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秋興八首》之物候與悲情

羅春菊

(廣州大學 人文學院，廣州 510006)

杜甫《秋興八首》之物候與悲情

羅春菊

(廣州大學 人文學院，廣州 510006)

杜甫的《秋興八首》緣“秋”而“興”，詩中涉及白露降、楓葉紅、菊花開、燕子飛、菰米沉、蓮花墜等豐富的秋天物候現(xiàn)象。這些物候現(xiàn)象不僅是客觀的秋天景象描寫，而且寄托了詩人的故國之思，暗含詩人的悲愁之情。通過這些秋之物候的描寫，杜甫還展現(xiàn)了其深刻的生命意識。

杜甫；秋興八首；秋天物候；悲情

自“悲秋之祖”宋玉寫下《九辯》以來，“悲秋”即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常見之主題。在宋玉之后，杜甫又將“悲秋”的境界提升到另一個高度。有學者統(tǒng)計，在現(xiàn)存的杜甫詩中，題中直接標有“秋”字的共有44首，詩句中涉及“秋”字或明確標示以季節(jié)的多達200余首，表現(xiàn)出鮮明的季節(jié)性[1]220-221。杜甫詩中秋天的出現(xiàn)多伴有相關物候現(xiàn)象的描寫，被稱為古代律詩登峰造極之作的《秋興八首》亦是如此。詩中秋天相關物候的出現(xiàn)，對于杜甫表達其悲情有重要意義。

一、緣“秋”而“興”

清代吳見思在《論文》中對《秋興八首》注解道：“秋興者，遇秋而遣興也?！盵2]1484也就是說，秋興組詩的由來就是詩人感遇秋天，而抒發(fā)自己的情感。由此，我們可知觸發(fā)作者“興”的媒介是“秋”。秋天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此處吳見思卻用了一個“遇”字，可見這個“秋”也是可感可知的。筆者認為，吳見思所說的“遇秋而遣興”中的“秋”實際上指的是隨著秋季的到來而出現(xiàn)的眾多的秋天物候現(xiàn)象，杜甫亦是有感于這些物候現(xiàn)象，才由此起興，寫下這流傳千古的《秋興八首》。

鐘嶸《詩品序》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盵3]117氣候改變使得周圍物象發(fā)生了改變，物象改變又使人的情緒受到感染，情感的這種激蕩變化，在舞詠中表現(xiàn)出來。氣候與人的情感變化是有聯(lián)系的，天氣晴朗使人心情舒暢，陰雨連綿使人壓抑郁結，而這種聯(lián)系的產生主要來自人們對外界物象變化的感知。所謂“一葉知秋”，人們對秋天的感知往往就是通過那一片首先凋落的樹葉。自然界春秋代序、循環(huán)往復，按照本始的自然規(guī)律運行。人們通過不同季節(jié)物候的變化來感知時間的流逝，判斷季節(jié)的早遲。在中國歷書中就常常能看到不同月份節(jié)氣往往伴有不同物候的描述。人類置身于大自然之中，與自然休戚相關，物候的變化，能使人類產生不一樣的情感體驗。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云：“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盵4]414寒暑易節(jié)，晨昏陰晴，外界自然景象的變化使得人們的情緒發(fā)生搖蕩，這種情緒狀態(tài)的不穩(wěn)定，往往會觸發(fā)文人們的創(chuàng)作沖動，故其提出了“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的觀點。曾大興在其《文學地理學研究》中總結了氣候環(huán)境影響文學的方式，即“氣候的變化最先引發(fā)物候的變化，物候的變化再引發(fā)文學家的審美感受，然后才導致了文學作品的誕生”[5]85。由此可見，氣候與文學之間存在間接卻又重要的聯(lián)系。

