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蕪八十二歲時的“鄂行”

龔明德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大家艾蕪在民國時期的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三一年，有過長達六年的“南行”即漂泊于我國云南并再往南去到緊鄰云南的國外如緬甸和馬來亞等地漂泊的經(jīng)歷，并產(chǎn)生了一部著名的經(jīng)典短篇小說集《南行記》和一部經(jīng)典散文集名著《漂泊雜記》；在共和國時期的一九五四年和一九五七年之間，有過陸續(xù)的“歐行”即前往當時的社會主義陣營的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蘇聯(lián)訪問的經(jīng)歷，有一本散文特寫集《歐行記》出版。包括一九六一年和一九八一年艾蕪的第二次和第三次“南行”，也都是關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人眾所周知的史實。但是，這位以“南行”聞名于世的作家，在共和國的“新時期”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還有過一組長達六千字的“鄂行記”公開問世，與之對應也有過一次長達三千里的“鄂行”，卻連專事艾蕪研究的人也不盡完全了解甚至一無所知。八十二歲的艾蕪在“鄂行”結束一個多月后寫下的一組“行記”《大江訪勝》，雖然夠不上他早期的《南行記》和《漂泊雜記》那樣幾乎篇篇都是經(jīng)典性質(zhì)的精品，但既不編入十卷本的《艾蕪文集》也不編入十九卷本的《艾蕪全集》，畢竟是有負于老作家的心血啊……

一、艾蕪“鄂行”，專業(yè)領域或不知詳情或一無所知

艾蕪去世半年剛過，長期與艾蕪接觸并研讀艾蕪因而對艾蕪生平事跡相當熟悉的譚興國，利用多種方便條件，編寫了《艾蕪生平與著作年表》。從該年表后的注文中得知，年表中一九八〇年前的內(nèi)容“經(jīng)艾蕪同志作過仔細的校正”，這次的擴充修訂稿“蒙艾蕪同志的夫人和戰(zhàn)友王蕾嘉同志大力支持和幫助”，表明這應該是一部權威可信的作家年表。該年表公開收在一九九九年四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印行的《沙汀艾蕪紀念文集》一書中。

譚興國編寫的《艾蕪生平與著作年表》在一九九六年項下，對艾蕪“鄂行”有過記載。連同怪怪的阿拉伯數(shù)字的機械使用都不做訂正，原文抄錄如下：

10月10日—11月2日，去武漢參加湖北作協(xié)組織的“長江筆會”。歷時近1月，完成1篇三峽游記。

顯然，這里的載錄文字表明，人們印象中對艾蕪生平創(chuàng)作了如指掌的譚興國并不知道艾蕪“完成1篇三峽游記”的文章是什么標題、發(fā)表了沒有、如果發(fā)表了刊于什么地方、如果沒有發(fā)表的話手稿還在不在等等相關問題。譚興國僅僅是模糊敘事地提示了一下，很可能是王蕾嘉口頭對譚興國講了這件事。

在湖北省內(nèi)一所大學長期擔任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研工作的王毅，是艾蕪研究領域的后起之秀，他二〇〇五年八月已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印行了三十五萬字的《艾蕪傳》，是規(guī)格不低、印制很講究的一套《中國現(xiàn)代作家傳記叢書》中的一種，不僅被“傳”之作家非名家大家不入，連寫“傳”之作者也是挑了又挑、選了又選，以確保進入?yún)矔拿恳槐径冀?jīng)得起歷史檢驗。進入這個叢書作者群體之一的韓石山就反復說過他為這套傳記叢書寫的《徐志摩傳》，是著名作者寫出的傳記名著，絕非兒戲之言。《艾蕪傳》的作者王毅還與人合作寫了一本《艾蕪畫傳》，和王毅五年前的《艾蕪傳》一樣，在正文中仍然完全沒有提及八十二歲時的艾蕪“鄂行”近一月并有一篇六千字的“鄂行記”公開發(fā)表之事，在書后附錄的《艾蕪生平大事記》中，相對應的艾蕪“鄂行”時段干脆全年空白，——對于一個為以行走著名的作家立傳的專書來說，這個疏忽是不可原諒的重大失誤。

仍然是校址在湖北省內(nèi)另一所更為著名的大學列入“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和“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重大攻關項目”的一百萬字的《中國文學編年史》的“當代卷”，對艾蕪參加了的這次九省市作家多達近百人的文學活動，而且是公開出版了一部四十九人合集專書的大型文學活動，也是只字未提。當然不是故意回避，而是編者史料功夫沒有做夠就急慌慌地要出“成果”、要“結項”以便及時領取科研獎金所致；不過，這也是現(xiàn)在的科研設項的不足之處，必須得在指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某一科研課題。

幾代艾蕪研究者，都把艾蕪與高爾基連在一起，說他們在“流浪”這一點上有相似的經(jīng)歷，有一兩本寫艾蕪生平的專書就直呼艾蕪為“流浪文豪”、是“中國的高爾基”。不知道蘇俄或如今的俄羅斯這一國家內(nèi)的“比較文學”研究者有無把高爾基呼之為“蘇俄的艾蕪”的。這種類比，還是少一些好，自己親自比附或他人代為比附，都不是嚴謹?shù)目蒲行袨椤?/p>

