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使”的注目：論本雅明與現(xiàn)代性的時間維度

王琦琦

摘 要： 線性的連續(xù)時間是現(xiàn)代性預設的時間軸，隨軸線延伸的是歷史進步論對未來的想象與希望。本雅明則以一種烏托邦式的想象，提出了現(xiàn)代性的另一時間維度，打破了同質而空泛的連續(xù)時間，在靜止的“此時此刻”中發(fā)現(xiàn)真理的碎片，并期待彌賽亞的降臨。

關鍵詞： 現(xiàn)代性 時間維度 歷史進步論 本雅明

當馬歇爾·伯曼所言的一種現(xiàn)代主義，即一種“寬廣開放的理解文化的方式”成為邏輯自洽的話語時，我們往往會將這種理解方式放置在已成為預設的現(xiàn)代性語境中，并且透過歷史進步論的時間觀，對現(xiàn)代性時間軸線上的多重維度進行選擇性忽略。在這多重維度中，本雅明向線性時間的另一端投去憂郁而深情的注目，因其曖昧朦朧的后視性，成為討論現(xiàn)代性時間觀時無法回避的論題。

一、歷史進步論的時間維度

“現(xiàn)代”（modernus）一詞自在公元5世紀誕生以來，就意味著斷裂，意味著與舊的羅馬社會乃至神啟世界的決裂。這種斷裂，帶著向昨日告別的決絕，將人推入一個神話般的仿佛永遠進步的未來。

現(xiàn)代性是一個不斷理性化的過程。自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正式為現(xiàn)代性拉開序幕之初，人就逐漸開始關注自我，開始在世俗生活中尋找意義。笛卡爾的理性主義哲學要求為上帝和自然祛魅，“神話學的輪回時間被理性的世俗的線性時間所取代”①。這種永不止步的線性時間所衍生的歷史進步論，成為作為現(xiàn)代性核心概念之一的理性精神堅信不疑的信仰。

波德萊爾從居伊的繪畫中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的蹤跡?，F(xiàn)代性是什么？是“暫時的、瞬息即逝的，是偶然的，是藝術的一半，而藝術的另一半是永恒的、不變的”②。波德萊爾像一個游離于人群的浪蕩子，在靜止的點上觀察著源源不斷涌現(xiàn)的新事物，掃視著熙熙攘攘蜂擁而過的大眾，并在這種“閃動著光亮，回響著詩意，躍動著生命，震顫著音樂”的地方獲得靈感與快樂。而變動不居何以成為一切的源泉？波德萊爾在十四行詩《致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中這樣寫道：

“（消逝的麗人）去了！遠了！太遲了！也許永遠不可能！

因為，今后的我們，彼此都行蹤不明，

盡管你已經(jīng)知道我曾經(jīng)對你鐘情！”③

愛情并不是發(fā)生在初見的一瞬間，而是最后永別的一刻。這一刻不僅僅是悲劇性的，更有著本雅明所謂的“震驚”——在此刻隕滅的痛苦孤寂中隱隱跳動著快感。因為此刻——或者說當下——是新的，是終將匯入到未來洪流中的一滴，它存在的合法性必須得到未來的確證；而它也是即刻就會被新拋棄的。所以，此刻凝結了新生與毀滅，作為線性時間上的一個點，在黑格爾筆下被賦予了日出般壯麗而偉大的意義。同理，在波德萊爾看來，“與永恒或無時間性相對立的，是受時間束縛又吞噬著自身的現(xiàn)代性永恒且不可抵擋的運動，是不斷更新、否定昨日之新的新的廢棄”④。

與線性時間的延伸一起建立的，是人類對未來的樂觀，對歷史無限進步的確信。歷史的無限進步觀念在啟蒙運動之初就已經(jīng)在法國知識分子中形成。帕斯卡爾在《真空論序》中肯定了“當下”相對于“古代”的勝利，伏爾泰的《論普遍史和各民族的風俗精神》首次提出了歷史進步論，堅信隨著理性精神和工業(yè)越來越快的發(fā)展，人類必將走出蒙昧狀態(tài)。這種樂觀的氛圍經(jīng)孟德斯鳩等人的進一步闡釋，最終在孔多塞的著述中形成相對完整的體系，并經(jīng)過百科全書派和黑格爾的再論證，成為向未來延伸而毋庸置疑的希望和信心，最終成為利奧塔所稱的宏大敘事之一。

