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子之手

梁鴻鷹

收回我的手，倘若你們伸手相握；如瀑布的遲疑，在傾下時猶遲疑的——我這么饑餓地需要惡。

——（德）尼采：《蘇魯支語錄》

手與人有很強的行為構(gòu)成關(guān)系。手作為一個器官，人的任何行為它都難辭其咎，都要負有一些責(zé)任。所謂“一手造成”，想必有很深的原因。執(zhí)行、放棄以及猶疑，手要么難逃其咎，要么首當(dāng)其沖。不僅如此，手引起的情感連鎖反應(yīng)，往往最強烈。

很久以前，他讀過蔣子龍的一篇散文——題目是不是《執(zhí)子之手》，給忘記了。在這位作家看來，夫妻能夠十指相扣，便是最大的幸福。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上午，我們的主人公把車停在北三環(huán)一段輔路的人行道旁，坐在車?yán)?，調(diào)整好觀察角度，發(fā)現(xiàn)接連有好幾對男女十指相扣地迎面走來。那懷著身孕的未來母親的陶醉，那個與男友低聲細語的小女生的羞怯，那位穿著整潔入時的長發(fā)姑娘的由衷自豪，點亮了人行道，讓人感到人世間的美好?；钤谶@個世界上，人會有多少不順?biāo)?、不如意啊，但無論作為一種表達，還是一種沖動，無論出于習(xí)慣，還是出于偶然，“執(zhí)子之手”，或者有機會能與心愛的人十指相扣地攜手，算是修來的福祉與緣分，算得上是一個人在世上最感人的經(jīng)歷之一。

“執(zhí)子之手”固然是一個舉動，更是中國人獨有的言說方式，在漢語所有的表達中，“執(zhí)子之手”這四個字是最有分量的。即使找遍全世界所有語匯，難道還能有別的音節(jié)、詞語的組合，能夠換得比這四個漢字更撼動人心的效果嗎？這四個字有種潛在魔力，可以觸動感官，令人怦然心動，猝不及防地心有戚戚；這四個字仿佛有本事把依戀、不舍、忘我之意澆注在一起，給人一種混成的、走心刻腦的感動。這四個字的音節(jié)、字形、筆畫不出眾，簡簡單單、素面朝天，可一旦并置與組合在一起，便會產(chǎn)生難被忽略的意韻。

“執(zhí)子之手”，這讓人無法躲藏的“表達”，時時令他的靈魂返回過往的歲月，思緒飛升于軀體之外，喚回“山河故人”的幽深之感。人的肉身行走于世間，原本赤手空拳，若能“執(zhí)子之手”，則足夠驕傲與自豪，是對抗孤獨的獲得、安頓與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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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的文學(xué)背景愈豐富，愈足以溫暖陶澤人的心情，對某事物如毫不知道其往昔，則會興味索然。中外文學(xué)中關(guān)于手的表達，恰恰構(gòu)成了手的異常多彩的認知背景。李漁在其《閑情偶寄·聲容部》里說：“選人選足，每多窄窄金蓮；觀手觀人，絕少纖纖玉指?！边@位內(nèi)心豐富的家伙強調(diào)，手之于女性，緊要在“或嫩或柔”、“或尖或細”。翻檢古今中外遺留于世的浩如煙海的文字，你會發(fā)現(xiàn)，以寫手之特色而令人滿意、足以流芳百世的，其實鳳毛麟角，好在還有《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是這樣寫手的：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是的，“纖纖出素手”，五個字里僅僅“纖”、“素”、“出”，道盡了詩人對美好女性的想像與贊賞，又是“河畔草”，又是“園中柳”，又是“盈盈”、“皎皎”、“娥娥”，統(tǒng)統(tǒng)是這三個字的陪襯，著一“手”字風(fēng)流盡現(xiàn)。