艾蕪從二十多歲漂泊到云南，甚至漂泊到國外的緬甸和馬來亞等，有著名的《南行記》和《漂泊雜記》兩部經(jīng)典名著貢獻出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熠熠生輝、永放光芒！一九五〇年后的頭十多年，正值壯年的艾蕪仍雄心勃勃，再次“南行”，出產(chǎn)了薄薄的一本《南行記續(xù)篇》。再次“南行”不久，他又有一次“歐行”，留下比《南行記續(xù)篇》厚一些的大本《歐行記》。到了七十四歲時，艾蕪不服老，再來“第三次南行”，歷時近兩個月，寫出十四篇文章，兩年后結集為《南行記新篇》在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被譚興國模糊敘述、被王毅只字不提的“鄂行記”，發(fā)生在一九八六年十月中旬。在艾蕪本人，這個行為肯定不是他一時的沖動，他老人家要用事實向歷史宣告：他終生都在“行”的路途中：南行、再南行、第三次南行，歐行，生命的尾聲又來一次鄂行……

二、接到“鄂行”邀約，艾蕪立即“決定參加”

在艾蕪誕辰一百一十周年之際，四川文藝出版社和成都時代出版社聯(lián)合印行了十九卷本《艾蕪全集》，第十九卷收有艾蕪一九八六年的日記。就在這一年的九月二十六日的日記中，艾蕪寫道：“湖北作協(xié)來電，約我參加長江筆會，我決定參加?！?/p>

艾蕪一接到“來電”就立即表態(tài)“決定參加”的這次文學活動，規(guī)模相當大，參加的人多達近百人。光這次活動的參加者提供了作品在書中發(fā)表了的就有四十九人。這次文學活動 的最初動因，據(jù)時任作協(xié)湖北分會黨組書記的洪洋回憶，是一九八五年十月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一次工作會議上，陳登科和茹志鵑同洪洋談到在這文學發(fā)展面臨著很多新問題的時代，各省各地的作協(xié)各分會領導人和作家以及文學組織工作者之間，迫切需要互通聲息、互相學習、互相借鑒、互相激勵。這三位擔任作協(xié)分會領導人的作家還談到在新科技飛速發(fā)展的時代，作家們通過行萬里路可以不斷接觸新的物質(zhì)生產(chǎn)力、新的社會風貌，保持和社會生活的緊密聯(lián)系。隨后沿長江各省作家分會領導人經(jīng)過多次磋商，決定首先在湖北舉行首屆長江作家筆會。這次首屆長江作家筆會的全稱較長，為“長江九省市作協(xié)分會倡辦、作協(xié)湖北分會主辦的首屆長江作家筆會”?！熬攀∈小奔辞嗪?、云南、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上海。其實，出席首次長江作家筆會的還有張光年、陳荒煤等北京作家，因為有了定語“長江”，故沒有把北京計入。這次筆會閉幕前，已商定下一次的名稱中的“九省市”要改為“十省市”，因為要補上西藏自治區(qū)。還商定以后由各省輪流主辦，一直持續(xù)下去?？赡苤T如經(jīng)費等問題不是輕易可以解決的，后來的省份沒有繼續(xù)辦下去，以致“首屆長江作家筆會”成為了唯一的一次“長江作家筆會”?！伴L江作家筆會”，一般略為“長江筆會”。

在“長江筆會”邀約的作家中，艾蕪是最年長的一位，他出生于一九〇四年六月二十日，這一年他接到筆會通知時，已過了八十二歲了 。一般八十歲以上的人，別說他自己以為老，連家里人也多半不允許他單獨出遠門的。但艾蕪是個例外，你看他在日記中寫的，并沒有發(fā)生同老伴和孩子商量一下之類的啰啰嗦嗦，干脆直捷地自己就拿出了“我決定參加”的主意，真不愧是《南行記》的作者。

三、這次“鄂行”，艾蕪的具體行蹤

參照已經(jīng)出版了的艾蕪當時的兩封書信和日記，還有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一九八八年五月公開出版的“長江筆會”四十九人寫的文章合集專書《長江魂》，尤其是其中的艾蕪共六千字一組文章《大江訪勝》以及該書中的其他相關記述，整理出艾蕪這次“鄂行”的蹤跡，等相關檔案材料如“長江筆會”隨時印發(fā)的多期《簡報》到手后，再進行訂補擴充。

一九八六年十月八日

晚十一點到成都火車北站乘坐火車，先去重慶再乘坐航船去沿長江九省市作協(xié)分會倡辦、作協(xié)湖北分會主辦的首屆長江筆會舉行開幕式的湖北省武漢市。“九省市”即江蘇、四川、湖南、青海、云南、安徽、湖北和上海等。因為艾蕪乘坐的火車是北京始發(fā)開往重慶的過路車，故“蓋的被鋪是剛剛下去的旅客用過了的，很不干凈。好在很疲倦，睡就是了”。詳見艾蕪次日寫給妻子王蕾嘉的書信。

一九八六年十月九日

晨八點乘坐火車抵達重慶，受到重慶市文聯(lián)同行的接待，入住重慶人民賓館。上午由“利九”陪同，前往抗日戰(zhàn)爭后期曾住過好幾年的張家花園文協(xié)舊址，結果到處樓房林立“找不到舊時痕跡了”。詳見艾蕪該日寫給妻子王蕾嘉的書信。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日至十四日

