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基剛 張弘坤
(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上海200433)
洪堡特語言哲學思想視野下的漢語學術期刊走出去研究
蔡基剛 張弘坤
(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上海200433)
[摘-要]漢語學術期刊要走向世界,要么通過英語這個世界通用語,要么依靠漢語本身。任何一種語言都有表示其語法關系和語法意義的語法形式。印歐語系的語言基本都采用顯性語法標志,即通過屈折形變,在單詞上黏附語素表示各種語法范疇和語法意義。但漢語是一種表意文字,難以采用屈折形變方式去表示語法意義。漢語更多的是依賴聽話人通過積極的思維和上下文語境去理解、推測詞與詞、句與句之間的語法關系。漢語顯性語法形式的缺失或不完善往往會消耗聽話者解讀時更多的認知努力。中國人因其文化和漢語語境可以彌補漢語顯性標記的不足,但對母語為非漢語的讀者卻是很大的挑戰(zhàn)。在提倡漢語學術和文化走出去且國際讀者群日益壯大的今天,我們有必要開始研究漢語書面語篇的顯性標志,完善漢語的書面語法,讓漢語期刊走向世界。
洪堡特;語法形式;顯性與隱性;漢語學術期刊;走出去
今年是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誕生250周年(1767.6.2—1835.4.8)。洪堡特用畢生精力探索語言與思維的關系。難能可貴的是,作為一個德國人,他竟寫下不少研究漢語的文章,試圖從與漢語這個和西方完全不同的語言的對比中發(fā)現(xiàn)語言、語法形式與思維三者間的關系。他認為語法形式是邏輯關系的載體,是思維和語言的橋梁,語言形式的完善可以讓說話人準確表達思想,減輕聽話人的認知負擔,減少對話雙方的誤解。今天,我們從洪堡特這一語言哲學思想來探索語言與學術思想傳播的關系,應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英國劍橋大學的一個科研團隊通過廣泛調查得出結論:“語言依舊是全球學術交流和傳播的主要障礙?!保?]他們發(fā)現(xiàn),目前全球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新科學成果是以英語之外的其他語言發(fā)表的,如在2014年出版的16種不同語言的期刊論文和書籍,僅關于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學術成果的數(shù)量就超過75-000項。而在這些學術成果中,有35.6%不是用英語發(fā)表的,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以西班牙語(12.6%)、葡萄牙語(10.3%)、簡體中文(6%)和法語(3%)發(fā)表的。但用非英語發(fā)表的學術成果的傳播范圍遠遠低于英語,“這種知識傳播的不平衡影響著母語為非英語國家的科研成果向外傳播”,阻礙了全球知識的交互融合和科學知識的應用。Ronen等通過對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1979到2011年間組織的、由150個國家翻譯的大約220萬種著作(涉及1-000種語言)的調查,梳理翻譯中的源語言和目的語的種類、比例、關系(如原作先翻譯成什么語言,再由這種語言翻譯成什么語言,或只有一次翻譯等等)[2]5616-5622,發(fā)現(xiàn)知識被翻譯成英語或直接用英語表達的數(shù)量最多,傳播最快,傳播范圍最廣,也就是說英語處在世界知識傳播網絡的中心,或第一位。知識必須翻譯成英語,或用英語表達才能更好地傳播到全世界。其次是西班牙語、法語和德語等,而漢語則處在世界知識網絡的邊緣。應該看到,隨著中國國際地位與影響力的持續(xù)上升,漢語作為中國軟實力對外展示的重要象征,近年來逐漸為國家走出去國際戰(zhàn)略所倚重,在這一背景下探討如何完善漢語,如何建設面向世界的中文學術期刊,讓漢語書面語篇為更多母語為非漢語的讀者所接受,具有很重要的意義。為此,本文探討以下幾個問題:語法關系和語法形式的關系;漢語和英語語法形式對理解和認知的影響;如何完善漢語語法形式,促進中國學術期刊走出去。