劉禹錫雖然在《秋詞》之中表現(xiàn)出一種激越向上的情調，但是“自古逢秋悲寂寥”一句還是道出了長期以來悲秋的傳統(tǒng)。由草木繁茂的夏天轉到滿目蕭瑟的秋天，這種景觀上的落差變化容易引起人們的惆悵之感，使人產生悲愁之情。史達祖在《戀繡衾》里就說：“愁便是、秋心也。”[6]2344吳文英的《唐多令·惜別》寫道：“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盵6]2939雖說兩者有望文生義之嫌，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表明了秋天容易使人產生悲愁之感。秋風蕭瑟、落葉紛飛、寒霜初降、燕雀南飛，這眾多的秋天物候現(xiàn)象都能引起人們情思的激蕩變化。

秋天給予人們的哀愁的情感體驗主要是通過物候的變化來實現(xiàn)的。中國古代以五日為一候，三候為一氣，六氣為一時，四時為一歲。此外，又有二十四節(jié)氣、七十二物候、二十四番花信風等說法，這些概念的提出是為了更好地把握時序變化，從而服務于農業(yè)生產。物候即不同氣候時節(jié)所出現(xiàn)的相對應的自然現(xiàn)象，用我國著名氣象學家竺可楨先生的話來說，“物候就是談一年中月、露、風、云、花、鳥推移變遷的過程”[7]17。物候現(xiàn)象包括植物物候、動物物候以及氣象水文現(xiàn)象三個方面。古人們從眾多的物候現(xiàn)象中選取最為常見且典型的季節(jié)性物候現(xiàn)象，并對其進行了時段性總結，于是就有了我們所熟知的七十二物候。

在《禮記·月令》中，秋天出現(xiàn)的物候現(xiàn)象包括：孟秋之月“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鷹乃祭鳥”；仲秋之月“肓風至，鴻雁來，玄鳥至，群鳥養(yǎng)羞。雷始收聲”；季秋之月“鴻雁來賓，爵入水為蛤，鞠有黃華，豺乃祭獸。霜始降”。[8]197-203這都是兩千多年前古人對物候現(xiàn)象的總結記錄。

對于我國這樣一個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農業(yè)大國來說，物候的意義與價值不言而喻。農民可以根據(jù)相關物候的出現(xiàn)來判斷季節(jié)的推進，更好地把握農時，安排農事；文學家則從這周期性的季節(jié)變化中感知時序的更替，從中觀照自己有限的人生，引發(fā)對于生命本體的思考。柳永就在《八聲甘州》里感嘆 “是處紅衰翠減，冉冉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6]43，秋天已至，嘆自己仍然羈旅在外。而黛玉在暮春時節(jié)看到花瓣飄零，不禁發(fā)出了“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9]229的感慨，以花自況。這都是有感于自然物候現(xiàn)象。

杜甫半生顛沛奔走，看盡亂世衰象，他以一顆濟世傷民之心看待春秋代序，其詩作之中常見的秋之物候，不僅僅是客觀的自然現(xiàn)象的描述，交代時序，更是借以興情，為其悲情的表達增添了情景交融的興味。《秋興八首》緣“秋”而“興”，這就使我們在解讀它們的時候，不能忽視“秋”在其間涂抹的濃墨重彩。

二、《秋興八首》中的物候

《秋興八首》是代宗大歷元年(766)秋，杜甫流寓夔州時所作。夔州即今之重慶奉節(jié)，在當時是高踞瞿塘峽邊的一座封閉山城。歷史上奉節(jié)被稱為“控帶二川，限隔五溪，據(jù)荊楚之上游，為巴蜀之喉吭”、“西南四道之咽喉，吳楚萬里之襟帶”，其北靠大巴山，東鄰巫山，南接七曜山，長江橫切七曜山形成了長江三峽之一的瞿塘峽，周圍還有白帝城、先主廟、宋玉宅等歷史古跡。城的四周高山竦峙，懸崖峭壁，長江浩浩湯湯，水流激蕩，這樣雄壯驚險的景象往往能激蕩起文人們壯闊不竭的情思。此時的杜甫已經54歲，經歷了半生的顛沛流寓；目睹了種種民生疾苦；王維、李白、鄭虔等好友相繼離世；自己也貧苦凄涼、百病纏身。在夔州這座封閉的山城里，杜甫與外隔絕又纏綿病榻，有足夠的時間回憶往事，懷古感今，并對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進行了進一步探索。他在這里寫下了430多首詩，占其詩集收錄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以上，其中就包括《登高》《秋興八首》等流傳千古的名作。

