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振濤
摘要:五代巴蜀文學異質(zhì)多元、波瀾壯闊,存在不同文學版塊之間的交流互動和輸血重構(gòu)現(xiàn)象。唐末五代時期,中原地區(qū)干戈擾攘、戰(zhàn)亂頻仍,許多文人為躲避戰(zhàn)火的摧殘紛紛選擇入蜀避難。巴蜀地區(qū)關閣棧道、曲折往復的陸路交通地理以及溪流縱橫、高山灘川般的水路交通條件,對入蜀文人的行旅創(chuàng)作和遷徙態(tài)勢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入蜀文人深受中原文化的浸潤與熏陶,他們對新奇陌生、亙古蠻荒的巴蜀文化帶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抵觸心理和隔膜情緒。入蜀文人顛沛流離的身世遭際以及對蜀地文化凄迷感傷的認知心路,深刻影響了這一時期巴蜀文壇的審美價值取向與文學創(chuàng)作風貌。
關鍵詞:五代十國;交通地理;巴蜀文壇;文學創(chuàng)作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268(2017)02012906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巴蜀古國的交通條件十分惡劣。這里懸崖峭壁、棧道百折、奔流險灘、與世隔絕,是一個“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的瑰麗奇幻的新天地,同時也是一個令人心驚膽戰(zhàn)“側(cè)身西望長咨嗟”的艱險畏途所在。筆者以交通地理的獨特視角,全面審視五代文人在巴蜀地區(qū)交通行役的流轉(zhuǎn)態(tài)勢及同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地域文化色彩。一、巴蜀地區(qū)的陸路交通與五代文人的遷徙流轉(zhuǎn)態(tài)勢五代時期,漢中興元府是連接蜀地與關中地區(qū)的重要陸路中轉(zhuǎn)站。中原文人為躲避戰(zhàn)火摧殘跋涉入蜀時,首先要翻越秦嶺來到漢中興元府,以此作為進一步中轉(zhuǎn)南下的立足點。從關中到興元的陸路交通,以褒斜路和駱谷路最為重要。唐朝二帝入蜀避亂或沿褒斜或沿駱谷,“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唐玄宗沿褒斜路歷扶風、陳倉、河池郡(鳳州)抵達興元府。唐僖宗入蜀時,沿駱谷道經(jīng)盩厔、洋州抵達興元府。
唐末五代之際,中原文人為躲避戰(zhàn)火摧殘,追隨唐室帝王的逃亡路線紛紛入蜀。如詩人鄭谷“廣明之亂”后,沿著褒斜古道入蜀避難,歷興、劍、梓、漢抵達成都府。鄭谷入蜀途中在興州略作停留賦詩流連,其《興州東池》詩云:“南連乳郡流,闊碧浸晴樓。徹底千峰影,無風一片秋。垂楊拂蓮葉,返照媚漁舟。鑒貌還惆悵,難遮兩鬢羞。”[1]90,按,興州以北經(jīng)水路可達鳳州、成州,興州以南更通舟楫;詩中所謂“南連乳郡流,闊碧浸晴樓”誠不虛言。又,鄭谷滯留興州之際所作的《興州江館》亦云:“向蜀還秦計未成,寒蛩一夜繞床鳴。愁眠不穩(wěn)孤燈盡,坐聽嘉陵江水聲?!盵1]223按,興州下轄順政、長舉、鳴水三縣。嘉陵江流經(jīng)順政縣,離縣城百步,詩人鄭谷滯留興州進退維谷,詩句“愁眠不穩(wěn)孤燈盡,坐聽嘉陵江水聲”令人讀后倍感凄涼。興州長舉縣又有著名的險要之地曰“青泥嶺”,此地懸崖峭壁、溪流湍急、山多云雨、道路泥濘,詩人李白曾為之浩嘆曰“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青泥嶺正當官道要沖,朝廷在此設有“青泥驛”,該驛站直到北宋至和年間才廢棄不用另擇他途。