時間一下子回到現(xiàn)代，在小說這個園地里，你再度發(fā)現(xiàn)，把手作為題材，寫得精彩、流芳于世的，原來也是那樣的少。

汪曾祺有個短篇小說名字叫做《陳小手》，如今已成為“小小說”的典范。作品寫舊時代有個在鄉(xiāng)間專門給人接生的產(chǎn)科男醫(yī)生，“他的手特別小，比女人的手還小，比一般女人的手還更柔軟細嫩?！边@醫(yī)生騎一匹當(dāng)?shù)夭⒉欢嘁姷陌遵R，人稱“白馬陳小手”。他有一次被叫到廟里，給新近來到當(dāng)?shù)氐囊粋€軍閥手下團長難產(chǎn)的姨太太接生。“這太太殺豬也似的亂叫，幾個女接生婆都弄不下來。因為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标愋∈仲M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孩子“掏出來”了。團長好好招待一頓，給了二十塊大洋，但待陳小手上馬之后，團長掏出槍來從后面一槍把他打了下來，并且惡狠狠地說“我的女人，怎么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這只靈巧的“手”，最終引來的是殺身之禍。

對女性的手，茅盾先生在其小說《過年》里有這樣的描寫：

兩三只白嫩的手搶著一束其黃如蜜的臘梅花。老趙的眼光暫時被這兩三只手吸住：涂得猩紅的指甲像是些紅梅，而凸起在水蔥般的纖指上的寶石戒指，綠得就跟老趙去年咯血后吐出來的臭痰仿佛，晶光閃燦的又和今天早上老趙的孩子餓慌了掛在眼邊的淚珠相似。

著名女作家蕭紅有個短篇小說叫《手》，這樣寫手：

在我們的同學(xué)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手：藍的，黑的，又好像紫的；從指甲一直變色到手腕以上。她初來的幾天，我們叫她‘怪物。下課以后大家在地板上跑著也總是繞著她。關(guān)于她的手，但也沒有一個人去問過。

還有：

我們從來沒有看到她哭過，大風(fēng)在窗外倒拔著楊樹的那天，她背向著教室，也背向著我們，對著窗外的大風(fēng)哭了。那是那些參觀的人走了以后的事情，她用那已經(jīng)開始在褪著色的青手捧著眼淚。

作品寫的是20世紀(jì)30年代初北方一個染衣匠女兒王亞明的遭際，她憧憬、渴望知識，來到城里讀書，是為了學(xué)好了可以回去教妹妹，可由于勞作而染成的一雙黑手，成為她洗刷不掉的恥辱，使她始終未能融入到學(xué)校的生活和學(xué)習(xí)中去，受盡各種歧視創(chuàng)傷之后，連考試資格都沒得到，就被校長無情地趕出了校門。據(jù)說這些描寫，來自蕭紅個人的親身經(jīng)歷。

山西作家趙樹理有篇樸實的小說叫《套不住的手》，則透過一個學(xué)生的眼睛寫手：

那個學(xué)生，一邊揉著自己的中指，一邊看著陳老人的手，只見那兩只手確實和一般人的手不同：手掌好像四方的，指頭粗而短，而且每一根指頭都展不直，里外都是繭皮，圓圓的指頭肚兒都像半個蠶繭上安了個指甲，整個看來真像用樹枝做成的小耙子。不過他對這一雙手，并不是欣賞而是有點鄙視，好像說“那怎么能算‘手哩”。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寫了一個四十二歲的寡居貴婦，她在蒙特卡洛賭場里看到賭徒各種千變?nèi)f化的手，手反映著他們的不同情緒：

