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美
陜北七月。
草色起伏的周河川大道上,幾名紅軍戰(zhàn)士策馬飛奔,疾風一樣旋起了噠噠蹄聲,穿過綠云樣的樹林,朝著黃土夯筑的殘破城池快速而來,一邊高呼:中央機關來了——
遠遠的大路上,一桿紅旗呼啦啦地飄,引領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向縣城雄赳赳地開過來。有人扛著槍,有人負著行李,有人抬著物資,汗水涔涔地進入了城門;一隊又一隊的騾馬來了,馱了大大小小的物品,擁擠在城墻邊上的草灘里。這是一九三六年七月三日,中央機關進駐了志丹山城。
當?shù)靥K維埃政府干部帶著紅軍大學一科學員,來到了南門外的紅石半崖下,手指著半崖上的一些破石洞劃了一個圈。
半崖上有一處凹進去的石庵,留幾孔舊石洞,遺了幾間破房。石庵下方是些形狀各異的石洞,沒有門窗,空空的,仿佛瞪著失神的眼睛。崖腳下則是一灘荒草,荊棘纏繞,野花亂開,蟈蟈瘋叫不歇。
這就是紅軍大學一科將要駐扎的地方?就在這些荒廢的爛窯破洞里辦學嗎?是的,就是這里。
紅軍大學一科的三十八名學員站在坡下,仰望著半崖上的石庵和廢棄的石洞,表情是異樣的,相互議論這些奇怪的民居。他們大都是紅軍師團以上干部,有八年以上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人均身上有三處傷疤,平均年齡二十多歲,恰是英姿勃發(fā)的年華,暫時離開戰(zhàn)場,將要在這里涅槃飛翔。
這里,除了石洞以外,什么也沒有。大家自己動手建設校舍。最大的石洞是個羊圈,學員把羊糞清除走,在石壁上鑿出了一塊大黑板,用石頭砌成了桌子和凳子,還選了一些石頭作粉筆,給老師用石頭砌成了一個挺像樣的講臺。
建好了教室,學員們又修開了道路,平整出坡下操場。然后收拾那些不規(guī)則的石洞當宿舍住,或兩三個人一間小洞,或四五個人一間大洞。有的睡土炕,有的鋪木板,有的干脆墊些糜草。吃的是帶糠皮的小米飯,飯里夾著谷粒,菜是土豆和白菜,甚至沒有菜。盡管如此,他們已經(jīng)感到非常幸福了,沒有長征路上的腥風血雨,沒有前沿陣地的搏殺,這里能按時吃飽肚子,還可以安心地學習軍事和政治。
開課當天,毛澤東、張聞天、博古、徐特立興高采烈地大步而來,沿著小路走上紅軍大學校部,參觀了教室和宿舍,談笑風生,興味盎然,不斷地勉勵學員安心學習,迎接抗日高潮的到來。毛澤東幽默地說:“你們過著石器時代的生活,卻學習著當代最先進的科學——馬克思列寧主義呀。你們好像是元始天尊的弟子,在洞中修煉,什么時候下山呢?天下大亂你們就下山?!?/p>
仿佛這里有著巨大的吸引力,高鼻子藍眼睛的美國記者斯諾,從上海輾轉來到志丹城采訪,受邀請到紅軍大學一科演講,面對特殊的辦學條件,禁不住發(fā)出了哇噻的驚嘆,在他的《西行漫記》中寫道:以窯洞為教室,石頭磚塊為桌椅,石灰泥土糊的墻為黑板,校舍完全不怕轟炸的這種“高等學府”,全世界恐怕就只有這么一家。
是的,全世界就這么一家,獨特的一家,震古爍今的一家。
中央機關和紅軍大學的進入,讓這個已經(jīng)殘缺為土框框的黃土之城驟然間熱鬧起來。尤其是傍晚,嘹亮的歌聲從紅軍大學一科住地焰花般升空綻放,靡麗了四方,給京都志丹平添了盎然生機?!都t色中華》報發(fā)表《定都志丹有什么意義》的文章,公開宣告志丹縣城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的赤色京都。