據(jù)宋人雷簡夫《大宋興州新開白水路記》文云:“至和二年(1055年)冬,利州轉(zhuǎn)運使王容、郎中李虞卿,以蜀道青泥嶺舊路高峻,請開白水路,自鳳州河池驛至興州長舉驛,五十里有半,以便公私之行……減舊路三十三里,廢青泥一驛。大抵蜀道之難,自昔青泥嶺稱首。”[2]又,唐末五代之際,詩人韋莊由關中入蜀亦經(jīng)由興元府中轉(zhuǎn)。唐昭宗乾寧四年(897年),詩人韋莊奉命入蜀宣諭兩川罷戰(zhàn)休兵。韋莊與諫議大夫李洵沿駱谷道經(jīng)盩厔、洋州抵達興元后,輾轉(zhuǎn)到達東、西兩川征戰(zhàn)對壘之地梓州張杷砦。韋莊此行沿駱谷道進入洋州,寫有詩歌作品《焦崖閣》云:“李白曾歌蜀道難,長聞白日上青天。今朝夜過焦崖閣,始信星河在馬前。”[3]313按,詩中的“焦崖閣”位于洋州東北的焦崖山,據(jù)《陜西通志》記載:“焦崖山,在(洋)縣北五十里。”[4]詩人韋莊回朝復命后,身感大唐王朝江河日下大廈將傾,于是選擇投奔王建再次入蜀。此時的韋莊身上沒有了王命羈絆的束縛,能夠從容地邊行邊賞路邊景。詩人沿著褒斜古道一路前行,當他經(jīng)由興元府褒城縣時飽覽了“雞公山”,韋莊《雞公幘》詩云:“石狀雖如雞,山形可類雞。向風疑欲斗,帶雨似聞啼。蔓織青籠合,松長翠羽低。不鳴非有意,為怕客奔齊?!盵3]314詩人在題目下注曰:“(雞公幘)去褒城縣二十里?!盵3]314由韋注可知,“雞公幘”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離興元府的治所稱得上是近在咫尺。
五代時期的文人士子,在漢中興元府稍作停留之后,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往往會選擇繼續(xù)南下趕路,由興元府折向西南方向沿金牛道、劍閣道,經(jīng)利、劍、綿、漢四州抵達成都府。這條由關中褒斜路、駱谷路交匯于興元府而后折向西南金牛道、劍閣道所構(gòu)成的交通路線圖,是唐五代時期中原文人出蜀入蜀的陸路交通大動脈。金牛驛正當入蜀的咽喉總孔道,唐末詩人胡曾《金牛驛》詩云:“山嶺千重擁蜀門,成都別是一乾坤。五丁不鑿金牛路,秦惠何由得并吞?!盵5]2545李商隱入蜀時經(jīng)金牛驛亦賦詩云:“樓上春云水底天,五云章色破巴箋。諸生個個王恭柳,從事人人庾杲蓮。六曲屏風江雨急,九枝燈檠夜珠圓。深慚走馬金牛路,驟和陳王白玉篇?!盵5]2091
利州轄區(qū)內(nèi)的入蜀險惡路段有“九井”“五盤”(七盤)、“漫天嶺”“深渡嶺”,沿途亦有著名的驛站籌筆驛和嘉陵驛。入蜀古道的“九井”之險,陳鵬在《九井灘記》一文中有描述:“九井灘有大石三,其名魚梁、龜堆、芒鞋嘴,參差相望于波間,操舟之人力不勝舟,而輒為石所觸,故抵于敗。”[6]利州境內(nèi)的“五盤嶺”或“七盤嶺”之險,詩人杜甫也曾賦詩云:“五盤雖云險,山色佳有余。仰凌棧道細,俯映江木疏?!盵5]782關于“五盤”的得名緣由,杜甫在《五盤》詩題下注云:“七盤嶺在廣元縣北,一名五盤,棧道盤曲有五重。”[5]782由“五盤嶺”沿嘉陵江西南行,便來到著名的“籌筆驛”,此驛的位置所在據(jù)《輿地紀勝》記載:“籌筆驛,在綿谷縣,去州北九十里,舊傳諸葛武侯出師嘗駐此,唐人詩最多。”[7]4736利州境內(nèi)的“大漫天嶺”“小漫天嶺”“深渡嶺”亦是入蜀古道中必經(jīng)的險惡路段,唐末詩人羅隱入蜀時留題《漫天嶺》詩云:“西去休言蜀道難,此中危峻已多端。到頭未會蒼蒼色,爭得禁他兩度漫。”[5]2626又,五代前蜀時,后主王衍不顧群臣勸阻執(zhí)意北巡耀武,他的隨從隊伍浩浩蕩蕩“從駕兵至綿、漢至深渡,千里相屬”[8]667。利州“嘉陵驛”在州治綿谷縣境內(nèi),五代文人張蠙《題嘉陵驛》詩云:“嘉陵路惡石和泥,行到長亭日已西。 獨倚闌干正惆悵,海棠花里鷓鴣啼?!盵5]2783詩人張蠙深感嘉陵江畔的蜀道艱險,一路行來崎嶇泥濘疲憊不堪,故而在嘉陵驛站獨倚欄桿悲傷日暮,情緒低落。endprint