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揮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謀深算的人兩手安靜，思前慮后的人關(guān)節(jié)跳彈；百般性格都在抓錢的手式里表露無遺，這一位把鈔票揉成一團，那一位神經(jīng)過敏竟要把它們搓成碎紙，也有人筋疲力盡，雙手?jǐn)偡?，一局賭中動靜全無。我知道有一句老話：賭博見人品；可是我要說：賭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為所有的賭徒，或者說，差不多所有的賭徒，很快就能學(xué)到一種本領(lǐng)，會駕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們都會在襯衣硬領(lǐng)以上掛起一副冷漠的假面，裝出一派無動于衷的神色——他們能抑制住嘴角的紋縷，咬緊牙關(guān)壓下心頭的惶亂，鎮(zhèn)定眼神不露顯著的急迫，他們能把自己臉上棱棱突暴的筋肉拉平下來，扮成滿不在乎的模樣，真不愧技術(shù)高妙。然而，恰恰因為他們痙攣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卻正好忘了兩只手，更忘了會有人只是觀察他們的手，他們強帶歡笑的嘴唇和故作鎮(zhèn)靜的目光所想掩蓋的本性，早被別人從手式里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泄露隱秘上，手的表現(xiàn)最無顧忌。

而她深深著迷的，是一位二十四歲年輕人的雙手：

這兩只手像被浪潮掀上海灘的水母似的，在綠呢臺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會。然后，其中的一只，右邊那一只，從指尖開始又慢慢兒倦乏無力地抬起來了，它顫抖著，閃縮了一下，轉(zhuǎn)動了一下，顫顫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經(jīng)震栗地抓起一個籌碼，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遲疑不決地捻著，像是玩弄一個小輪子。忽然，這只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像一頭野豹，接著飛快地一彈，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個一百法郎籌碼擲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靜臥不動的左手這時如聞警聲，馬上也驚惶不寧了，它直豎起來，慢慢滑動，真像是在偷偷爬行，挨攏那只瑟瑟發(fā)抖、仿佛已被剛才的一擲耗盡了精力的右手，于是，兩只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處，兩只肘腕在臺面上無聲地連連碰擊，恰像上下牙打寒戰(zhàn)一樣——我沒有，從來還沒有，見到過一雙能這樣傳達表情的手，能用這么一種痙攣的方式表露激動與緊張。

在這雙手的牽引誘惑之下，女主人公與這個浪蕩子度過了一生中充滿激情、悲傷與掙扎的二十四小時，蘊含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非常豐沛。

法國有部電影叫《雷諾阿》，已到垂暮之年的老畫家雷諾阿新聘了一個年輕美貌的模特兒，他見到這個女孩，第一個要求就是讓對方把兩只手伸出來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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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主人公的雙手大小適中，除了手背覆蓋著濃重的汗毛，比例、膚色、形狀等看上去完全算得上勻稱了。在他早年留下的印象中，媽媽的雙手比一般的女性較大——修長而骨感，他的這雙手與母親的手很相像，不像父親的手那樣白嫩而短窄。特別是掌紋，左中右三條清晰而富于美感，蜿蜒而不失中規(guī)中矩。遇到過那么幾回，不同年齡的女性爭著翻看他的左右手，過分急切、過分地認真與投入，讓他頗感窘迫。她們說話啰里啰唆，除了廢話還是廢話，用了類似算命行話的詞匯，卻還是屬于聊天，她們把事業(yè)、愛情和金錢的運氣一股腦搬出來，與他手心上的紋路聯(lián)系起來，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版本。他生平最怕算命，因為他不自信，太當(dāng)真，太把什么話都留在心里，不管是大同小異的話，還是隨口而出的話，別人后來記不得的具體內(nèi)容，他往往會惦記很久。

他的手很容易臟，這經(jīng)常令他惱火。他老覺得自己的手很難洗干凈，洗干凈也很容易臟，特別是指甲縫，長得快、愛塞東西、容易變黑。泥垢、臟土是指甲的密友，變著法兒躲到指甲縫里，讓指甲縫黑得見不得人。他向來勤快，干活不惜力，手臟得快，洗干凈了也不管用；指甲長得也特別快，而且越剪長得越瘋狂，剪了沒幾天，指甲里便又容留了許多深色污垢。有個名人說過，一個人的傳記要由他誠實的敵人來寫，只有敵人才了解對方的優(yōu)勢和短處，但這個敵人必須誠實，必須能夠訴說真相。他指甲縫容易臟，這個真相倒沒有誰比他自己知道得更清楚。