十日晚上十一點乘坐輪船，沿長江而下前往武漢出席作協(xié)九省市分會倡辦、作協(xié)湖北分會主辦的首屆長江筆會。十一日開船，夜宿萬縣。十二日早上五點開航，進入三峽，黃昏過葛洲壩，晚上抵達宜昌。自此始可夜航。十三日下午五點半到漢口，作協(xié)湖北分會主席駱文和作家徐遲到碼頭迎接。坐五十多分鐘的汽車到入住的武昌東湖賓館，與王群生同住一個房間。詳見艾蕪十七日寫給妻子王蕾嘉的書信和王群生《巴渝風情》一書中的《寧河陡岸，“懸棺”藏秘》。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五日

上午出席在武漢洪山賓館二樓禮堂舉行的沿長江九省市作協(xié)分會倡辦、作協(xié)湖北分會主辦的首屆長江筆會開幕式，并講話。同時在開幕式上講話的還有張光年、陳荒煤、徐遲、陳登科和李喬等。下午游覽黃鶴樓，“隨即作了一首詩”（此詩沒有編入《艾蕪全集》詩歌卷，僅僅保留在該日日記中。）曰：“昔日已乘黃鶴去，今日我來黃鶴樓。江山改革增錦繡，無邊春色涌心頭?！眳⒁姾弊骷揖W(wǎng)上的洪洋《湖北文學活動中的吉光片羽》一文和艾蕪十七日寫給妻子王蕾嘉的書信。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六日

同參與筆會的人員一起觀賞了湖北省歌舞團和武漢舞劇院的專場演出、訪問了武漢鋼鐵公司現(xiàn)代化的熱軋廠與冷軋廠、聽取了國務院長江流域辦公室主任林一山關于長江流域開發(fā)包括正待動工的三峽大壩工程的宏偉規(guī)模巨大效益內(nèi)容的專題報告。參見雨時《情寄長江無人區(qū)》和時任作協(xié)湖北分會黨組書記的洪洋《湖北文學活動中的吉光片羽》，雨時文載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印行的多人合集《長江魂》、洪洋文見湖北作家網(wǎng)。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七日

上午同參與筆會的人員一起游覽了東湖，覺得“水波清亮，空氣新鮮，是大城市里少有的風景”。下午開討論會，艾蕪請假在所住賓館給妻子王蕾嘉寫信。詳見艾蕪該日寫給妻子王蕾嘉的書信。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八日

同參加筆會的人員一起乘坐“輕舟”號專輪自武漢啟航，逆江而上，凌晨五點船抵宜昌，參觀葛洲壩水利工程。艾蕪與云南彝族作家李喬等被安排在船上一個房間，比艾蕪年幼五歲的李喬在觀賞長江沿江風光的同時，對艾蕪作了詳細采訪，詳見李喬《江上情》一文第二節(jié)《江上晤蕪老》，李文載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印行的多人合集《長江魂》一書中。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一日

船抵瞿塘口，參加筆會的人員除艾蕪外都上岸去觀看白帝城，艾蕪“獨自一個人留在游船上，欣賞瞿塘峽口的山水”，聯(lián)想到唐代詩人杜甫詩中寫及的“夔府”便是白帝城所在的今奉節(jié)縣，以及“傳說中諸葛亮擺的八卦陣圖也在這里”。使艾蕪“深深懷念的”，是在這里住了一年零九個月的杜甫，他一生寫了一千四百多首詩，其中四百三十七首是在夔府寫的。“可以看出三峽的風光，激起了他創(chuàng)作的多大熱情”。詳見艾蕪《大江訪勝》第一節(jié)《瞿塘峽口》，參見張光年《江漢行》組詩之四《登白帝城》。艾蕪此文和張光年詩均載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印行的多人合集《長江魂》一書中。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二日

乘坐的“輕舟”號游船“經(jīng)過巫山，開到夔門。又由夔門，開回巫山夜宿，兩次見到了神女峰”，覺得以前雖“走過三峽好幾次了，都因旅客多，船上太擁擠，沒有見到巫峰上的神女”，這次乘坐的“輕舟”號是“觀看三峽風光最好的游船，可以盡情欣賞波光山色”，感到神女峰峰側那位“女郎的石頭形象，婀娜多姿，獨立云天，似在盼望什么人歸來似的”，認為在高峰上塑造出這么“一座美麗形象，值得贊賞”。聯(lián)想到宋玉寫及神女峰的《神女賦》、《高唐賦》等，使中華民族的文學，更加豐富多彩。也想到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居住三峽一年多，也曾把神女寫入其詩章等等。詳見艾蕪《大江訪勝》第二節(jié)《三峽》和張光年《江漢行》組詩之《望神女峰》，艾蕪的文章和張光年的詩均載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印行的多人合集《長江魂》一書中。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三日

早晨隨參加筆會的九十多人換乘裝有馬達的小船（共三只小船，每船三十人許）游覽長江支流的大寧河即“小三峽”。中午在河邊沙灘上休息。詳見艾蕪《大江訪勝》第三節(jié)《大寧河小三峽》，艾蕪此文載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印行的多人合集《長江魂》一書中。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五日

乘船到秭歸，離開“輕舟”號開始陸地游覽。參觀新修的屈原紀念館和屈原銅像。離興山縣城不遠的寶坪村有王昭君紀念館和王昭君漢白玉雕像，但艾蕪未隨筆會去看王昭君紀念地，他“更為關懷”的是此屈原童年生活過的香溪兩岸的自然景色如何培育了屈原的美感從而助長了成年屈原想象豐富的夢幻神思。艾蕪嘆惜因天落小雨，路不好走而未去順香溪而上七里之遙的屈原誕生地參觀，“只能望而興嘆，不去了”。詳見艾蕪《大江訪勝》第四節(jié)《香溪，屈原、王昭君的故鄉(xiāng)》，參見張光年《江漢行》組詩之《屈原紀念館留字》。艾蕪此文和張光年此詩均載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印行的多人合集《長江魂》一書中。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六日