在現(xiàn)代性的時間哲學中，如果從歷史進步論的角度出發(fā)，對現(xiàn)代性的發(fā)掘必須放置在連續(xù)的、直線延伸且不可逆轉的坐標軸之上。一言以蔽之——“現(xiàn)代性，這種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展現(xiàn)出了某些獨一無二的稟賦：它幾乎是不可置疑地相信自己在不斷進步，為一種進步主義和發(fā)展主義欲望所主宰”⑤。

二、本雅明歷史哲學的時間維度

在本雅明看來，線性時間是同質而空泛的，要填充這種空洞，只能糾合起一堆材料，“把歷史還原為年代學的經(jīng)驗緯度”。以這種線性時間為基底的是人類給自身描繪出的無止境的、不可抗拒的進步狀態(tài)。然而，這種進步狀態(tài)并非是毋庸置疑的，或者說它的本質就是人類烏托邦式的期待。歷史進步論只預設了一個樂觀光明的未來，卻有意忽視了可能出現(xiàn)的混亂和失敗。歷史主義永遠將目光鎖定在勝利者身上，任由征服者的后裔踏著被征服者的身軀入主他所處的時代。但本雅明意識到了歷史的辯證，正如理性力量可以支配自然，制度對人的支配欲望獲得了合法性?！皢⒚蓪Υf物，就像獨裁者對待人”⑥。法西斯主義成為啟蒙現(xiàn)代性合乎邏輯的頂點。正如本雅明看到的，“沒有一座文明的豐碑不同時也是一份野蠻暴力的實錄”⑦，尤為可怕的是，這種建立在歷史進步論時間維度上的現(xiàn)代性，在20世紀中葉不祥地漸漸滑向極權主義的深淵。

那么本雅明提出的現(xiàn)代性時間維度是怎樣的呢？我們首先要從瑞士現(xiàn)代派畫家保羅·克利的《新天使》出發(fā)。這幅畫展示了一個凝神注視、展翅欲飛卻并無明晰方向的天使形象，在《歷史哲學論綱》中本雅明引用了蓋哈爾德·舒勒姆的詩歌，再次借新天使闡明自己的時間觀：

“我的雙翅已振作欲飛

我的心卻徘徊不前

因為即便停留在無時間的時間里

也不會給我許多的幸運?！雹?/p>

在他看來，這個天使正注視著過去，這個“過去”指的是“無時間的時間”，并非鏈條狀的一連串事件，而是一場堆積著尸骸的單一的災難。天使想喚醒死者，但一陣風暴不可抗拒地將它推向它所背對著的未來，“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如果說歷史進步論將目光投向未來，那么本雅明的時間維度則延伸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是對同質的、空泛的時間觀的反駁。

本雅明首先要實現(xiàn)的是用革命破壞歷史的連續(xù)統(tǒng)一體。就像七月革命的第一夜，巴黎的許多鐘樓被損毀了一樣，我們曾毫不懷疑其存在但又是自己制造的神話般的時間消失了，歷史的結構被重新建構在“被此時此刻的存在所充滿的時間里”。

本雅明同樣看重“當下”的力量，但這個概念不同于歷史進步論中的“當下”，它不再是一個過渡階段，也不再需要未來肯定，在這個當下里，時間是靜止而停頓的，強調當下的意義正是從現(xiàn)在突入到過去，從被未來拋棄的歷史灰燼中重新發(fā)現(xiàn)火光?！斑^去”不再意味著時間節(jié)點之前，而是意味著把一個特別的時代從同質的歷史進程中剝離出來，割斷歷史主義的因果聯(lián)系，成為一個個由思想結晶而成的單子?！按藭r此刻”，以一種高度的省略包容整個人類歷史，而當下的分分秒秒都隱藏著本雅明所呼喚的彌賽亞。

三、烏托邦式的悖論

本雅明提出這種破壞性的、非連續(xù)的唯物主義時間觀并非只是為了創(chuàng)立新的美學理念，他最直接的目的仍是提出一種革命性的政治承諾。但在《歷史哲學論綱》中，本雅明流露出的無疑是悲觀主義情緒。