女性一旦手美，必定使她的美增加幾倍。他不敢肯定，手丑是否一定導(dǎo)致自卑，但手美必會長精神、長志氣，從而步伐輕盈、姿態(tài)優(yōu)美，自信心變強。

頭一次閱讀曹禺先生的劇本《雷雨》時，別的印象都沒了，記得最牢的是四鳳的手，劇本這樣描寫四鳳：

四鳳約有十七八歲，臉上紅潤，是個健康的少女，她整個的身體都很發(fā)育，手很白很大。

四鳳的“手”，很白很大，“白”，或因青春期的到來，脂肪開始多起來，性征蓬勃而至；“大”則是體力勞動的結(jié)果。恩格斯有句名言：“手不僅是勞動器官，它還是勞動的產(chǎn)物。”手作為仆人的安身立命的工具，勞作必使之壯碩與過分發(fā)達，家仆主要從事室內(nèi)勞動，因此依然可以不斷地白下去。

握女性的手，對心理沖擊大，他握過不少女性的手，但握的最讓他難忘的手，是攝影展酒會上一位天津旅德女?dāng)z影家的手——柔若無骨、冰滑甜膩，讓人想入非非。但這同樣是只最無情無義、最急于疏離他人的手，其主人漂亮超群，身材傲然，只需站在那里，就凹凸有致、搖曳生姿。她性格怎樣？有什么喜好？是否已經(jīng)結(jié)婚？這些都不重要。你立馬會斷定她知道自己的美所攜帶的分量與威力，長相、身段、膚色，令她自以為在任何時候都凜然、傲然、岸然。她臉蛋的完美和身材的出色，使她的手有足夠的理由吝嗇于男性的觸碰。她的攝影集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這雙手曾經(jīng)造就了不少近乎完美的黑白或彩色照，上面的人體，無論獨立、糾纏、無奈，抑或閑適、無聊、沉醉，均美輪美奐，為超然物外的氛圍所籠罩，讓人分神。而與她握手的時候，她那雙漂亮雙眼皮下面的漂亮眼仁似乎并不情愿停留在他臉上，而是急切地向著門口人來人往的方向張望，并莫名其妙地連聲說，“今天這里太吵了”或者“我今天下午就要回天津了”之類，讓人發(fā)窘。

女性的手會比男性還男性，這是他沒想到的。有次他在一個重要會議的間隙與一位全國非常有名的女作曲家握手，對方的熱情與直率讓他頓生敬仰之情，但女作曲家那只手之堅硬、粗糙、有力，實在出乎意料，讓他久久難忘。手與手所產(chǎn)出的東西居然可以有那樣大的差距，那些哀婉、纏綿、回味無窮，原來出自如此堅硬不堪的手。是由于早年下鄉(xiāng)、長期勞動所致，還是遺傳？他無處獲知。

愛爾蘭作家喬治·莫爾有次遇到一位像其名字一樣美麗的法國女人，有著特殊的法國風(fēng)味，這位頗解風(fēng)情的少婦經(jīng)常把手放在莫爾觸手可及的地方，惹他多次喃喃而語地贊賞說：“多美的手?！倍鴮Ψ娇偸腔卮稹斑@雙手至少五百年沒有干過家務(wù)了”。家務(wù)確實是手的天敵。我們的主人公在小的時候曾經(jīng)見到鄰居一對年齡相差懸殊的老夫少妻的口角。場景是壓水井旁。在塞北的深秋季節(jié)，年輕妻子在井邊淘洗酸菜，一盆酸菜有爛掉的，有能吃的，白皙的少妻撅著屁股在那里翻揀、淘洗，而丈夫卻在嘮嘮叨叨地阻止，大意是說，撿點破菜發(fā)不了財，別給我丟人，趕快回家吧。而妻子紅著臉忍耐著，用盡自己的力氣不停洗、翻、揀，使著粗糙、發(fā)紅、無奈的雙手，與丈夫默默執(zhí)拗對抗。少婦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困苦與磨練，雙手如何與依然動人的美貌形成強烈對比？他沒有找到答案。