由利州益昌縣西南行,漸漸進入了艱難險峻的劍閣古道。五代時期,利(州)、劍(州)之間的“白衛(wèi)嶺”地勢險峻、野獸出沒、虎豹橫行。宋人黃休復《茅亭客話》云:“圣朝未克蜀前,劍、利之間,虎暴尤甚。白衛(wèi)嶺石洞磎,虎名披鬃子,地號稅人場?!盵9]又,五代文人王仁裕跟隨王衍北巡途中經(jīng)過“稅人場”時遭遇了惡虎的襲擊,據(jù)詩人《王氏聞見錄》記載:“蜀后主王衍……至劍州西二十里以來,夜過一磎山。忽聞前后數(shù)十里,軍人行旅,振革鳴金,連山叫噪,聲動溪谷……(王衍)其乘馬忽咆哮恐懼,箠之不肯前……遲明有軍人尋之,草上委余骸矣?!盵10]5839事情過后,蜀主王衍不僅不采取防范措施汲取教訓,反而命令臣僚賦詩取樂同題唱和。王仁?!斗钤t賦劍州途中鷙獸》詩云:“劍牙釘舌血毛腥,窺算勞心豈暫停。不與大朝除患難,惟余當路食生靈。從將戶口資嚵口,未委三丁稅幾丁。今日帝王親出狩,白云巖下好藏形?!盵11]284文人李浩弼《從幸秦川賦鷙獸詩》亦云:“巖下年年自寢訛,生靈餐盡意如何?爪牙眾后民隨減,溪壑深來骨已多。天子紀綱猶被弄,庸人窮獨固難過。長途莫怪無人跡,盡被山王秣殺他。”[11]839
劍州轄區(qū)內(nèi)的劍門關,素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峻雄關之美譽。王衍君臣巡幸于此迭相唱和,王衍《題劍門》詩云:“緩轡逾雙劍,行行躡石棱。作千尋壁壘,為萬祀依憑。道德雖無取,江山粗可矜?;乜闯顷I路,云疊樹層層。”[11]883佞臣韓昭《和題劍門》詩云:“閉關防老寇,孰敢振威秣。險固疑天設,山河自古憑。三川奚所賴,雙劍最堪矜。鳥道微通處,煙霞鎖百層?!盵11]839文人王仁?!额}劍門》亦云:“孟陽曾有語,刊在白云棱。李杜常挨托,孫劉亦恃憑。庸才安可守,上德始堪矜。暗指長天路,濃巒蔽幾層。”[11]280
五代時期,綿州轄區(qū)內(nèi)羅江縣有蜀道屏障白馬關。白馬關是遮蔽西川和成都平原的一個重要的雄關隘口。按,距白馬關四十里的地方有羅江驛,唐彥謙入蜀時賦詩《羅江驛》云:“數(shù)枝高柳帶鳴鴉,一樹山榴自落花。已是向來多淚眼,短亭回首在天涯?!盵5]2653綿州白馬關與漢州德陽縣的鹿頭關相對而立,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認為:“又西南十里至白馬關,與德陽縣之鹿頭關相對。核之里數(shù),蓋一關之東西口,分屬兩州縣耳。”[12]
漢州的鹿頭關非常出名,鄭谷《蜀中》詩云:“馬頭春向鹿頭,遠樹平蕪一望閑。”[1]310漢州的治所雒縣近郊又有金雁驛,韋莊《漢州》詩云:“北儂初到漢州城,郭邑樓臺觸目驚。松桂影中旌旆色,芰荷風里管弦聲。人心不似經(jīng)離亂,時運還應卻太平。十日醉眠金雁驛,臨岐無限臉波橫。”[3]373韋莊詩中的“金雁驛”之得名源自流經(jīng)漢州城郊的雁江,據(jù)《方輿勝覽》記載:“雁江,在雒縣南,曾有金雁,故名?!盵13]經(jīng)過漢州之后再也沒有險惡的關口隘路,抬眼遠眺是一望無際的川西成都平原。唐五代時期,成都府轄區(qū)的新都縣有“天回驛”,該驛站頗為出名。五代前蜀時,徐氏太后太妃二姊妹曾隨王衍巡游于此,順圣徐太后《題天回驛》詩云:“周游靈境散幽情,千里江山暫得行。所恨煙光看未足,卻驅(qū)金翠入龜城?!盵14]翊圣徐太妃繼而同題唱和詩云:“翠驛紅亭近玉京,夢魂猶自在青城。比來出看江山境,盡被江山看出行?!盵14]