在《神學-政治斷片》中，本雅明認為，彌賽亞來臨和世俗所要實現(xiàn)的目標永遠背道而馳，然而悖論就在于，正如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人越是沉淪于現(xiàn)代社會，越是靠近最終的救贖。盡管在本雅明看來，所謂“進步”，不過是在線性時間里一場猛然襲來又不可抗拒的風暴，但是他的救贖必須立足于俗世，直面現(xiàn)代性的廢墟。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和一系列對布萊希特的評論中，本雅明還致力于在革命爆破意義上對技術進步進行揚棄，他最后的《歷史哲學論綱》轉而開始發(fā)掘與保存“埋藏在傳統(tǒng)文化作品中的秘密烏托邦”。

這個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失樂園將怎樣推動人們向前？如果歷史主義忽視未來可能出現(xiàn)的墮落與混亂，歷史唯物主義除了注目于歷史的斷裂點，又如何給人們對未來的承諾？難道人類只能回到神秘主義中，期待著彌賽亞降臨帶來救贖嗎？一切疑問恐怕在流亡路上的本雅明也無力回答。他期望從夢中喚醒世界，而現(xiàn)實卻證明，指出現(xiàn)代性的病癥或許并不難，而尋找出路卻需要以生命為代價摸索。1940年9月26日，陷于絕望境地的本雅明在西班牙邊境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本雅明獨特的時間觀是現(xiàn)代性時間維度上最富有深意的一維。不同于歷史主義始終向未來進發(fā)的堅毅，本雅明則是站在現(xiàn)在，將他的目光投向了過去。正如漢娜·阿倫特所說：“盡管生者屈從與時間的毀滅，但是衰落過程同時也是固化過程；曾經(jīng)有生命的東西沉入大海深處并被分解，它們仿佛在等待著終有一日天被帶到生者的世界?！雹岜狙琶骶驮趶氖轮@樣的努力，他一直試圖在傳統(tǒng)、日常生活乃至廢墟中發(fā)現(xiàn)思想斷片，從中開采出真理。他以“深海采珠人”的形象，踽踽獨行在重建失樂園的路上。本雅明就像他筆下的反英雄，在頹廢中堅持救贖的希望，在夢中喚醒世界，這讓他具有了一種孤獨而悲壯的色彩。

注釋：

①羅如春.歷史深處的憂郁之眼——論審美現(xiàn)代性時間視閾下的本雅明[J].學術月刊，2013（04）.

②郭宏安，譯.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475.

③錢春綺，譯.波德萊爾全集（第一卷）[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

④安托瓦納·貢巴尼翁，著.現(xiàn)代性的五個悖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21.

⑤汪民安.現(xiàn)代性[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6.

⑥霍克海默，阿多諾，著.啟蒙辯證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36.

⑦本雅明，著.歷史哲學論綱[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269.

⑧劉北成，著.本雅明的思想肖像[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54.

⑨漢娜·阿倫特，著.啟迪（本雅明文選英譯本）導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201.

參考文獻：

[1]瓦爾特·本雅明.漢娜·阿倫特，編.張旭東，王斑，譯.啟迪：本雅明文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

[2]瓦爾特·本雅明.劉北成，譯.巴黎，十九世紀的首都[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3]瓦爾特·本雅明.陳永國，譯.瓦爾特·本雅明文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4]伊斯利·萊斯利，著.陳永國，譯.本雅明[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5]劉北成.本雅明思想肖像[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6]西奧多·阿多諾，著.郭軍，編.論瓦爾特·本雅明——現(xiàn)代性、寓言和語言的種子[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

[7]馬歇爾·伯曼，著.徐大建，張輯，譯.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xiàn)代性體驗[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8]戴維·弗里斯比，著.盧暉臨譯.現(xiàn)代性的碎片——齊美爾、克拉考爾和本雅明作品中的現(xiàn)代性理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9]安托瓦納·貢巴尼翁，著.許鈞譯.現(xiàn)代性的五個悖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10]汪民安.現(xiàn)代性[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

[11]羅如春.歷史深處的憂郁之眼——論審美現(xiàn)代性時間視域下的本雅明[J].學術月刊，2013（4）：118-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