一位著名作家及翻譯家女兒的手也曾給他強烈沖擊。這雙手之碩大粗糙與身材之纖細精致形成的對比，恰似穿著之粗疏馬虎與相貌之細膩婉約形成的對比。這位昔日的大家閨秀，長期從事文字工作，退休后面對多年抱病臥床的母親，以及大量親力親為的家務(wù)，她忘記自己年近七十的高齡，以瘦弱之軀，頂狂風(fēng)、冒嚴(yán)寒，騎自行車參加聚餐，領(lǐng)取過年補貼。就在她立于一輛老式二八自行車旁，在寒風(fēng)與沙塵中掏出手套的時候，他才發(fā)覺，這位女同事的手大得不成比例——骨骼巨大、關(guān)節(jié)突出，粗糙、紅潤、莽撞，好像腫過之后再也無法復(fù)原的樣子。他想，唯一的原因應(yīng)該就是辛勞，親力親為的體力勞碌使這雙手，代替自己的主人，告白生活的真實，傾訴了一切。

醫(yī)院病房里一位女同事那雙依然白嫩纖細的手，曾讓他痛且尷尬。在北京大學(xué)腫瘤醫(yī)院一間昏暗狹小的病房里，他試圖去握自己第二個工作單位一位女同事精致的手，以表達自己的善意。沒想到手被女同事迅速抽回，她雖已病入膏肓，但依然好強，大概無法接受這種在她看來過于顯然的同情或憐憫，她像被動物咬到了一樣，瞬間將手撤回到一個足夠“安全”的距離。她是筆記本的密友，從她的雙手，曾經(jīng)流淌出的如“鋼板字”一般規(guī)整、劃一的文字，到底有多少，誰也不知道。她酷愛記日記，長時間用活頁紙不倦地記，記滿一年就訂成冊收藏起來，積累了許多本。但電腦讓她戒掉了手寫日記的習(xí)慣，并且花時間把所有日記一一錄入電腦，分門別類地整理得井井有條。這些文字如今安在？會有誰關(guān)心寫了些什么呢？

把手抽回到被子的女同事聲氣虛弱地說，千萬要把身體搞好啊，沒有身體，就什么都沒有了。作為一個以工作為唯一樂趣的人，說這話想必百感交集吧。此時，她那雙修長細膩、纖細蒼白的手，正躲在被子里，無聲地作著證。身體和身體上的器官是專門用來出了毛病才被意識到的，它們永遠是人的奴隸。比起人的雄心、沖動、欲望，身體上的部件永遠站在下風(fēng)口，是十足的承受者。陳耳導(dǎo)演的《羅曼蒂克消亡史》有個情節(jié)，為了給不順從的談判者顏色看，黑社會老大卸下了對方姨太太一只風(fēng)姿綽約的手，當(dāng)這只手被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時候，依然帶著用以說服的價值不菲的玉鐲，他沒有想到，這手居然還能那么儀態(tài)萬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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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無措”，作為情態(tài)與詞語同樣很奇妙。他自認是這個詞不折不扣的實踐者與詮釋者。因生來靦腆、害羞，小時候經(jīng)常見了生人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大姑家一位表姐有一次問他，見到陌生人的時候，感覺最難辦的事情是什么，他毫不猶豫地說，不知道手該放在哪里！在生人面前，他感到雙手插到兜里不好，放在面前礙事兒，背起來更不像話。與人談話他很緊張，手會添亂；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手也搗亂。他覺得手里拿個東西會有效緩解緊張，拿上一支筆最管用。上大學(xué)時每逢女同學(xué)來訪，他會與她們邊交談邊擺弄鋼筆，盡量不凝視對方的臉龐或雙眼，他把筆帽拔下來再安上，筆管擰開再擰住，不知什么時候，“修鋼筆”的段子不脛而走，男同學(xué)間一說他“修鋼筆呢”，就說明他宿舍剛剛來過女生。