蘇維埃中央政府定都的消息,也吸引了國民黨的飛機嗡嗡嗡而來,又轟炸又撒傳單。有一天,羅瑞卿拿著一疊花花綠綠的傳單回到教室,興沖沖地對大家說:“快來看呀,你們的身價又提高啦!”學員圍住一看,嗨,是國民黨的懸賞,宣布對共產黨的干部無論是打死還是活捉,都按職務大小不同各獎大洋若干,僅紅大一科全體人員的“腦殼”加起來,就值好幾百萬。立刻,同學們開始七嘴八舌地吵吵起來,有的學員對羅瑞卿說:“老羅,你去給蔣介石打個電話,問他能不能把我那一份先支出來,我們買點紙、筆也好哇!”、“哈哈哈哈,反動派妄想,我要留著迎接新中國……”后來,張愛萍、宋裕和按此情節(jié)編了一出很有意思的小戲,在慶祝三軍會師的晚會上演出了。
總是,鳥啼叫白了東方,晨露喚醒了草木。
學員們于軍號聲中起床,在自己修整出的操場上跑步訓練,又是投擲,又是跳遠,又是拼刺刀。晴天時,學員們圍坐在大楊樹下,頭頂著嘩啦啦作響的樹葉,于濃蔭里露天上課;若是雨天,坐在教室里的石墩上,膝頭放著講義,于暗淡的光線里聽課。學員每天上兩三個小時課,其余時間都是自學和討論。講義有白紙、黃紙,還有紅紙、綠紙,也有些粗麻紙和黃裱紙,又印得不清楚,看起來很費勁。好多講義的紙張,是用敵人飛機撒下的傳單翻過來刻印的,色彩深淺差異,只能湊合著看。經(jīng)常,學員結伴到河灘散步時,還在交流所學課程,往往爭論得面紅耳赤;而城墻之上,是學員們喜歡去的,登高望遠,或放聲高歌,共同憧憬革命的未來。他們都很年輕,也像孩子一樣喜歡玩耍,下午飯后必然進行“木棍打蔣”的游戲,年輕的同學參加,不愛動的同學也參加,笑聲跌宕起伏,直能把窯洞掀起來。
紅軍大學一科除了幾名專職教員之外,中央領導都來兼課,講時事、講戰(zhàn)略、講哲學、講軍事、講黨建。學員們刻苦鉆研,以至于學校不得不多次要求學員勞逸結合,不能把身體弄垮。晚上,學員們圍著燭光認真看講義,遇到不明白的問題,大家就會反復討論,直到把配給的蠟燭燃盡。沒有蠟燭的時候,就改用麻油燈,沒有燈芯,就捻個紙捻來代替,燈火直把鼻孔薰黑。沒有麻油了,學員們習慣了黑,鉆進被窩里繼續(xù)“臥談”。月色如水,躡手躡腳走入石洞,鋪一層迷離的幽藍,蟲兒在門腳吱吱唧唧地淺唱,夏夜安謐如夢,時常傳來嗷嗷的狼嚎聲,刀斧般地猙獰,竟然有膽大的土狼在黎明時分鉆進窯洞,驚得一片吼喊打殺之聲。學員們只好在床邊準備了打狼棍,還將臉盆和凳子放在門口預警。
大雁南飛,天氣漸涼。學員又是自己動手,用石頭在洞口壘成墻,找些破木頭做成門框,用茅草編成門簾掛上,以擋風御寒??紤]到飄雪季節(jié)的過冬問題,就學著當?shù)乩相l(xiāng)的做法,在石窯洞里盤了土炕,或者在煙道處壘起敞口土爐子。每個周日,學員們都會帶上繩子和斧頭,去附近的山溝里打柴,一捆一捆地背回來,用于燒火取暖,其艱苦和寒涼可想而知。他們雖苦,內心卻蓬勃著高昂的理想追求。
“西安事變”爆發(fā)后,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指示學員分赴各主力部隊,來不及舉行畢業(yè)典禮。在紅軍大學一科的大楊樹下,冬日陽光朗照,毛澤東給學員和機關干部作西安事變的報告,闡述了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重要意義,談到抗戰(zhàn)時說:“陜北毛驢子很多,讓毛驢子上山有三個辦法,一拉、二推、三打,蔣介石是不愿抗戰(zhàn)的,我們就采取對付毛驢的辦法,拉他,推他,再不干就打他。這就是我們逼蔣抗日的方針?!?/p>
歲月不居,物是人非,紅軍大學一科舊址依然。從這里走出去的學員,有二十二位成為了共和國的元帥或將軍。這里非同凡響,這里創(chuàng)造了奇跡,紅沙石巖見證過當年的困苦,野草觸摸過當年的激情,晚霞映襯過校部的熱烈。歷史不會忘卻,歲月永遠銘記,曾經(jīng)的奮斗化作了彩虹,在共和國的高天上絢麗。
那是一段空前絕后的苦難歲月,那是熔爐里百煉成鋼的鍛造。許許多多的天南海北的人們拜謁舊址,體會當年,尋找戰(zhàn)勝困難的秘密,探究走向勝利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