唐末五代時期,山南西道境內(nèi)的大巴山橫亙東西,將整個山南西道分割為南、北兩部分。五代入蜀文人在漢中興元府稍事休憩之后,其中一部分人經(jīng)興元府沿大竹道(米倉道)一路崎嶇南下,最后抵達山高水惡、叢林密布、人煙罕至的巴中或巴東地區(qū)。
五代時期,不僅文人士子、許多行人商旅亦經(jīng)常往返于大竹(米倉)古道,他們翻越大巴嶺、小巴嶺、孤云山、兩角山、米倉山,往來于興元府與巴子古國之間。文人王仁裕多次行經(jīng)此道,其筆記小說《玉堂閑話》描寫路途特征為“深溪峭巖,捫蘿摸石,一上三日而達于山頂,行人止宿,則以綆蔓系腰,縈樹而寢。不然,則墮于深澗,若沉黃泉也。復登措大嶺,蓋有稍似平處”[10]1899。大竹道上的孤云山、兩角山為行人商旅所必經(jīng)的險惡路段。孤云、兩角二山人煙罕至、山勢險峻,王仁裕曾將豢養(yǎng)的寵物“野賓”放生于此,據(jù)《王氏聞見錄》記載:“王仁裕嘗從事于漢中,家于公署。巴山有采捕者,獻猿兒焉。憐其小而慧黠,使人養(yǎng)之,名曰野賓……使人送入孤云兩角山,且使系在山家,旬日后方解而縱之,不復來矣?!盵10]5851王仁裕為此賦詩二首,其《放猿》詩云:“放爾丁寧復故林,舊來行處好追尋。月明巫峽堪憐靜,路隔巴山莫厭深。棲宿免勞青嶂夢,躋攀應愜白云心。三秋果熟松梢健,任抱高枝徹曉吟?!盵11]284詩人飛馳想象,設想猿猴“野賓”回到大自然后的種種逍遙情狀。又,王仁裕《遇放猿再作》詩云:“嶓冢祠前漢水濱,飲猿連臂下嶙峋。漸來子細窺行客,認得依稀是野賓。月宿縱勞羈紲夢,松餐非復稻粱身。數(shù)聲腸斷和云叫,識是前時舊主人?!盵11]284根據(jù)詩意,足見詩人與寵物“野賓”之間的感情深厚,“野賓”放生數(shù)年之后,依然能夠辨認出它曾經(jīng)的主人。二、巴蜀地區(qū)的水路交通與五代文人的遷徙流轉(zhuǎn)態(tài)勢長江水路是連接巴蜀與荊湘、吳越地區(qū)的交通大動脈。五代時期的長江水路,自成都出發(fā)歷眉、嘉、戎、瀘、渝、涪、忠、萬、夔等州府奔騰出峽,地志書《太平寰宇記》引韋莊《峽程記》稱:“瀘、合、遂、蜀四郡,皆峽之郡?!?[15]又,《輿地紀勝》云:“涪(州)于三峽,最為要郡?!盵7]4526五代時期,夔、忠、渝峽路,地當巴中與荊楚地區(qū)的交通之要沖,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夔州城南的瞿塘峽亦名廣溪峽,為三峽之首。《資治通鑒》記載前蜀立國之后:“峽上有堰,或勸蜀主乘夏秋江漲,決之以溉江陵。毛文錫諫曰,高季昌不服,其民何罪!陛下方以德懷天下,忍以鄰國之民為魚鱉乎!蜀主乃止?!盵8]606巴東夔州峽口,不僅是前蜀王朝與荊南政權(quán)長期殊死爭奪的戰(zhàn)略要地,而且也是文人士子東向入楚、漫游吳越以及西向入蜀、錦江步月的交通總樞紐。如天復二年(902年),詩僧貫休溯江入蜀,其詩歌作品《三峽聞猿》即寫于入峽的途中。貫休沿三峽水路溯流西上,秋天抵達渝州,寫有詩歌作品《秋過相思寺》。按,相思寺即縉云寺,在渝州縉云山上,據(jù)《蜀中廣記》云:“縉云寺,即古相思寺也。以此山有相思崖生相思竹……而得名。”[16]五代時,荊楚文人歐陽彬早年“落魄街市,歌伎酒徒,無所不狎”,后來適逢“西川圖綱將發(fā),(歐陽彬)得歌伎所分資,求為綱吏仆夫,綱吏許之,遂入成都,獻《萬里朝天賦》”[17]779。又,五代文人張格逃難入蜀時,從長安出發(fā)南奔渡過漢水“由荊江上峽,入成都”[17]603。后蜀元老重臣李昊在亡國后,隨后主孟昶入宋歸順,《十國春秋》記載他:“國亡,隨后主降宋……親屬乘舟,自峽江,下至夷陵。”[17]774又,詩人鄭谷于五代戰(zhàn)亂之際寓居夔州,《峽中》一詩就形象地描寫了作者當時羈旅漂泊的孤獨況味:“萬重煙靄里,隱隱見夔州。夜靜明月峽,春寒堆雪樓。獨吟誰會解,多病自淹留。往事如今日,聊同子美愁?!盵1]193endprint