《秋興八首》是杜甫身居夔州，感應秋天之物象，回憶長安之盛景，表達自己故國之思的感懷之作，其中出現(xiàn)的秋天物候現(xiàn)象對于詩人表達其悲情具有重要意義。

圖1 秋季物候圖①

(一)白露秋楓菊兩開

《秋興八首》其一以“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②起興，該句既是該詩的起始，又是整組律詩的發(fā)端，為整個《秋興八首》奠定了悲涼蕭瑟的感情基調。在這句詩中，出現(xiàn)了兩個非常典型的秋天物候現(xiàn)象：白露、楓樹。

在七十二候中，立秋的第二候便是“白露降”。白露是一種水汽凝結的現(xiàn)象，表明氣溫的下降。立秋時節(jié)，涼風始至，白露初降，秋日的清晨，天氣微涼，隨處可見草木枝頭掛滿露水，提醒人們秋天的到來。隨著白露初降，氣溫開始下降，人體有明顯的感知，周圍的自然物象也開始染上秋色，“凋傷”二字更是奠定了全詩感傷悲愁的感情基調。白露降是初秋的象征，作為整組《秋興》的開端再妥帖不過。以人們熟悉的初秋之物候景象切入，秋季由初轉深，情感亦由淺入深。隨著物候景象的更替演變，作者之悲愁亦越發(fā)深刻。由此，我們不得不驚嘆《秋興》組詩構思之精妙。

而楓樹屬槭樹科槭屬樹種，主要生長在我國長江流域及其以南各省區(qū)。楓葉色澤絢爛、形態(tài)別致優(yōu)美，每至秋天樹葉變?yōu)榛鸺t色，是風景園林中表現(xiàn)秋色的重要中層樹木。杜牧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10]5999就是對秋楓的贊美。而夔州屬中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春早、夏熱、秋涼、冬暖，四季分明，三峽兩岸的楓樹也隨著天氣漸寒而逐漸染上了鮮艷的緋紅，遠遠望去，艷麗似火，直至今天還有大批游客選擇在秋季游賞三峽兩岸的楓景，可見其不竭之魅力。但這壯美的勝景在當時詩人眼中卻是被清寒的“玉露”所“凋傷”的一片破敗之象。正如王國維所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盵11]5杜甫將自己一腔難平的憂思投射在滿山的楓林上，移情于景，故目之所及皆成黯然蕭條之景象。被凋傷的不只是楓樹林，還有被戰(zhàn)亂、苛稅、貧苦所“凋傷”的百姓。

“巫山巫峽氣蕭森”一句中的“氣”當為氣候，處暑的第二候為“天地始肅”，指的是天地一片蕭瑟肅殺的景象。杜甫筆下的巫山、巫峽，都彌漫在一種蕭森肅殺的氣氛之中，這種蕭瑟陰森的氣氛既可能指寒涼的氣溫帶給人的主觀感受，也可能指巫山巫峽籠罩在若有若無的薄霧之中顯得越發(fā)幽暗的景象。曹丕《燕歌行》中亦有類似的表述：“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盵12]99經過一番蕭森之氣的渲染，詩人才開始抒發(fā)其感懷悲愁，言明自己的一片“故園心”。其實，在杜甫眼中，不僅巫山巫峽“氣蕭森”，而且整個國家在經受動蕩戰(zhàn)亂之后都顯得“氣蕭森”。