說到洪堡特,就繞不開20世紀西方哲學所經歷的從本體論和認識論向語言轉向的革命。在洪堡特和索緒爾這些大語言學家和哲學家的影響下,當時越來越多的哲學家都逐漸認識到哲學歸根到底是對語言的思考[3],即語言和世界的關系,語言或詞語的意義[4]。詞是語言的主要成分,是使用者對世間萬物的直接描述和對世界現(xiàn)實進行概念切割的結果,不通過詞語表達,我們的“思想就如一團不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渾然之物”[5]。但詞有其指稱,也有意義,而意義有內涵和外延,詞只有在句子里才具有意義或意義才能確定。因此,語言哲學家弗雷格提出了語境原則和上下文原則[6]。上下文即詞與詞的關系,句子與句子的關系。索緒爾把詞與詞的關系稱作聚合關系和組合關系,這種關系就是語法關系[5],或稱為語法意義。詞之間有了語法關系,就可以使孤立的詞具備交際功能,如確定名詞、形容詞和動詞等,或主語、賓語和謂語等。出現(xiàn)了主謂關系、動賓關系等語法關系,交際就變得相對穩(wěn)定。顯然,語法關系的出現(xiàn)是語言從低級階段向高級階段發(fā)展的結果,可充分滿足人類各種復雜的思想交際。
語法關系或語法功能是指句子各成分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是抽象的,需要通過某些手段使自身得以在詞與詞的聯(lián)系中體現(xiàn)。這些手段就是語法形式。語法形式是思想或思維投射在具體語言中的聯(lián)系,反映詞語的語法屬性和組合規(guī)則。不同的語言有表達語法關系的獨特手段。就洪堡特看來,表達語法關系的手段或形式有明示即顯性的和暗示即隱性的。顯性的是指語法關系在語言表達中顯露在句子表面的語法標志,語法顯性標志大致有三種:詞序、虛詞和語法范疇。語法范疇是對語法意義的概括和歸納[7]。從詞法層面說,印歐語系的語法范疇是通過屈折形式即添加語素的詞形變化來表達語法意義的。如詞性,即給詞標明語法屬性。英語中用-ness,-ity,-ion等語素來表示名詞,用-en,-ize表示動詞,用-ful,-ble表示形容詞,用-ly,-ward表示副詞等。給詞規(guī)定語法屬性能有序地把詞與詞聯(lián)系起來,確定其主語、賓語、謂語、補語和狀語等成分,構造成句子,而且便于理解。從句法層面,語法范疇還可以表示更豐富的語法意義,如格標記he/him,這樣不管它們出現(xiàn)在句中什么位置,就能辨別出he是主格,him是賓格。不少印歐語系的語言連名詞也有格標記,如匈牙利語ember,embert,embernek都是男人的意思,但它們分別表示主格、賓格和補格。還有性標記,如法語表示“老朋友”有vieil ami和vieille amie,通過形容詞和名詞的屈折變化能清楚表明前面是陽性,后者是陰性。同樣,“這(些)漂亮的女人是我姐姐”:法語是La belle femme est ma soeur和Les beaux femmes sont mes soeurs,不僅名詞和動詞(femme(s),soeur(s),est/sont)有單復數(shù)和性別標記,連冠詞和形容詞(la/les,belle/beaux)也有單復數(shù)和性別標記。還有時體標記,如英語的The actress lives/lived/is living in Shanghai等。洪堡特認為,無論是詞性分類還是語法范疇都是語法關系發(fā)展到最高級的成果,是思想附著在語言表達上的集中和最精簡完備的體現(xiàn)[7,11]。一個利用顯性語法形式表達語法意義的語言是最省精力的語言,因為說話人不需要用猜測或額外的思維去理解詞與詞之間、句與句之間的語法關系,語法形式已經說明了一切。