五代時期,山南、劍南的巴中地區(qū)水路交通十分便利,涪江、渠江、沱江、嘉陵江等在此匯聚,故該地??梢钥吹轿娜耸孔臃褐鄢鰶]的身影。如詩人韋莊曾沿嘉陵江一路南下,《兩宋名賢小集》引韋莊《蜀程記》記載詩人“入嘉陵道上,如行青蘿帳中”[18];又,詩人鄭谷《舟次通泉精舍》描寫其舟船勞頓的水路行程,詩云:“江清如洛汭,寺好似香山。勞倦孤舟里,登臨半日間。 樹涼巢鶴健,巖響語僧閑。更共幽云約,秋隨絳帳還?!盵1]108按,梓州東南六十里至射洪縣,東臨涪江水,有梓潼水自東來會。又東南六十五里至通泉驛。又,詩人鄭谷舟行過渠州時,創(chuàng)作了《渠江旅思》一詩,云:“流落復蹉跎,交親半逝波。謀身非不切,言命欲如何。 故楚春田廢,窮巴瘴雨多。引人鄉(xiāng)淚盡,夜夜竹枝歌。”[1]92按,渠江為嘉陵江的支流,其源頭出自萬頃池,渠江縣因此得名,唐五代時屬渠州。此外,前蜀乾德二年(920年),王衍北巡行幸時,由利州沿嘉陵江南下閬州“龍舟畫舸照耀江水”,蜀主王衍于龍舟之上“自制《水調(diào)·銀漢曲》,命樂工歌之”[19]。嘉陵江流經(jīng)利、閬二州,再南下經(jīng)果州、合州、渝州等匯入奔騰東流的長江,足見嘉陵江是連接山南和劍南地區(qū)的重要水路交通主干線。三、地理交通視角下巴蜀文人作品中的地域文化色彩唐末五代堪稱亂世之秋,中原文人紛紛避亂于蜀。流寓在巴蜀三川大地上的文人士子自成群落,他們深受政局動蕩變化的影響,大多在家國危亡之際入蜀避難又在時局好轉(zhuǎn)后離蜀而去。他們好似貿(mào)然闖入蠻荒的巴蜀地區(qū)的不速之客,以其根深蒂固的異樣眼光打量著巴蜀三川中的一切。巴蜀地區(qū)的自然風光、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氛圍,在他們眼中是神秘的、陌生的甚或是可怕的。這些寓蜀文人深受發(fā)達的中原文化的浸潤,他們對川蜀地區(qū)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人文環(huán)境的認知比較膚淺,通常帶有某些自覺或不自覺的抵觸心理。
唐末季世,雖然大量文人滯留在異質(zhì)多元的巴蜀地域文化環(huán)境之中,可他們根深蒂固的家國思想、思維定勢和情感理念,使他們對巴蜀文化的認同在心理上有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隔膜之感。寓蜀文人的心頭總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淪落天涯的傷悲陰影,他們魂牽夢繞的永恒話題是朝思暮想的家鄉(xiāng),他們眼中的巴山蜀水總是帶有凄迷神傷的色彩基調(diào)和哀怨無端的情感意緒。
唐末五代之際,流寓巴蜀的文人士子對他們僑居異鄉(xiāng)的身份處境念念不忘。他們的詩歌作品常籠罩著熾熱濃烈的故國鄉(xiāng)愁,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們莫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如詩人鄭谷旅蜀半紀有余最終選擇離蜀遠去,其詩作《興州江館》云:“向蜀還秦計未成,寒蛩一夜繞床鳴”[1]223,《通川客舍》亦云:“奔走失前計,淹留非本心”[1]96。鄭谷此類作品真實細膩地反映了詩人在唐末亂世中進退維谷的苦悶心態(tài)和走投無路的彷徨處境。他流寓西南巴蜀時,“啼痕”“淚眼”“愁容”等意象頻繁出現(xiàn)在其作品中。如“所向明知是暗投,兩行清淚語先流”(《游蜀》)[1]302;“海棠風外獨沾巾,襟袖無端惹蜀塵”(《蜀中春日》)[1]301;“流落夜凄凄……離腸賴酒迷”(《錦浦》)[1]405;“哀榮悲往事,漂泊念多年”(《巴賨旅寓寄朝中從叔》)[1]37;“獨吟誰會解,多病自淹留”(《峽中》)[1]193等。