頷聯(lián)以“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承上句“巫山巫峽”之后，頸聯(lián)以“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轉入傷情。此時的杜甫在夔州已度了兩秋，但仍滯留此地，未能出峽北歸，此處借“叢菊兩開”表現(xiàn)時間的流逝?！熬沼腥A黃”是寒露的第三候。而菊作為秋天的重要物候，是人們對于秋天的聯(lián)想之重要媒介。黃巢《不第后賦菊》“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10]8384，描繪的就是金秋時節(jié)滿城金菊盛開的景象。時間每時每刻都在流逝，但是人們不可能時時刻刻都注意到這種向前的運行，古人感知時間往往是通過觀照身邊的物象，斗轉星移，月盈月缺，花謝花開，春去秋來?；ㄒ验_過兩度，不知不覺稽留此地已一年有余，孤舟被緊系在江面上停滯不發(fā)，我一片故園之心亦只能獨自落淚。此處“系”一字雙關，既指孤舟系于江面，又指自己心系故園。

《秋興八首》其一以典型的秋天物候現(xiàn)象來交代背景、渲染氣氛、抒發(fā)情懷，正是因為杜甫看到了這些秋景，受到了觸動，才引發(fā)了他接下來一系列的回憶感懷。我們從中也可以感受到杜甫對于國家以及自己命運的憂慮和傷懷。可以說，沒有這些秋天的物候，或許就沒有這組流傳千古的《秋興八首》。

(二)孤城落日猿哀鳴

《秋興八首》其一以“暮”字作結，其二以“落日”起句，上下相承?！百绺鲁锹淙招薄泵枥L了落日西斜、孤城凄清的蕭瑟之景。金圣嘆在《杜詩解》中說：“唐人詩，每用‘秋’字，必以‘暮’字對，秋乃歲之暮，暮乃日之秋也，都作傷心用?！盵13]176無論是“秋”還是“暮”都與臨近終止有關，給人以傷心悲涼的情感體驗，兩者連用更顯凄涼。尤其將秋暮之時間安排在“孤城”的大背景之下，愈發(fā)顯得凄清蒼涼。在這樣的悲景起興之后，下句寫“每依北斗望京華”，京華指的就是國都長安，這一句照應上一章的“故園心”，上下章節(jié)照應相承。

在首聯(lián)承接上一章營造傷感氣氛之后，杜甫寫到了猿鳴現(xiàn)象：“聽猿實下三聲淚?！贬B道元《水經注》載：“(三峽)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盵14]756三峽兩岸的猿猴在林寒澗肅的秋天往往會感應而嘯，因此，在長江三峽地區(qū)，猿嘯也是一種獨特的秋天的物候現(xiàn)象。猿嘯的聲音往往給人以哀傷凄異的聯(lián)想，白居易的《琵琶行》里就說“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10]4821。滿心傷懷的杜甫也不例外，再加上三峽地區(qū)獨特的峽谷地形，營造出“空谷傳響，哀轉久絕”的效果，加深了猿嘯的感染力，讓他難免聞之感傷落淚，并發(fā)出了“奉使虛隨八月槎”的感慨。

(三)月映蘆荻燕子飛

《秋興八首》其二以“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作結，涉及“藤蘿”和“蘆荻花”這兩種植物。藤蘿是觀花藤本植物，纏繞莖，羽狀復葉，小葉長橢圓形?？偁罨ㄐ颍杭鹃_花，是春天常見的物候。而蘆荻是一種多年生挺水高大宿根草本植物，細桿，堅韌，多節(jié)，穗呈掃帚狀，花期大約在秋冬季節(jié)，是重要的秋天物候。水邊的蘆荻抽穗亦是秋天之象征。清寒的水邊，蒼蒼蘆荻一望無際，蒼茫的月色映照在蘆荻花上，更染上了幾分凄寒。這里的月映蘆荻花不僅僅是點“秋”之題，更重要的是暗示時間的流逝。月色方才還停留在石上之藤蘿，倏忽之間已移到了洲前的蘆荻花上，一個“已”字寫出時間流逝的迅速以及不可覺察。從兩種不同季節(jié)開花的植物的轉換亦言春秋代序。春夏之交的藤蘿花似乎還在眼前，而如今蘆荻花卻已經開滿洲前。月色從藤蘿轉移至蘆荻表明時節(jié)變換。時節(jié)屢易，春去秋來，歲月如流，而自己老之將至卻仍稽留夔州，功業(yè)無成。由大自然的花謝花開，草木枯榮聯(lián)想到自己有限的生命歷程，讓人不禁產生“歲月忽已晚”的悵惘。斯景，斯情，如何讓人不悲愁？此處“月照蘆荻”與前文“叢菊兩開”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用物候的轉換循環(huán)來表明時間迅速而又無聲的流逝。

