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耀
“倫理”一詞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是二十世紀法國著名的思想家伊曼努爾·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終生追問的問題。作為猶太人,同時也是納粹集中營的親歷者、見證者與幸存者,列維納斯對于倫理問題的排浪一般的反復追問相較于奧斯維辛之后的其他思想家而言顯得更為迫切與恒久。而作為胡塞爾與海德格爾二位現象學大師的親炙弟子,列維納斯對倫理的探尋則又嚴格地遵循著現象學的基本精神?,F象學講求“回到事情本身”,通過懸置與還原現成的存在理解與設定,去追究:意義在源起處是如何發(fā)生的?是在怎樣的境域中?又具有怎樣的發(fā)生結構?秉著這一精神,列維納斯并未著力于建立一套客觀的道德原則與行為規(guī)范,而是著力于探尋倫理性得以生發(fā)的源初境域。這一探尋集中地體現在一九六一年出版的《總體與無限》一書中。此書的出版使得列維納斯成為對倫理問題進行了最深刻探求的思想家之一,同時也對后現代思潮的倫理轉向產生了決定性影響。通過閱讀《總體與無限》,我們將會發(fā)現,“為他人的責任”,這一樸實無華的呼喚,這一倫理的本義,在列維納斯的深度耕犁中,究竟可以布展出怎樣驚心動魄的風景。
倫理,總是關涉與他者的關系。列維納斯的倫理探尋的獨特之處,恰恰就在于最為激進、最為徹底地打開了“他者”一詞的豐富意蘊。他者,意味著一種陌異性;自我,則為一種同一化的運作所標記。與陌異他者的遭遇往往讓自我所構筑的同一化秩序產生斷裂。然而,無論是本體論哲學中所構建的諸存在者之間的因果關系和等級序列,還是社會政治存在論中所勾勒出的行為規(guī)范和歷史目的論,大體上總是傾向于將“他者”還原或同化到其所創(chuàng)建的內在連貫的“同一”和“總體”的秩序之中,從而消解他者的陌異性。這背后的動因實則是認識活動以及實踐活動自身的同一化傾向。很難說過往的哲學家們沒有考慮過他者的問題,但鮮有人將不可還原之他者置入其哲學風暴的旋渦中心,更鮮有人高強度地聚焦于并捍衛(wèi)著他者所帶來的同一秩序的斷裂。列維納斯正是通過對他者之絕對性的彰顯而成為傳統(tǒng)形而上學最有力、最徹底的批判者之一。
何處去尋找不可還原的絕對他者?列維納斯認為需要回溯到與他人的“面對面”那一源初的境域中去。他人的“面容”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據其自身表達著它自身,自行向我說話,向我傳遞著意義。這一自身展露的生命表達先于且溢出于我對它的意向構造活動,先于且溢出于我對它形成的任何形象和觀念,并因此獨立于自我權能的同一化運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人的“面容”將自身顯示為絕對的外在性,顯示為不可還原的他者?!八摺笨偸且绯鑫覍λ咚纬傻挠^念,如同“無限”總是溢出我關于無限的觀念。在《總體與無限》中,絕對他者、超越、外在性、無限,乃是一組“同義詞”。它們打破著總體與同一的秩序。然而,如果僅僅停留于此,他者還不足以引發(fā)出倫理意味。事實上,他人的面容帶給我的不僅僅是先在和溢出的經驗,同時還有一種反向的凝視。在其赤裸的雙眼中,他人的面容凝視著我。它的毫無防護的赤裸性,它的信賴著我的率真,它的向我求助的柔弱,它對我的權能的同一化運作與自發(fā)的自由的質疑,此般種種皆向我發(fā)出了一種靜默的力量,在無形中穿透著我的漠然,發(fā)出了一道禁令:“你不可謀殺!”不僅如此,它也讓我意識到我的總是傾向于同化他者的存在活動所具有的暴力性,甚至在無形中審判著我,讓我羞愧,并呼喚與要求著我的回應:“我在這兒!”在列維納斯看來,他人對自我的呼喚、質疑、審判并沒有消解自我的主體性,而是使其深化,在自身同一化的運作之外打開了回應他人的倫理向度。向著他者敞開,將他者作為獨一無二的、不可還原的他者來接近與回應,構成了我的責任的首要運動。列維納斯由此將“呼喚與回應”揭示為倫理性主體得以產生的源初發(fā)生情境,先于且溢出于任何客觀道德秩序的約束與教化。
