊裊癱倒。

那時，仰望天空

白云，

上面也是粗糲影子，

孤獨的影子，

獨一的影子。

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人在我面前念到這首詩了，連我自己也沒有回想過它。我沒有想到有一天可以和它如此不期而遇。然后還在心里默念：哦，這是我寫的，你是我的。其實，命運已經(jīng)在沿路都做好了埋伏。預(yù)兆，遍地都是。

……

也許還留下了后遺癥。現(xiàn)在的冬天已經(jīng)沒有那么冷了。今天是11月24日，最高氣溫27攝氏度。但稍稍有寒氣的時候，我就要開起電暖器。因為身上已經(jīng)有了風(fēng)濕的前兆。它總是從里面、里面的里面隱隱抽痛。電暖氣的那一點點的熱，治標不治本。而且我現(xiàn)在還會經(jīng)常做同一個夢，先是奔跑，不停地奔跑，然后忽然有一根冰凌塞進了我的脖子。很冷。驚醒的時候，我的身體抖得像是煮沸的水壺蓋子。她告訴我，我嘴里總是同一句夢囈：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