上午進入原始森林神農(nóng)架保護區(qū)游覽，艾蕪感到“遠離紅塵世界，進入風景佳麗的仙境似的”，“不禁想起了《九歌》中的《山鬼》”，又想起杜甫詩句“臥病識山鬼，為農(nóng)知地形”，認為“這種制造鬼神為人治病除災的辦法，表現(xiàn)人類聰明的一面，而且由此產(chǎn)生了歌舞”。中午在紅坪鎮(zhèn)吃用汽車帶來的塑料袋裝冷餐午飯，因為此處深山內(nèi)沒有居民。近黃昏時到達神農(nóng)架自然保護區(qū)首府松柏鎮(zhèn)。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七日

在松柏鎮(zhèn)開會，聽關于神農(nóng)架的報告，艾蕪“感到祖國有這么多的寶藏，引以為榮”。詳見艾蕪《大江訪勝》一文第四節(jié)《神農(nóng)架》，艾蕪此文載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印行的多人合集《長江魂》一書中。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八日

早餐后，與鄒荻帆、李喬和江曉天同乘二汽派來的一輛北京吉普，從神農(nóng)架松柏鎮(zhèn)出發(fā)，艾蕪坐副駕駛位置上。途中，艾蕪注目觀賞兩旁山林景色，突發(fā)感嘆：“古人說，‘萬綠叢中一點紅，你們看，這是萬綠之中點點紅、片片紅呵！”詳見江曉天《鄂西漫游散記》，該文收入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印行的多人合集《長江魂》一書中。

一九八六年十月三十一日

沿長江九省市作協(xié)分會倡辦、作協(xié)湖北分會主辦的首屆長江筆會于廠址設于湖北十堰的中國第二汽車制造廠閉幕后，艾蕪當天夜晚在十堰火車站與唐大同、胡笳以及出席長江筆會的青海作家、云南作家同時乘坐河南鄭州直達重慶的火車，離開十堰前往重慶。參見次日艾蕪日記和張光年《首屆長江筆會記事》一詩的注②，張詩載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印行的多人合集《長江魂》一書中。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一日

艾蕪一行乘坐的鄭州直達重慶的火車晨七時到四川渠縣、八點半抵重慶。老朋友王覺以及共同參加首屆長江筆會先艾蕪一天從十堰回到重慶的王群生、張世俊和周世國前來火車站接站，艾蕪等人被安排在重慶南岸南同招待所休息。下午四點半艾蕪等人出席重慶出版社社長沈世鳴在一家餐館的送別宴會，青海、云南、成都和重慶本地的作家共兩桌。宴畢于下午六點過艾蕪、唐大同和胡笳乘坐重慶開往成都的火車離開重慶，三十四元一角錢一張的軟臥車票由重慶市文聯(lián)周世國提前代為預購。詳見艾蕪該日日記。

四、艾蕪的《大江訪勝》，其文集全集均未收

收在四十九人合集的《長江魂》中的艾蕪六千字的一組“鄂行記”《大江訪勝》，篇末注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日于成都”。即便推想一下，一個八十二歲高齡的人不可能在一天內(nèi)就寫出這么六千字的文章來的。一查艾蕪日記，他為這一組《大江訪勝》，真是費盡心思。在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八日的日記中，艾蕪寫道：“開始寫小說。感到愉快，因為文債都還清了?！边@“文債”之一，當然應該包括甚至主要是為“長江筆會”寫《大江訪勝》。

艾蕪日記中，寫及“鄂行記”《大江訪勝》的共有十二天，依時間順序逐一抄錄。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四日：“打算寫長江三峽、小三峽、神農(nóng)架、屈原、王昭君故里的游記。又看《三峽大觀》一書和其他資料。十堰的汽車制造廠和葛洲壩的水利工程，都是新的工業(yè)，那里形成了新的城市，使我感到新建工業(yè)的必要。投資十一二億元，即可養(yǎng)活三四十萬人，多么好，多么重要。資金缺乏，可借外資，對外開放實為必要。關于修三峽水利工程，我主張從緩，要花一二百億元，哪有這么大一筆資金？即使有，也不要修三峽水庫，應用資金來發(fā)展工業(yè)和工業(yè)城市。黃河三門峽水利工程并不如大家所想的好，應加以研究?！?/p>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讀杜甫在奉節(jié)寫的詩?！?/p>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開始寫長江作家筆會的文章。涉及杜甫，因為他寫過三峽，不能不談到他?！?/p>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一日：“續(xù)寫游記?！?/p>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日：“續(xù)寫游記?！?/p>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五日：“續(xù)寫游記。”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六日：“續(xù)寫游記。”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八日：“續(xù)寫長江流域游記。”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九日：“續(xù)寫游記。”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日：“續(xù)寫游記。讀有關《楚辭》的書?！?/p>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一日：“續(xù)寫游記。今天寫完。讀有關《楚辭》的各種本子?！?/p>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六日：“修改關于三峽的游記。”