《秋興八首》其三寫夔州朝景，頷聯(lián)“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提到了燕子這種重要物候。燕子又名玄鳥，屬候鳥，隨季節(jié)變化而遷徙，秋冬時節(jié)飛往溫暖的南方過冬，春天再飛回北方。由于燕子的這種季節(jié)性遷徙，人們將其作為昭示季候的現(xiàn)象，白露第二候即為“玄鳥歸”。相傳燕子于春天社日北來，秋天社日南歸，晏殊的“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便以此表示時間的推移。對此句的理解各家略有出入，王嗣奭在《杜臆》中將其解為：“故漁人之泛，燕子之飛，此人情、物情之各適，而以愁人觀之，反覺可厭。曰還，曰故，厭之也?！盵15]275他認為杜甫以自己滿心的悲愁來觀物，這些日常景象都覺得生厭。而楊倫在《杜詩鏡銓》中則認為：“漁人、燕子，即所見以況己之漂泊。故飛飛，即公詩秋燕已如客意?！盵16]645筆者以為，第二種解讀較為妥當。漁人已經信宿捕魚卻仍然滯留江面，秋天已至，燕子當歸，卻仍然飛飛于空，以所見之物自況，正如自己羈旅在外，漂泊江湖，久客不歸。由所見的物象觸動情思，聯(lián)想自身遭遇境況，觸景傷情，才有了后幾章的思憶長安的描寫。

(四)菰米露冷蓮房墜

《秋興八首》其七主要思憶長安昆明池，頸聯(lián)“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描寫的是秋天時節(jié)菰米結實，蓮花凋落的景象。菰是草本植物，生長在淺水中，秋天結實，其果實即為菰米，可烹為菰米飯。蓮花夏日盛放，冷秋則花瓣墜落，初結蓮子。此二者都是秋天常見的景象。詩人雖此時身在夔州，卻心念起昆明池畔，此刻池畔生長的菰米應該都成熟成片了吧？可還有人去收成？池中的蓮花估計已經花瓣落盡了吧？如今又是怎樣破敗的景象呢？《杜臆》注：“菰米、蓮房，物產豐饒，溥萬民之利，予安能不思？”[15]276菰米、蓮房都是長安曾經的富饒安寧的象征，此處杜甫思憶長安之富饒，聯(lián)想到經歷動蕩劫難之后破敗蕭條的景象，其悲感溢于言表。蓮花夏日極盛，“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一派生機盎然，鮮活興盛的景象，但是秋風漸至，也難免葉枯花落，只得“露冷蓮房墜粉紅”。原本蓮葉接天的湖面，只剩殘荷敗枝倒影于清冷的水中，怎能不讓人感覺頹敗凄涼？李璟就曾寫道：“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盵17]439由蓮花的枯榮聯(lián)想到自己日漸憔悴的生命，甚至是整個國家的命運，是大自然的枯榮引起了詩人的思考和哀愁。菰米成熟漂沉無人收，蓮花落盡無人賞，是戰(zhàn)爭使人們流離在外，是動亂讓百姓民不聊生。這一句既是追憶長安物產豐饒的盛景，又借以表達自己的愁苦。