所謂語法隱性標志實際上是沒有標志,語法關系是隱藏的,某個短語或句子的語法關系是通過聽話者的精神活動如運用自己頭腦中的百科知識或結合句子的上下文語境來推測的。由于每個人的百科知識不同,對上下文語境的理解不同,這樣對同一句子就有不同的解讀。如說“我的老朋友”,聽話人就不知道說話人的老朋友是男是女,但法語表達為ma vieil ami或ma vieille amie,一開口就很清楚。因此,語言學中往往把印歐語系的語言稱為“老實語言”,因為語言沒有給說話人可隱瞞朋友性別的選擇。還有電視里聽到“美國會提出強烈抗議”,是美國國會還是美國可能會,沒有詞性標記,要判斷說話人的真實意圖必須通過語境即上下文或常識來推測,這樣聽話者不得不花費更多的認知努力。洪堡特認為,“語言交際要求聽話者對表達中的事物和形式、對象和關系做出明確的區(qū)分才能完成交際”[7]57。而這種區(qū)分所涉及的人的認知努力與語法形式有直接關系,語法標記的缺失或不完善往往會消耗聽話者解讀時更多的精力,甚至干擾思維理解活動。
不同語言中的語法顯性標志和隱性標志的比例不同,有的前者占主導地位,有的后者多一些。一般說來,語言發(fā)展是從隱性手段開始的,最初說話人往往利用語境和說話時重讀或停頓來表達意思,如“美國會”讀成1+2和2+1,意思就區(qū)別出來了,也就是說把聯(lián)系詞與詞之間的形式和功能留給聽話人去處理,聽話人通過語境在自己的思維里努力添補那些在話語里缺失的關系和形式。后來,隨著交際復雜性的需要,對話雙方就利用詞序和虛詞等來指示關系和功能。但用詞序來表示關系是不穩(wěn)定的,常常導致模棱兩可。慢慢地,語言就發(fā)展出表達語法關系的語法范疇,通過語素的黏附和添加或通過元音、輔音的變化產生的語法形式來表達語法意義??梢姡谡Z言發(fā)展的過程中,由于交際的日益發(fā)達和頻繁,隱性標志的比重往往會隨著顯性標志的發(fā)展而逐步減少。最后,思維(即對語法關系猜測的認知活動)可以完全濃縮到語法形式中。
與英語和其他印歐語系的語言不同,漢語的語法關系大多是通過隱性標志來表達的。洪堡特專門論述了漢語語法,盡管是古漢語,但他認為古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除了復合詞的大量出現(xiàn)有所區(qū)別外,在語法結構方面并沒有差異[9]。他認為漢語是“幾乎不具備任何通常意義的語法的語言”?!八恼Z法關系僅僅由詞序或獨立的詞來表達。某個詞應該被理解為名詞、形容詞、動詞還是助詞,全憑讀者從上下文去猜測。雖然普通話和文學語體的努力使語言在語法上變得更加明確,但也沒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語法形式?!保?]60
這種情況和文字性質有關。英語是拼音文字,字符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字母組合,通過語音所構成的屈折形變即語素(如-ed,-ness)黏附在詞上,非常有利于英語顯性標記的形成。而漢語是表意文字,任何語法意義的表達除了用詞序和虛詞外只能添加方塊字構成語素(老-,-性,-化)。而方塊漢字是從象形文字發(fā)展來的,“性”、“化”這些字本身就有意義,或具有與生俱來的聯(lián)想意義,如“美利堅”、“巧克力”等通過音譯選擇的詞,其本身就具有強烈暗示功能,傳遞或褒或貶的意義,這樣很容易干擾準確意義的傳遞。所以漢語中真正表達語法范疇的構詞語素很少,表意文字本身的先天不足使人很難運用屈折形變方式表示語法意義。