收在《長江魂》一書中的定稿《大江訪勝》末尾的寫作日期，其實是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到二十日的謄抄工作最后完畢的時間。沒有見到該文手稿，按艾蕪一貫的嚴謹作風，他多半會親自抄寫定稿，即便請人抄寫，他也要再細細校讀一遍的。

上面抄錄的艾蕪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四日的日記，很重要。這則日記是艾蕪的沉重的思考，要知道艾蕪在長江筆會開幕的當天下午，就聽取了國務院長江流域規(guī)劃辦公室主任林一山關于長江流域開發(fā)的專題報告，在這報告中林一山用充滿自信的生動而富于感染力的語言，描繪了正待動工的三峽大壩工程的宏偉規(guī)模和效益。艾蕪不僅在私人日記里這么寫，在公開發(fā)表的《大江記勝》最后一題《嶄新的城，十堰市》用了幾乎后一半的篇幅論述為什么他“贊成緩修”長江三峽水庫。除了日記中所寫，在文中他還回憶“五十年代已經(jīng)接觸到”的有關議論，就是一旦發(fā)生戰(zhàn)爭，“三峽水庫一遭敵人炸毀，下游各省人民，必然大遭浩劫”的嚴重問題。

艾蕪的“鄂行記”《大江訪勝》以《瞿塘峽口》、《三峽》、《大寧河小三峽》、《香溪，屈原、王昭君的故鄉(xiāng)》、《神農(nóng)架》和《嶄新的城，十堰市》六個小題組成，以八十二歲高齡寫這么一組談古說今的文章，真是一個大工程！艾蕪本人編選十卷本《艾蕪文集》為何不收入這組六千字的嘔心瀝血之作，不見他的自述。但艾蕪去世二十多年了后人編十九卷本《艾蕪全集》，仍不收此篇，就說不過去了。全文收錄艾蕪《大江訪勝》的《長江魂》在一九八八年五月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印行了四千八百一十冊，并非難覓之書。當然已經(jīng)被驗證的事實，這套十九卷本《艾蕪全集》編得很不用功，連不少成都本地伸手可得之報刊上的重要文章都有一些沒有編入。或許艾蕪遺屬怕增加勞動成本，在人力、財力等方面都不敢多花費，如此就導致了不少作品無法找來編入《艾蕪全集》的后果。下面特將艾蕪這篇“鄂行記”《大江訪勝》全文抄錄，供讀者一飽眼福。

大江訪勝

艾蕪

瞿塘峽口

長江流域首屆作家筆會，在武漢召開，采取一面旅游，一面開會的特殊形式。除了在武漢游覽黃鶴樓，參觀鋼鐵廠，在宜昌又參觀葛洲壩水利工程而外，還租了游船沿江而上，飽覽三峽的雄姿秀色。第一天上岸看的是瞿塘峽口的白帝城，九省市的作家，約八九十人，都高高興興登臨去了。我卻獨自一個人留在旅游船上，欣賞瞿塘峽口的山水。這里是個開闊的河谷，有秀麗的遠山，微抹藍色的霧靄，有山嶺壁立的夔門，高聳云天；有斜坡的耕地，鋪滿青綠的農(nóng)作物。還有人煙稠密的城市，城下停泊滿了大船小艇。這就是杜甫詩中稱之為“夔府孤城落日斜”的夔府，即今天的奉節(jié)縣。如今一點也不孤，倒是從江邊到城里的街市，約有上萬級的梯石，運貨送貨，不斷人上人下十分繁榮。城里高樓建筑越多了，正向城市現(xiàn)代化走去。

我搭船走過三峽，有好幾次了，都是隨水漂浮，不可能停留觀賞。現(xiàn)在我一個人在甲板上，可以盡情觀玩。小時讀過“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這樣的民謠，該是這里傳出的。滟滪堆我是見過的，就在夔門的口上，對航運危險極大，用炸藥炸掉了，是件大好事。又想起，傳說中諸葛亮擺的八陣圖也在這里，如今無法尋找了，也不惋惜。使我深深懷念的，是在這里住了一年零九個月的詩人杜甫，他一生寫了一千四百多首詩，其中四百三十七首是在夔府寫的?？梢钥闯鋈龒{的風光，激起了他創(chuàng)作的多大熱情。同時也可以看出他一生困頓，唯一使他感到安慰的，便是寫詩：

“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熟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p>

又引庾信來勉勵自己：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由于這樣的心情，他在夔州一年多就寫了許多詩，收獲最大。關于杜甫描寫山川原野的詩篇，描寫出祖國的可愛，是能激發(fā)愛國的熱情的。我們在外國僑居過的人，一想起祖國，首先出現(xiàn)在頭腦里的，便是自己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或是一灣垂柳的河岸，一片開花發(fā)綠的田野，或是叢山峻嶺中的古木森森，繁星燦爛的湖濱涼亭。總之，愛國不是抽象的，是有壯麗的山川原野吸引我們游子的心的。

杜甫對夔州的襄西地方，游覽過，耕種過，欣賞過，是想安居下去的，但因有“不可久留豺虎亂”的困難處境，只好出川東下。他離別的留戀心情，通過他的詩，還可以看見?！叭胫鄯粯罚饫|獨長吁。”不就現(xiàn)在眼前么？我不禁想起八年抗日戰(zhàn)爭，十年“文化大革命”，作家也受夠了流離的苦難，真是不堪回首，于今能夠如此旅游，真是生活中一段最珍貴的時光。