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自然界春去秋來，花謝花開，草木枯榮，有其定律，循其運行規(guī)則，人生一世亦是如此。從本質上來說，人與大自然是同樣的，有生有死，有榮有衰，人們觀照自然時序更替，又何嘗不是觀照自己有限而短暫的一生？是大自然的時序性的節(jié)律激起了人們的生命意識。曾大興在《氣候、物候與文學》中將生命意識概括為人類對于自身生命所產生的一種自覺的情感體驗和理性思考，其包含生命本身的覺悟和認識，以及對生命價值的判斷和把握兩個部分[18]24。生命意識是潛藏在我們意識深處的對個體生命的認知，一般人不會時常將它掛在嘴邊，只有在遇到某些令人動容的事情、面對一些觸動心靈的物景的時候才能夠“緣事而發(fā)”“應物斯感”，才會激發(fā)出這種生命意識。

人類生活在大自然之中，時刻置身于這種生命大輪回之中，隨處可以找到與自己的生命本質相接近的物象。一天之內，有日升月落，于是李商隱感到“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登樂游原》)；一月之內，有陰晴圓缺，于是蘇軾悟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水調歌頭》)；一季之內，有花開花落，于是杜秋娘有“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金縷衣》)；一年之內，有燕去燕歸，于是晏殊嘆“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浣溪沙》)。人們對于人生命題的思考往往是因外在事物的觸動。

正所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在蕭瑟的秋季搖落變衰，人生也就是短暫的數(shù)十年光陰?？幢M人世悲歡離合的杜甫此時也走到了他人生的暮秋，面對滿眼秋意的物候景象，才真正懂得了秋之悲涼。他在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詠懷古跡五首》其二中寫道：“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盵2]1510宋玉因在《九辯》中寫下“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19]220的名句而被稱為“悲秋之祖”，杜甫在游歷完宋玉宅舊址之后寫下這首感懷詩?！皳u落深知宋玉悲”，正是眼前所見的萬物搖落，才深刻懂得了宋玉在《九辯》里表現(xiàn)出來的悲涼。人生不過數(shù)十次物候的更替，在歷史的風雨面前人類一樣是命如螻蟻，由此觀之，人與草木鳥獸又有何異？在自然面前觀照自身命運，既慨嘆命如草木，在風雨中搖落，又深切同情在動蕩流離的風云巨變中被吹打的百姓。他悲憫流落民間體無完膚的王孫，他悲憫剛剛成婚就要奔赴戰(zhàn)場的將士，他悲憫子孫皆戰(zhàn)死的老嫗，他悲憫在風雨中凄苦度日的百姓，他也悲憫自己垂老漂泊病痛纏身功業(yè)無成。這一切都體現(xiàn)了杜甫對于生命的關切，不止是對自己的，還有對他人的，對國家社會的。這種對于生命的關切，這種悲憫之情，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不僅僅來源于杜甫的家庭環(huán)境、學識修養(yǎng)、人生閱歷，還源于他對周遭物象的敏感認知和自我觀照。順時而變的物候現(xiàn)象不僅激發(fā)了杜甫的創(chuàng)作熱情，成為他筆下重要的表現(xiàn)對象，而且給了他生命的啟示。

四、結語

杜甫的《秋興八首》以豐富而典型的秋天物候現(xiàn)象入詩，不僅點明“秋”的主題，更是因為秋之物候給了他觸動，激發(fā)了他的詩情。詩中蕭瑟的秋景物候渲染了悲涼的氣氛，奠定了組詩悲愁的感情基調。這些物候現(xiàn)象不僅寄托了他的故國之思，還暗含了他的悲傷之情。從更替的物候現(xiàn)象當中，詩人意識到了時間的流逝；從草木的枯榮里，詩人觀照到了人生以及國家的榮辱興衰；從觀照不同的物候里，杜甫感觸到了自己的生命意識。秋之物候，使得杜詩之悲情更為深刻而雋永。

注釋：

①根據(jù)七十二物候列出，請參看馮秀藻《二十四節(jié)氣》。

②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84頁。文中所引杜詩均出自該版本，不再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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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于 湘]

2016-12-13

羅春菊(1993— )，女，廣東茂名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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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390(2017)03-008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