在英語等印歐語系里,通過屈折語素黏附,可以顯示詞類,如名詞、動詞、形容和副詞等,-ess,-ion,-er,-ble,-ly等字母組合的語素讓讀者可以不依賴上下文就能識別出詞的基本功能或范疇。而漢語除了“的”、“地”可以區(qū)分形容詞和副詞(但很多時候可以不用,如“黑色皮包”、“迅速處理”)外,動詞和名詞是沒有標記區(qū)分的(如學習、研究),只能通過詞序和語境來推測其詞性,即漢語詞所表達的語法關系體現(xiàn)在句子中詞的位置和語境意義上,而非詞本身上。再如“我是個性開放的人”,“性”是詞性語素還是實詞,并沒有語法標記,這樣歧義就產生了:個性和性開放。
沒有語法標記,每個詞語以不變的形式充當不同的詞性功能,而說話人也沒有辦法從語言形態(tài)上把握詞性和詞與詞之間的關系[8]。同樣,漢語動詞沒有屈折形變,這樣就無法做到像英語動詞一樣,可以在動詞上體現(xiàn)數(shù)和時體等語法意義。即漢語不能從其動詞本身體現(xiàn)使動者是復數(shù)還是單數(shù),也無法體現(xiàn)動作發(fā)生在過去還是現(xiàn)在。同一個動詞形態(tài)可以表達多種時態(tài),很容易造成歧義。另外,漢語動詞無法體現(xiàn)主動和被動性質。如“雞不吃了”是雞不吃食了,還是我不吃雞了,沒有主動和被動標記,或主格和賓格標記,就會產生歧義。當然,漢語在主被動性質不明、時間發(fā)生不明的情況下,會有語境、話題、詞序或通過增加狀語等使概念清晰。
漢語不通過屈折形變表達語法關系,剩下能夠表達語法關系的顯性手段便是利用虛詞和詞序這兩種手段。但漢語中虛詞(如助詞、連接詞等)并不是語法形式的標識,只是“一個思想片段向另一個思想片段過渡的詞”[8]115。從形態(tài)上看,這些虛詞與動詞或形容詞和副詞,甚至句子間的“聯(lián)系十分松散,不僅位置不確定,而且不總是伴隨這些實詞和句子出現(xiàn)的”[8]115,往往可以“被省略”[10]165,可有可無。如漢語中大量使用的緊縮句或四字格中,虛詞都省略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物極必反”、“玩火自焚”。這些因果關系或轉折關系或平行關系都得靠自己去理解。也因此,漢語句子一般比較短[8]116,多以主謂結構或動賓結構的小句或短語形式,根據時間和空間的象似原則,直線向前推進。而英語可以借助which,that,when,where等關聯(lián)詞,和in,of,on,with等介詞,能在一個長句中建構比較復雜的因果、條件、主次等關系(如主句承載重要信息,從句一般介紹次要背景信息),打破時空限制,猶如大樹。而以小句/短語群構成的長句往往不如一個復雜長句所表達的這些信息關系清晰,因為漢語中逗號甚至句號的使用是較隨意的,是根據討論的話題、語言的韻律和作者個人的想法使用的,具有很大的彈性,不像英語中的逗號和句號是語法性或強制性的。
漢語確實可以通過詞序來彌補虛詞的不足。如“來客人了”,“客人來了”,英語通過a/the表達不確定性和確定性,漢語通過把主語放在動詞后表示不確定性,所以不說“來爸爸了”,因為爸爸是確定的。但漢語里的詞序又不是穩(wěn)定的,而是受制于話題或語境的。“這場大火,幸虧消防隊來得及時”,誰是句子主語,顯得不重要。“中國男隊我只佩服這兩支,因為誰都可以打敗”,“誰”是主語還是賓語,語境可以告訴。印歐語言里,詞序的穩(wěn)定性是通過詞性和主謂賓固定下來的。在漢語里,詞序和詞性沒有直接聯(lián)系。同一個詞可以充當句子里的不同成分而語言形式沒有變化,因此詞序在漢語里只是意思表達的一部分,只指明“哪個概念指向哪個概念,或被哪個概念所限定”[8]115。如果句子靠概念而非形式粘連,那么聽話人只能通過聯(lián)想、猜測和上下文語境去理解詞語間的聯(lián)系和各自的語法功能。如“紅燒魚塊”,“紅燒”是形容詞還是動詞,似乎都可以。沒有詞性標記,一種語法形式可以表示不同的語法意義(偏正和動賓)。