三峽

我們租的“輕舟”號，是觀看三峽風光最好的游船，可以盡情地欣賞波光山色。我走過三峽好幾次了，都因旅客多，船上太擁擠，沒有見到巫峰上的神女，只覺得高峰插天，容易引起神秘的幻境而已。這次游船經(jīng)過巫山，開到夔門。又由夔門，開回巫山夜宿，兩次見到了神女峰，峰側有一位女郎的石頭形象，婀娜多姿，獨立云天，似在盼望什么人歸來似的，這真象是一個大藝術家，在高峰上塑造出的一座美麗形象，值得贊賞。同時也容易勾引起夢幻，走入神話中的太虛幻境。令人忍不住要問：神女啊，你為什么不回到天上？你在等候什么人嗎？看來你是熱愛紅塵世界，熱愛人生的。宋玉為她寫了《神女賦》、《高唐賦》，使中華民族的文學，更加豐富多彩。杜甫是個現(xiàn)實主義的詩人，但因在三峽住了一年多，又因讀了宋玉的辭賦，也把神女寫入詩章。

“東西兩岸坼，橫水注滄溟。碧色忽惆悵，風雷搜百靈。空中右白虎，赤節(jié)引娉婷。白云帝季女，啛雨鳳凰翎。襄王薄行跡，莫學令威丁。千秋一拭淚，夢覺有余馨。”

杜甫還寫有懷念宋玉的詩：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臺宣夢思。最是夢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關于屈原，杜甫的詩中，只提到“羈離交屈宋，”“何得山有屈原宅，”而沒有悼屈原的詩章，這是一個謎。后又讀到他贈別人的詩，“安危大臣在，何必淚長流?！边@雖不是指屈原，但對屈原不無關系。杜甫另外的努力，是要用描畫山川，激起人民愛慕祖國的熱情，可以想見，因為他在別的方面，使用不出他的力量。但我們后代的人，既要贊美杜甫，也要哀悼屈原，他們都是愛國的。只因時代不同，愛國的方式也不同了。

大寧河小三峽

奉節(jié)轉來，船泊巫山，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尚未亮，便搭乘裝有馬達的三只小船，（一船只能坐三十多人）進入巫山下邊，長江支流的大寧河，游人稱之為“小三峽”。大三峽是以各種高聳云天的巨大巖石，現(xiàn)出層出不窮形象，而且是在峰回路轉想不到的突然出現(xiàn)，令人驚奇。再加神女峰的點綴，自然會感到三峽的奇觀異色?？墒亲x了李白的詩：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p>

就會對今天的三峽不滿了，聽不到猿啼，也看不見猴群的影子。但是小三峽里，兩岸絕壁長滿樹木藤蘿，就有枝搖葉動，群猴跳躍其間，發(fā)出驚喜的鳴聲。我們中午在河邊沙灘上休息，對岸山林里，便送來這種猴子且鳴且跳的峽里奇觀。

山嶺和三峽的峰巒一樣高，一樣險，只是兩岸的距離更狹窄了。抬頭一看，一條窄窄的天空，淺藍如帶，再加滿布蔥蘢蒼勁的樹木，峽里有些陰暗，但并不叫人憂郁，倒是引起清新愉快的欣喜。水清亮極了，濺起銀白的水花，仿佛大寧河在歡笑迎人。幾天來都看見長江渾黃的江水，含有大量的泥沙，使人感到不快，到了小三峽，耳目為之一清，心情為之一爽，仿佛自己的精神都受了洗滌似的。有些沒有樹木的巖石，則露出各種顏色，象是現(xiàn)代派隨便涂抹的畫一樣，別有一種風趣。在巖石筆立的一面，依我們進去的方位來看，便算是我們游人的左邊，距水面有一兩丈高，在古棧道的遺跡，留了下來。木板木樁都不見了，只有上下兩排人工開鑿的孔眼，四方的形狀，隨船的轉移，不斷地出現(xiàn)。這條棧道長一百二十公里。古代修這一棧道有何作用，尚難知悉。我不禁想起“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可能四川滬州產(chǎn)的荔枝，是從這條古棧道，送到漢中，再送長安去？

有的地方開闊一點，現(xiàn)出一片沙灘，就有畫家在寫生，正把山嶺樹林藤蘿繪入畫圖。這是值得畫的，希望他們的作品送到國內(nèi)和海外去，讓人們欣賞中國有多么美麗的山河，多么好的自然寶藏。

香溪，屈原、王昭君的故鄉(xiāng)

到了秭歸，有一條叫作香溪的支流，由這里流入長江；我們便離開“輕舟”號游船，開始陸地的游覽。香溪令人深為注意的，是它的兩岸山村，出生過我國偉大的詩人屈原，及擔負和親重大任務的王昭君。在秭歸縣城新修有屈原紀念館，還建立有銅像。離興山縣城不遠的寶坪村，也有王昭君的紀念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還送來了漢白玉雕刻的王昭君像使昭君村增添光采。這是我國各族人民重視古代歷史和文化很好的表現(xiàn)，是應該贊賞的。但我卻更為關懷的，是香溪和它兩岸的自然景色，它培育了屈原童年時代的美感，助長了詩人想象豐富的夢幻神思。又天生一代的佳人，不是香溪的奇花異草，云影波光，起了作用嗎？從秭歸到興山縣城，沿香溪有一條公路相通，一路可以看見綠色林中，有朱紅色的橘子，金黃色的廣柑出現(xiàn)。全國聞名的錦橙，臍橙，桃葉橙就出在這一帶地方。屈原寫過《桔頌》，贊美這種甜蜜的水果。又有年產(chǎn)百萬的野生獼猴桃，綠色的果肉，甜而微酸，極富營養(yǎng)，正大規(guī)模地制酒銷售。這難道不是青山綠水作出的貢獻么？