實際上,列維納斯對于倫理的源起的思考并未止步于“面對面”中“呼喚—回應”的結構,他將其推進到了更為遙遠的源頭—“在我之中的他者”。這一論斷在《總體與無限》中已見其端倪,在列維納斯的另一部代表作《異于存在,或在本質之外》中得到了更為具體的展開。沒有與他人的交流,便不可能有語言,不可能有意義結構,不可能有對世界的認知,甚至不可能有自我的生命質性與內容。他者如此之深地觸發(fā)與形塑著自我,以至于他者就根植于自我存在的內部,構成自我存在的條件,以及行動與理論的共同根源。在具體可辨的他人的歡迎與幫助之先,自我的存在已被他者所贈予;在具體可辨的他人的照面之先,自我已在自身的內部被他者所呼喚與攪擾。因此,我總已是有所虧欠的,總已是不得不回應的,總已在一切可見的責任之先就對他者負有了無端由的責任。這一源初的責任,先于我們的自由、超出我們的自由而存在,甚至,如列維納斯所說,構成我們的主體性的條件以及其自由之正當性的條件??梢?,并不是先有主體性,而后去選擇對他者負有什么樣的責任。相反,對他者的責任本身內在地構成著主體性。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列維納斯思想的整體圖景通常在“他者哲學”“作為第一哲學的倫理學”等標簽式的概念中得到籠統(tǒng)的界定,盡管列維納斯本人在《總體與無限》以及此后的大量著作中對“他人之他異性”以及“為他人的責任”進行了反復的言說,但是這并不必然就意味著《總體與無限》可以被簡化為一部“他者倫理學”。事實上,對他者的理解最終所坐落回的始終是自我的他異性經驗以及這一經驗在自我內部所引起的震創(chuàng)與裂變。這也是為什么,這部將“論外在性”作為副標題的著作,同時也宣稱自己是“對主體性的保衛(wèi)”。列維納斯緊緊抓住了自我與他人的相遇所構成的張力性的“之間”情境,同時也就使得這部著作具有了一種結構上的對仗特征:“總體與無限”(書名)、“同一與他者”(第一部分的標題)、“內在性與外在性”(分別是第二部分與第三部分的主題)?!芭c”的兩端既是并峙的,又是相互作用的,一方并不消解另一方,共同構成了撐開主體性的互為牽引的兩極。主體性由此成為一個活動著的扭結,不斷地自身同一化,又不斷地由于他者性的滲透而自身超越、自身他異化;不斷地被編織成形著,又不斷地被拆解。在《總體與無限》中,我們至少可以發(fā)現主體性的三重樣態(tài):通過對他物的占有與享用而建立起家政式的內在生活的權能主體性(第二部分:“內在性與家政”);通過與他人面容的相遇而被提升至回應與歡迎著他人的倫理主體性(第三部分:“面容與外在性”);在被愛者與孩子身上自身他者化的愛欲—生育主體性(第四部分:“超逾面容”)。盡管這些環(huán)節(jié)在書中被平面鋪展開來,但實則并不具有一種線性時間上的必然的先后關系,也并不是非此即彼地互斥性存在著,毋寧說,它們是在不同的維度上交錯性地結構著整全的主體性本身。而這多重主體性維度的錯綜生成,以及它們之間張力性的褶曲關系,也就構成了一出自我實存歷險的曲折戲劇??梢?,《總體與無限》并不能被簡單地概括為一部“他者倫理學”,而是展現為一幅更加宏大,也更加基礎性的圖景:主體性成其自身的歷險。盡管如此,對他者性的強調始終是列維納斯哲學最引人注目的焦點,同時也使得他關于主體性的生存論分析在深度參照了海德格爾著名的“此在生存論”分析的同時,又遠離了海德格爾?!洞嬖谂c時間》著重思考的是“此在的自身性”,《總體與無限》則原創(chuàng)性地思考了“他人的他者性”對于自身性的反作用。他者性并非自身性的對立范疇,而是自身性的源初構成要素,同時又溢出、超越了自身性。朝向他者,便意味著經受他者的陌異性帶來的觸發(fā)與撞擊、呼喚與攪擾,因此總已是一種超越自身的運動,是滑移于自身之外或自身他異化的運動。而這,正是倫理,所施加于主體性之上的重力。
如研究者公認的那樣,列維納斯的行文艱深晦澀,語法結構復雜,時而用語深僻幽微,有佶屈聱牙之感。這部分原因是在于,由于他者性的介入,日常的同一性邏輯所構筑的平滑的觀念世界被撕開,事實本身所內蘊著的褶皺與晦暗不明被暗示出來,從而增加了語言進行清晰描述與界定的難度。譯事艱難,翻譯列維納斯更是如此。此前,已有三部列維納斯的著作被譯介到國內,極大地推動了漢語學界對列維納斯的閱讀、接受與研究。然而列維納斯最重要、最廣為人知的大部頭著作《總體與無限》的中譯本始終付之闕如,這無疑在相當程度上一直阻滯著國內讀者概覽列維納斯思想的全貌與縱深。幸而,在列維納斯的思想進入漢語學界已近三十年的今天,《總體與無限》的中譯本終于與中國讀者見面了。譯者深耕德法現象學多年,對翻譯的可能界限雖無確切的界定,卻有著清醒的倫理性自覺:“翻譯不僅是變易他者以將其納入自我,更是自我通過接納他者而變易自身、革新自身。”這無疑暗合于列維納斯的倫理本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