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陳立

出生前，他大概希望我是男孩，名字都取好了，可我偏不是，一落地就傷了他的心。為了躲避小分隊的檢查，他把我丟進尿桶。我哪敢吱聲，小小的軀體浸泡在酸臭的液體里，在黑暗里漫游。小分隊的人走遠了，我大哭起來，他才一把把我撈起，叫我“臭丫頭”。

我的童年不是五彩斑斕的，家是獨立戶，離公路較遠。家人出去干活的時候，我一人在家，房檐下擺長短不一的凳子，當(dāng)小老師玩。有時用舊布條把小凳子背在背上，把它當(dāng)比我更小的孩子玩。家里永遠缺吃的，我們吃紅薯稀飯和灰饅頭，他吃用手帕包著蒸的白米飯。為什么他可以吃？我一發(fā)問，媽的臉色就不好看了，我只好把委屈吞進肚里。

四歲那年，村里來了一對夫婦，他們想抱養(yǎng)個孩子。大姐把我藏在草垛里，叫我別出去。大姐再叫我出來時，他們已經(jīng)走了，留下一雙紅皮鞋。他把我抱起來，我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大寫的溫柔。

秋天里，家里人都去山上挖紅薯，他把我反鎖在屋里，只給一些舊的圖畫書。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點油燈的時候，我在無邊的黑夜里哭泣，看哪里都像是張牙舞爪的“鬼”，聲音嘶啞了還哭。很遠很遠地，聽見他高聲地拖長聲音叫我的小名，我知道他們回來了，就不害怕了，不哭了。慢慢聽得見他們的說話聲和腳步聲，他挑著紅薯回來了，媽媽和哥哥姐姐們也挑著紅薯回來了。

父親是村小校長。每周一都有升旗儀式，全校兩百多名師生站在操場集合，他拿著喇叭在舞臺上講話。我以為他是全村、全校最高大的人，長大了才知道他的身高不過一米六八。他高興起來手舞足蹈，發(fā)起脾氣驚天動地，哥哥和大姐都十分怕他，我和二姐常聯(lián)合起來跟他對著干，有時把他氣得要命。我們偷辦公室的彩色粉筆在校務(wù)墻上亂寫亂畫，在教室里養(yǎng)小老鼠，惹得老師向父親告狀……

我在他的村小讀完小學(xué)，沒少受他的氣。要求我上課認(rèn)真聽課，要求我書寫工整，脾氣很大，動不動就把我文具盒扔出窗外去。有一回，我說誰扔的誰撿，沒筆我就不做作業(yè)。結(jié)果我挨了揍。我每天都不想去學(xué)校，但只得硬著頭皮去。好不容易熬到小學(xué)畢業(yè)，他說到了初中不管你了！我心想，那真是太好了。

我背個大布包，步行七八里路去上學(xué)。沒幾天，我就鬧情緒了。因為路上竹林里的狗太多了，太大了。媽媽叫我每天帶根大木棍上學(xué)，用木棍對付狗。我哭哭啼啼地不去上學(xué)，他大聲地吼："那你說該怎么辦？難道就不去上學(xué)了？"我不吭聲。他終于發(fā)怒了："拿不上市的膽小鬼！幾只狗就把你嚇住了嗎？"媽媽推我一把，用眼神示意我快走，不然他的拳頭就要落下來了。

不久，我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再兇惡的狗也追不上我了。但還是有一次被狗狂追的經(jīng)歷。在拐彎的地方，我措手不及，連人帶車一起栽進了一個爛魚塘。商店里的人幫我把車提上來，把我拉上來，我的頭發(fā)、臉、衣服全是爛泥。我濕淋淋地回家，站在他面前哭，他說，鞋子丟了一只，你還哭什么哭，還不快去換衣服，你是想生病花錢嗎？

從小到大，父親一直是家里的“國王”，什么都他說了算，母親說了不算。我有時怨母親，怎么什么都要依著他啊？我不喜歡父親給我取的名字，一點都不溫婉，可母親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兒時的記憶里，父親是威嚴(yán)的，說一不二。我們抹桌子，如果有一丁點飯菜渣或殘湯留在桌上，他是要說重話的。只要他在家里，我們都不敢大聲說話，更別說唱歌了。但記憶深處，有一列永不消逝的火車，讓我們感覺特別溫馨。