香溪水色清亮，但水淺不能行船。兩岸山也高，但比較開闊，有大的斜坡，現(xiàn)出青綠的種植地面，點綴著綠樹人家。中途有鐵索橋橫在溪上。對岸有山里來的支流，流入香溪。據(jù)說，過了鐵索，沿著山里來的小河，順流而上，約行七里多，就是屈原的誕生地。但因路不好走，又天落小雨，只能望而興嘆，不去了。但因看過巫山大寧河的景色，也可以想見，去那里的小河和屈原的故里，是有怎樣山高水險，林蕎森森的吧。

“入敘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p>

盡管這不是描寫他的家鄉(xiāng)，而確有他童年時代家鄉(xiāng)的親切印

（注：此處原文缺失兩行）

由興山縣城，再沿香溪上游而行。不久就過王昭君的誕生地寶坪村，但因在香溪的對岸，只能遠遠地望見。村后面是巍峨的大山，上覆蒼翠的森林。昭君村在山半腰，有紀念館和農(nóng)家房屋，點綴其間。下面是層層的梯田。上昭君村得爬四百多個臺階。昨天上午九省市的作家都上昭君村參觀，我沒有去，一則天在落小雨，二則對于傳說中的昭君梳妝臺、照面井，這些遺跡，興趣不大，沒有去。這一天，在汽車里，親自觀看，也就心滿意足了。我覺得人成長的自然環(huán)境，是誕生人培養(yǎng)人的重要因素，不能忽視。

過了昭君村，香溪兩岸的山更加高了，河面越發(fā)窄了，有如三峽一樣，前后左右，卻有山峰擋著，仿佛無路可通。和三峽不同的地方，是兩岸的山挨得更近，一層高一層的又長滿了綠樹青藤，少有光禿禿的石壁出現(xiàn)。還有更大的好處，可以坐著汽車，極為舒適的游覽。香溪是水不大的河流，半邊流水，半邊高一點的地方，便藉以修建公路，直通原始森林神農(nóng)架。香溪的水很能引起游人的興趣，有的地方象是不流動似的，靜靜地一灣綠水，使人感到古人說的青山綠水。有的地方，露出一片大小石頭，溪水便跳躍奔騰，激起白色的浪花，有如小河在嬉笑一樣。有的地方又有飛泉瀉下，如同在森林邊上，掛起銀白的水簾。更使人高興的，是利用山泉奔下的水力，修了好幾座水電站，有的還正在安裝機器。夜來在興山縣開會，聽到當?shù)仡I導人介紹的情況。知道電力豐富，鼓勵人民用電凡一月用到二十度以上，收費一度八分。用不到二十度的收費一度兩角。還有，對旅游也大有好處，沒有水電站的建設，還要加一個，沒有林業(yè)的開發(fā)，也就沒有沿香溪而行，以至到原始森林神農(nóng)架的公路。那就會象屈原、王昭君那些時代，一出門就遇到山攔水阻，以及森林的恐怖，感到行路難。再加山妖水怪的神話，涌進心頭，能不驚嚇嗎？我在汽車里，坐在駕駛員的旁邊，毫無遮攔地觀看山水，一面又想起曾經(jīng)讀過的《離騷》、《九歌》、《九章》，那些神話和現(xiàn)實生活結合的文學。

神農(nóng)架

公路離開香溪，進入森林密布的高山，見到了高大的鐵堅杉，這是宋代留下來的古樹，至今仍發(fā)出嫩綠的葉子，這才使我們知道已經(jīng)進入了原始森林神農(nóng)架自然保護區(qū)了。據(jù)說，晴天有群猴出現(xiàn)。有些巖石上長著古老的松樹，現(xiàn)出植物爭生存的頑強形象，令人驚異。植物在這里形成了王國，沿途濃綠的樹林，在這樣深秋時節(jié)，還沒有一片黃葉，形成郁郁蒼蒼的威嚴景色。但又有好些火紅似的楓樹參雜其間，有著萬綠叢中幾樹紅，或者一片紅的圖景，發(fā)出迷人的天然魅力，使人贊嘆不已。到底是原始森林，一路上又不見人家，只見高入云天，布滿森林的奇峰異景，不斷出現(xiàn)，使人有遠離紅塵世界，進入風景佳麗的仙境似的。這里是不能不產(chǎn)生神話那類的詩歌。我不禁想起了《九歌》中的《山鬼》。《山鬼》唱出這樣的詩句：“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飲石泉兮蔭松柏”。這顯然是山間深林的一個神人。巫師為人治病的時候，他便成為迎神驅(qū)鬼的歌舞場面中重要的一角。杜甫在襄西作的詩，說“臥病識山鬼，為農(nóng)知地形。”看來杜甫生病，是請過巫師演出山鬼治病的表演的吧？