“每一種語言都必須利用內在語法關系為讀者的解讀服務”[8]116。但在漢語里,這種內在的語法關系往往靠聽話人推繹出來。印歐語言里具有表達語法關系的形式標記,在漢語里往往分散、孤立和隱蔽地存在于說話人的思維方式中。所以,漢語聽話者所付出的認知努力較大,他們必須從詞語意思思索它們的關系。“換言之,漢語讓聽話人自己去添補一系列中介概念,而這等于要求精神付出更多的負擔;精神必須彌補語法所缺失的部分?!保?]117
語言是思想的載體,漢語的學術和文化要走向世界,借助國際通用語英語可以幫助中國學術和文化傳播得更廣泛。因此,說到中國學術和文化走出去,我們首先想到的是翻譯成英語或用英語發(fā)表,這也就是越來越多的中國期刊開始向英文期刊轉型,力圖成為SCI或SSCI、A&HCI索引期刊的原因。但這要付出代價:一是國內最優(yōu)秀的研究成果都發(fā)表在英文期刊(尤其是科技成果),致使很多看不懂英文文章的中國科技人員無法及時分享中國同行學者的研究成果。二是漢語在世界學術交流的地位將進一步被削弱。國際學術界已意識到這個世界性問題并提倡多語發(fā)表,如《歐洲應用語言學》是SSCI索引期刊,但也接受除英語外的法、德、葡、西語論文;《比較英語》是國際科技語言的SCI期刊、具有地域文化特點的SSCI和A&HCI期刊,這幾年用非英語發(fā)表的論文比例越來越大,英語的獨霸地位已經松動。這對漢語走出去是極好的機會。為此,姚申提出,要“力爭漢語成為國際學術研究與交流的通行語言”[12],讓國際讀者直接讀懂中國學術文章。
但我們必須承認,中國學術和文化借助漢語走出去,在推動針對國際讀者的漢語學術刊物的建設中,還存在很多困難和問題。國際譯聯(lián)會刊主編Frans認為,“中文期刊的影響力將隨著漢語熱而逐年提高”,“中國學術期刊實現(xiàn)國際化與漢語國際化進程密不可分?,F(xiàn)在西方學者很少接觸中國學術期刊,原因在于他們對漢語認知度較低”[13]。因此有必要探討如何完善漢語書面表達,減輕國際讀者漢語閱讀的認知難度或精神努力。中國漢語界從趙元任先生開始到現(xiàn)在,都比較關注漢語口語語法的研究,而對書面語法的研究注意似乎不夠。語言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應該是從口語到書面語,從高語境語言到低語境語言,從語法隱性標記到顯性標記。但新文化運動后白話文興起、舊中國文盲比例較高,以及當今網絡文化的發(fā)展等種種原因,都不同程度影響了漢語從口語語法向書面語法轉型的進程。盡管最近幾十年中國學術文章大量出現(xiàn),但使用的文體或判斷的標準還是基于口語語法,似乎有將口語的韻律、短句規(guī)則或語感(如“聽上去能不能說”)遷移至書面語的傾向,以文字讀起來是否“朗朗上口”、“聲調鏗鏘”、“頓挫抑揚”來判斷句子好壞,反對長句,反對歐化語言。譬如,我們在翻譯英、德、法語學術文章時,為了“順口”,不得不把因果、主次等關系非常清楚的一個復雜長句,切成一個個去掉關聯(lián)詞的、用逗號連接的小句,避免所謂的歐化表達。削足適履的結果是,小句讀上去順口了,但相互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原句或翻譯成歐化長句表達得清晰嚴謹。筆者認為這種評判標準影響了漢語書面語法的研究。如果學術文章的語言標準要由口語語感和讀起來順口來裁決,那必然會影響漢語書面語體的獨立和發(fā)展。