那一天，父親買回自行車，許下諾言，“你們要聽話，過段時間我就帶你們?nèi)タ椿疖嚒?。為了看火車，我變得懂事起來，學(xué)習(xí)成績也提高很多?？伤刻煸绯鐾須w，有時人影都見不著，好像永遠都有忙不完的事。眼看去看火車的希望快成泡影，暑假的一個晚上，哥哥姐姐慫恿我去問問。

我走到他面前，小聲地說：“爸，什么時候去看火車啊？” 母親在做飯，也幫著說話：“答應(yīng)過娃兒的事就不要拖”。 父親看我一眼，說：“明天就帶你們?nèi)?！”這個好消息來得 太突然了，我們興奮到半夜才睡著。

第二天，我們都起得早。父親說：“有20里路呢，我先載你大哥和二姐到前面一個地方，再回來接你和大姐?！备赣H的雙手穩(wěn)住自行車，等二姐在橫杠上坐好，他后腿一伸就飛上了車，哥哥迅速跳上后座?？粗麄冸x去的背影，我只有焦急地等，踮著腳尖地望。等了好久，望見父親騎自行車回來了，大姐牽著我往前跑?！皠e慌，別摔了！”父親跳下車來，把我抱上自行車橫杠，叫我抓緊車龍頭，然后載著我和大姐出發(fā)了。盡管屁股在橫杠上沒坐多久就有些疼，腿吊得發(fā)軟，我還是喜悅得像只小鳥。路上有很多人跟父親打招呼，有同村的，有學(xué)生，有學(xué)生家長，父親回應(yīng)的聲音洪亮又爽朗。到達哥哥和二姐等候的地方，父親把我抱下車，叮囑大姐：“你們在這兒等我，千萬別走開??！”又載上哥哥和二姐朝前去了。

又等了好久，父親終于騎車來接我和大姐了。自行車飛馳著，我坐在橫杠上，聽到父親粗重的喘息聲，忽然好像有水滴到我臉上?！鞍职?，下雨了嗎？”我問?！疤柎蟮煤?，下什么雨哦。”我扭頭看他，他的臉上豆大的汗珠順著下巴正流著。我伸出一只手要給他擦汗，他有些生氣地說：“坐好，別動！”

父親來來回回往返五六次把我們載到了眉山火車站。我們激動地在站臺邊上張望，盼望火車快來。父親坐在一塊石板上用硬紙殼扇風(fēng)，被汗水浸透的白襯衫緊貼他后背。

“火車來了！”站臺上一陣騷動，很多人在喊。我從地上趕緊爬起來，朝著鳴笛聲那頭伸長脖子睜大了眼睛?！巴笸?！”父親大聲喊。“轟隆隆，轟隆隆”，長龍似的火車向我們駛近，然后在我們眼前慢慢停下來。車門開了，幾個人從里面下來，又有幾個人上去，車門迅速關(guān)了。隨一聲巨大的響聲，火車飛奔起來，離我們遠去。

我們看著火車的背影，意猶未盡。父親要我們說感受?！翱吹交疖嚵?，心滿意足了。”“像長龍，聲音巨大，好像在悲鳴?！薄盎疖囀菦]有家的孩子，一生都在流浪……”我們四姊妹你一句我一句，爭搶著說。父親開心地把油紙口袋展開，遞給我們一人一截青皮甘蔗。一陣風(fēng)吹，我們無比享受地嚼起來，那甘蔗真甜啊，每次回想起來嘴里還甜味悠長。

夕陽是一只倦鳥，靜靜地穿過雜木樹林，向西移動。父親又來來回回五六次騎自行車把我們載回家。母親沖好熱水，叫滿身大汗的父親洗澡，我們一溜煙跑出去，喊攏村里的幾個小伙伴，眉飛色舞地講看到的火車，講了一遍又一遍，小伙伴們羨慕極了……