詩人崔涂漂泊川蜀羈危萬里時內(nèi)心充滿對故土鄉(xiāng)園的無比思念:“天涯憔悴身,一望一沾巾。在處有芳草,滿城無故人。懷才皆得路,失計自傷春。清鏡不能照,鬢毛愁更新。”(《蜀城春》)[5]2682更讓崔涂悲愴哀怨情何以堪的,是在巴山蜀水的凄涼之地迎來了除夕之夜,其《巴山道中除夜書懷》云:“迢遞三巴路,羈危萬里身。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xiāng)春。漸與骨肉遠,轉(zhuǎn)于僮仆親。哪堪正漂泊,明日歲華新?!盵5]2686文人黃滔于唐僖宗中和年間入蜀,其描寫羈旅巴蜀的詩歌作品令人讀后倍感凄涼,如《退居》云:“老歸江上村,孤寂欲何言。世亂時人物,家貧后子孫。青山寒帶雨,古木夜啼猿。惆悵西川舉,戎裝度劍門?!盵5]2787又,詩人吳融于唐昭宗大順年間進入西川韋昭度幕府中任職。吳融寓蜀三年戎馬倥傯,其詩歌作品籠罩在凄楚愴懷的故國鄉(xiāng)愁中,所謂“平門橋下水東馳,萬里從軍一望時。鄉(xiāng)思旋生芳草見,客愁何限夕陽知”(《赴職西川過便橋書懷寄同年》);“二年征戰(zhàn)劍山秋,家在松江白浪頭。關月幾時干客淚,戎煙終日起鄉(xiāng)愁”(《坤維軍前寄江南弟兄》)[5]2722等。
唐末流寓巴蜀的文人士子感念故國自傷飄零,川蜀大地獨特的自然風光在他們眼中是艱險、異樣或可怕的;巴蜀地區(qū)新奇壯麗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在他們的眼中或筆下亦是蠻荒樸陋、于世隔膜的。如鄭谷作品中的“巴山”“瘴雨”“窮巴”“蠻煙”等景物意象,構(gòu)成了誘發(fā)詩人異域鄉(xiāng)愁的不二媒介,如“故楚春田廢,窮巴瘴雨多”(《渠江旅思》)[1]92;“巴山偶會遇,江浦共悲涼”(《顏惠詹事即孤侄舅氏謫官黔巫舟中相遇愴然有寄》)[1]59;“黃鳥晚啼愁瘴雨,青梅早落中蠻煙”(《將之瀘郡旅次遂州遇裴晤員外謫居于此話舊凄涼因寄》)[1]298等。唐末詩人李洞流寓巴蜀時,寫有許多描寫川北山區(qū)交通條件險惡艱危的作品,如“風卷壞亭羸仆病,雪糊危棧蹇驢行”(《乙酉歲自蜀隨計趁試不及》)[5]2847;“度關云作雪,掛棧水成澌”(《送龍州田使君舊詩家》)[5]2844;“云明天嶺高,刺郡輟仙曹。危棧窺猿頂,公庭掃鶴毛”(《送盧郎中赴金州》)[5]2840等。又,唐末寓蜀詩人張蠙《送人歸南中》云:“有家誰不別,經(jīng)亂獨難尋。遠路波濤惡,窮荒雨路深。燒驚山象出,雷觸海鰲沉。為問南遷客,何人在瘴林?!盵5]2779蜀中成都花木眾多海棠鮮妍,詩人崔涂中和年間入蜀,他對映入眼簾的海棠花卻視而不見:“海棠花底三年客,不見海棠花盛開。卻向江南看圖畫,始慚虛到蜀城來?!盵5]2686“海棠花底三年客”可知崔涂在蜀中流寓時間達三年之久,身在眾芳喧艷的煙花錦城,內(nèi)心卻依然固守對鄉(xiāng)園故國的深情眷戀,詩人只不過在回眸往昔時感慨良多,“始慚虛到蜀城來”留下了一個不完美的缺憾。
四、結(jié)語
綜上,以交通文化地理的獨特視角對五代巴蜀文壇進行審美觀照,可以看出巴蜀地區(qū)巖閣棧道、高山灘川、溪流縱橫條件下的陸路和水路交通地理,對蜀地文人的遷徙流轉(zhuǎn)生態(tài)和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巴蜀三川大地的生新蠻荒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域外文人遷徙流寓的輸血再造,以及不同文化版塊之間的交流碰撞,最終形成了風神秀逸、絢麗多彩、別有洞天的五代巴蜀文學。