手的痛感很強，大概手上的感覺神經(jīng)系統(tǒng)極為豐富。其實，別的器官同樣如此，只不過沒有經(jīng)歷過，痛感不會有。初中時期的“學(xué)農(nóng)”活動中，手曾經(jīng)成為他身上受害最大的器官。有次搬運磚瓦，他的右手不小心卷進磚瓦與車幫的縫隙間，兇狠、突然的擠壓使中指指甲蓋當(dāng)場脫落，在場的女?dāng)?shù)學(xué)老師花容失色，尖聲大叫，急出滿頭汗，心疼得幾乎掉下淚來。其實當(dāng)時并沒有痛感，過了幾分鐘，伴隨著血液的到來，疼痛襲來，難以忍受。手的使用率高，很難保持干燥，這個手指經(jīng)過很久才痊愈、長出新指甲。手傷導(dǎo)致的后果是各種各樣的。高中時候，一位中指被銳器劃破的同學(xué)，為了向嚴(yán)厲的父母掩蓋闖下的禍端，把中指緊緊貼在相鄰的無名指上，天天如此，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兩個手指長在了一起，當(dāng)雙方融為一體的時候，倒霉的伙伴再也瞞不過父母，到醫(yī)院開刀后才分割開來。

人的手會有很多表情嗎？女作家周曉楓在《墓衣》一文里曾說，散文家秋子熱衷拍攝手，她利用朋友聚會時抓拍，唯特寫手，并不選取五官等，周曉楓發(fā)現(xiàn)，“被凝固的瞬間，獨立的手更具表情：自然率性的，做作扭結(jié)的，陰謀的，克制的，頹廢的，害羞的，因渴望而喜悅或不安的，那么多的手，在數(shù)量和豐富性上都倍于人臉。”

在恩格斯看來，骨節(jié)和肌肉的數(shù)目和一般排列，在兩只手中是相同的，然而即使最低級的野蠻人的手，也能做幾百種為任何猿手所模仿不了的動作。沒有一只猿手曾經(jīng)制造過一把哪怕是最粗笨的石刀。恩格斯將之歸結(jié)為勞動的力量——人經(jīng)過幾十萬年的勞動，手獲得了自由，而且將這種靈活性遺傳下來，一代一代地增加著手的功用和感覺能力等等。感覺能力的獲得告別了手作為勞作主體的從屬地位。這是長期進化中的一個必然，手與人的情感聯(lián)系起來，使之獲得了與表情、語言、目光同等的價值，手會“說話”，手能夠表達與探索，是手得到巨大解放的結(jié)果。手在滿足欲望的過程中，作用越來越大，能力越來越強。英文finger一詞，既是作為器官的手指，也是指觸碰、撥弄、撫摸，可以表達用手指去感覺、探尋乃至滿足欲望等意思。在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深夜里醒來，手觸枕邊人，恰值對方滑潤似玉，靜如處子，必然激起胸中波瀾。中國古人無數(shù)次吟詠過這樣的場景。同時，手最能傳達一個人的意愿。我們的主人公在父親火化前的追悼儀式上，在與繼母并肩而立的時候，隔著大衣的袖子，此生第一次用力握了一下繼母的手，傳導(dǎo)出自己極度悲傷中的沖動，也注入了太多的意義——悲傷、憐憫、決心以及承諾。重要的是，他馬上意識到，對方的呼應(yīng)非常及時，這個呼應(yīng)釋放和傳達出來的信息極為豐厚：懼怕、疑慮、感激以及企求。人的求生本能是第一的，會自然而然流露出來，不用任何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