這種制造鬼神為人治病除災的辦法，表現(xiàn)人類聰明的一面，而且由此產(chǎn)生了歌舞。但只此就滿足了，一直愚昧下去是可悲的。歐美的物質(zhì)文明，侵進來了，對于人類用手不能做到的事，機械能做到，而且發(fā)揮的力量，也是令人驚異的。在宜昌葛洲壩看見龐大的水力發(fā)電機。又在武昌看見武鋼一米七的薄板軋鋼機，初看都覺得有些嚇人，隨又感到，盡管可怖，有工程技術人員，還有很多的科學家在掌握它，控制它，就自然而然有了安全感。又如眼前走在神農(nóng)架的原始森林中，沒有公路，沒有汽車，而是一個人在走，將會怎樣呢？第一是恐慌，恐慌！不能不大聲呼喊：“現(xiàn)代化快點降臨啊。”

中午在紅坪鎮(zhèn)吃午飯，全是塑料袋裝的冷餐，每人一包，還有啤酒桔子水，這些是我們用汽車帶來的，這里沒什么人家，只是一些林業(yè)工作人員住在此地。紅坪因壁立的巖石多，顯出各種天然的畫面，又因巖石上奇松異柏多，號稱紅坪畫廊。我因在三峽、小三峽巖石看的太多了，沒有仔細去觀玩，只感到旅途的新鮮美滿，應該舒適地坐下休息。

約莫挨近黃昏時，到了神農(nóng)架自然保護區(qū)的首府松柏鎮(zhèn)。這個區(qū)，有工廠，有商店，有學校，有現(xiàn)代化的賓館，是個新建的小城市，在四圍山色中，顯得清新，有朝氣。公路上的大客車，標示出宜昌到神農(nóng)架的大字，就是以松柏鎮(zhèn)為終點站。來這里旅游的人，還不多，十分清靜。是個休息的好地方。我們開會，聽了關于神農(nóng)架的報告，感到祖國有這么多的寶藏，引以為榮。除林業(yè)而外，盛產(chǎn)藥材約一千八百多種。有的草藥名字叫的很好聽，什么“頭頂一顆珠”，“江邊一碗水”，“文王一枝筆”等等，都是因形狀取的名子。

嶄新的城，十堰市

早上離開松柏鎮(zhèn)，中午到了房縣縣城。午飯后又上山進入森林，房縣和神農(nóng)架自然保護區(qū)怎樣分界的弄不清楚，只覺得高山森林不斷地出現(xiàn)在車窗外邊。只是綠色森林中有黃金色的樹叢出現(xiàn)，逐漸加多起來，看來是朝山野的北面在走。下午還下了雪，把綠樹染成粉綠，又把楓葉樹染成粉紅。雪越下越大，就把千林萬樹點綴起無數(shù)銀白的花朵。有說不出的美麗。這是大自然優(yōu)待我們作家，臨時增加的錦繡。

下了大山，雪停止了。不到黃昏的時候，汽車進入一座嶄新的城市。寬闊的大馬路兩旁，全是七八層高的樓房，現(xiàn)出淡藍、淡黃、淡紅的各種顏色，形成新鮮而又豐富多采的外觀。這是湖北省的北部山中的一顆明珠，名叫十堰市，我國第二汽車制造廠設在這里，分廠三十多個，分布在長長山溝中，號稱萬里車城。我們從大自然的懷抱中出來，看見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呈現(xiàn)另一種奇異的景色，令人十分興奮。參觀各廠的設備，尤以總裝車間的情形，三分鐘可以完成一臺大型汽車，不次于外國的汽車工廠。我一九八〇年四月，到日本的廣島，參觀過該地的松田汽車制造廠，看過他們的組裝情形，和我國第二汽車制造廠，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十堰市聽說原是一個小小的村鎮(zhèn)，典型的窮鄉(xiāng)僻壤。由于第二汽車制造廠的建立，修建了樓房，水上公園，圖書館和學校等，有三十多萬人在工作，令人深為贊美。同時也解決了我這次在長江流域旅游一個重大問題。在武昌聽見過開發(fā)長江興修三峽水庫進行擴大水電工程的報告，也知道有人贊成，有人反對，我自己呢？不能不引起一個問題：贊成修嗎？還是反對？其實五十年代已經(jīng)接觸到這個問題。當時認為世界大戰(zhàn)難于避免，三峽水庫一遭敵人炸毀，下游各省人民，必然大遭浩劫。所以神女也就無法“當驚世界殊”了。今天大戰(zhàn)可以避免了，國家又到處缺少電力，再加葛洲壩水利工程的修建成功也鼓勵了人心。三峽水庫的修建便躍躍欲試了。游三峽，游大寧河的小三峽，知道沿江城市都要淹在水中，問題就嚴重了，這個問題似潮水時時涌進心中，不能止息。到了十堰市便一下有了答案。我國目前最重要的問題，是要把農(nóng)村多余的勞動力轉移到工業(yè)方面。而在工業(yè)方面正需要增添必要的工廠。比如汽車就在源源不斷進口，使人走在街上看見全是，或者大半是外國牌子的汽車，不叫人臉紅么？進小部分外國汽車是可以的，但全是外國貨，就不對了。我們還是要第三第四以至第五汽車制造廠。據(jù)說：修建三峽水庫來發(fā)電，要花上千多個億。用這修建別的工業(yè)新城市，至少可以出現(xiàn)五六個，解決當務之急的問題，我贊成緩修，這是十堰這個新城市給我的啟示。

祖國，我親愛的祖國，前進吧，飛躍吧！人民，你的兒女，都在用鞭子抽打自己，拉著你奔跑，決心趕上輝煌的時代，前途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