長大后，我們都成了蒲公英，風(fēng)吹來各自飄散，各自安家。母親病逝幾年后，父親再婚住在成都。平時與我們電話聯(lián)系，逢年過節(jié)要回來跟我們團聚。很多人都說他不像七十多歲的老人，氣質(zhì)不減當(dāng)年，顯年輕。每次回來，我們都很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時光，總要陪他散步、聊天。年輕時候感覺跟父親難以溝通，現(xiàn)在我說什么他都能懂。

這天，他披件外套從房間里走出，我說：“外面有點飄雨?！彼戳丝创巴?，說：“一點毛毛雨，帶把傘就行了?！蔽覀円蝗艘话褌愠隽碎T。

四月的鄉(xiāng)村像幅油畫，空氣里流淌著濕漉漉的花香。菜地里玉堆翠繞，一條小溪平靜地穿過我家門前。水泥地路面濕潤干凈，腳踩在上面又踏實又舒服。我撐著傘走在左邊。父親問我最近工作怎樣，和往常一樣，他的高音喇叭又響了?！耙鹬貙W(xué)生，教學(xué)效果不好，首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p>

聽村里的老人們講，父親讀書時很聰慧，記性很好，成績總是全鄉(xiāng)第一，在眉一中讀書時還是班長。老人們還說，他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每次學(xué)校發(fā)的白糖或糕點，他都舍不得吃，要給奶奶帶回去。可惜家里實在太窮，因幾元錢的學(xué)費交不起而停學(xué)回家。父親是家里的長子，還有兩個弟弟。十五歲的父親挑起了家里的重?fù)?dān)，像大人一樣掙工分，種地、插秧、割草、喂牛，特別能干。后來因為寫一手好字，被叫到村小當(dāng)代課老師。十幾年后，因教學(xué)出色轉(zhuǎn)為正式編制的教師，后來又當(dāng)了學(xué)校負(fù)責(zé)人?？墒撬墓べY很低，為了養(yǎng)活我們四姊妹，他一放假就起早貪黑地做賣豬兒的生意。從方圓幾十里外的地方車載仔豬回來，養(yǎng)半個月又載到街上去賣。這樣辛苦地攢錢，我們家的房子修了一次又一次，越來越寬敞明亮。他教過的學(xué)生很多，有三代都是他教的，大家都尊敬他。只要一回來，遠遠的就有人招呼，熱情地請他喝茶。

“雨都停了?！备赣H一邊走一邊收攏傘。“哦。”我應(yīng)了一聲，把傘也收了，和父親并肩走著。抬頭看，太陽的小腦袋正從云層里鉆出來。

“爸，看這條河！”我指了指流經(jīng)老屋后的河。

“好多年了，都干枯了，河道變窄了。以前水很深，總擔(dān)心你們，怕你們掉河里去！”父親一臉慈愛地說。

“爸，你還記得不？有一回，大哥下河摸魚，晚上你罰他跪，膝蓋都紅腫了……”

“我沒忘。我以前啊，對你們確實是太嚴(yán)了，逼你們從小學(xué)會獨立，家里負(fù)擔(dān)重，讓你們跟著受罪了……”

我停住了腳步。我剛想對他說“不”，想說為人父母后才有的感受。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每走幾步，左肩臂就要強烈地向上抖動一次。陽光正斜照著枯瘦的他：背駝了，稀疏的灰白頭發(fā)，老樹皮一樣褶皺的臉。我的心被扎痛了！兩個月沒仔細看父親，他真有這么老了嗎？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身姿挺拔、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人??！淚止不住地涌了出來，我也不敢去擦，怕身旁的父親看到，就挺直了腰往前走。

穿過一片竹林，有幾棵蓬勃的白玉蘭，潔白的花朵開得正艷。父親突然興奮得像個孩子，說花兒好漂亮要給我照相。我站在樹下，他拿著手機躬著腰橫豎比劃，我努力地笑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一條小路在我和父親的腳下延伸。我緊緊挽著父親的胳膊，怕他摔倒，怕他被一陣風(fēng)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