本文以交通文化地理的獨特視角考察五代巴蜀文人的遷徙情狀及文學創(chuàng)作生態(tài),試圖為當今學人進一步認知、解讀、重構(gòu)和再現(xiàn)異質(zhì)多元、波浪壯闊的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版圖,提供一個獨特的研究視角甚或是一種研究方法上的啟迪。endprint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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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iterary Ecology in the Area of Bashu in the Five Dynasties
in the Perspective of Geographical Traffic
SUN Zhent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and Literature, Jining Normal University, Wulanchabu 012000, China)
Abstract:During the Five Dynasties Bashu literature had quite different genres and throve. The different literary genres mixed with each other and formed new ones. From the end of Tang Dynasty to the Five Dynasties, many literati moved to Shu to avoid the disturbing and lasting wars in the central China. On the way to Bashu there were lots of passes, plank roads, bending rivers and steep mountains, which inspired literati to do their creative works during their travelling and affected their migration. Educated by the culture of the central China, the literati who migrated to Shu were not willing to accept the strange, old and uncivilized culture in Bashu deliberately or unconciously. The uncertain life of the literati who migrated to Shu and their sorrowful opinions on the culture in Shu deeply infulenced aesthetic values and literary creation styles of the Bashu literary cicles in this period.
Keywords:Period of the Five Dynasties and Ten Kingdoms; geographicaltransportation; Bashu literary altar; literary creation
(編輯:李春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