哲學家們認為自然語言(即日??谡Z)充滿了不確定性,如情緒色彩、暗示、比喻和雙關等,尤其是各民族都有不同語言,這一切都干擾了語言交流。因此從19世紀起,他們提出并嘗試設計各種人工語言,但都未成功。然而這不妨礙我們對一種語言的完善。實際上,人工語言比較成功的嘗試都是對自己母語進行系統(tǒng)的修正[4]。因此我們完全可以以英語(英語語言是世界學術通用語,也是世界上最為人們熟悉和使用的語言)為基礎,“改造”漢語的自然語言或口語語法,完善面向國際讀者的漢語書面語法體系,幫助漢語學術語篇更好地走出去。在這方面,馬建忠和剛剛逝世的周有光先生都做了大量嘗試。前者發(fā)現(xiàn)漢語缺乏明晰的語法系統(tǒng),影響到語言表達的效率和漢語在世界的地位,于是撰寫了《馬文氏通》,引進西方“葛郎瑪”(grammar),如詞類和主謂語等,在漢語語法向西方語言語法體系靠攏方面跨出了一大步。后者在設計和推廣漢語拼音方面做了開拓性工作。漢語拼音不僅僅是讓方塊字變成西方讀者熟悉的字母,能夠讀出聲音,更重要的是通過詞與詞之間的空格對詞進行了切分,句子呈現(xiàn)方式類似西方語言句子。今天在兩位開拓者對漢語語言完善的基礎上,我們面對日益高漲的國際學術交流需求,完全可以再進一步。
首先對于國際讀者,我們必須區(qū)分學習漢語、欣賞漢語文化和語言魅力的讀者群體與汲取漢語學術成果信息的讀者群體。這里是指針對后者進行漢語的學術語言的改造。例如考慮到國際讀者缺少交流雙方面對面的直接接觸,缺少文本語境和中國文化語境知識,缺少漢語口語語法韻律和語感的情況,我們在面向這個讀者群體的文章或期刊上,是否可以嘗試通過書面表達的規(guī)范化和增加顯性語法標記的方法,以減輕國外讀者的認知困難或精神努力?具體可以有以下幾個方面:(1)有無可能采用詞與詞之間空格的寫作和編排方法(當然,這就必須加強漢語詞性標識的研究工作),這樣,類似“美國會”和“我是個性開放的人”的歧義概率會大大減少,斷成1-2和3-5或2-1和4-4意思就明確了??谡Z中靠讀得松緊以消除歧義的情況可以在書面語體中通過空格解決。(2)盡量不省略,甚至增加語法標記如虛詞“的”、“地”、“得”、“了”、“著”、“正”、“已”等?!凹t燒的魚塊”和“紅燒魚塊”,添加了一個“的”,意思就清楚了,無須依靠上下文語境。(3)提高句子的規(guī)范性,盡量做到主謂賓俱全(包括講究主謂賓之間的語義邏輯關系),少用四字成語、省略句①如類似前面省略“被”的雞不吃句子:手術完成了、機器安裝了;省略復數(shù)標記的詞:乘客(們)、(許多)機器。、倒裝句和緊縮句等。(4)減少具有中國文化色彩的比喻和表達,如“粗俗之輩”、“胸中無墨”、“朝秦暮楚”等??偠灾覀冋J為探索面向母語為非漢語讀者尤其是以汲取信息為目的的國際讀者的漢語語法形式,推進漢語書面語法的研究是非常迫切的。
洪堡特的語言哲學觀認為,語法關系是幫助思維理解言語對話的。而表達語法關系的手段主要有四種形式,其中三種即屈折形變、虛詞和詞序,最后一種需要聽話人通過思維和上下文語境去理解、推測詞與詞、句與句之間的語法關系。前三種語法標志是顯性的、外在的,而第四種即語境和思維是隱性的、潛藏的、需要依賴聯(lián)想的。在這四種手段中,顯性的語法形式最能幫助思維的認知活動,提高語言信息和理解的效率,而隱性語法形式往往會增加聽話人的精神努力。英語語法的外在標志比較豐富,通過這些顯性標記就可以將語法關系表達清楚,進而幫助理解;而漢語語法顯性形式的缺失或不足使得聽話者只能依靠詞序、語境信息和猜測從單個詞義中推導語法(詞間和句間)關系。所以在信息加工和解讀方面,漢語可能要比英語更加費力。中國人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其語境知識(包括中國文化語境和在漢語環(huán)境中潛移默化而積累起來的漢語習慣表達知識)彌補了語言中顯性標記的不足。但母語為非漢語的讀者則缺少這些語境,雖然他們中一些漢語比較好的人能依靠交流雙方所處的場景、上下文、及時的反饋和口語的韻律規(guī)則進行順利的口語日常交際,但在閱讀漢語學術期刊文章時情況就不一樣。因此,要力爭漢語成為國際學術研究與交流的通行語言,讓漢語學術期刊走向世界,第一步就是要研究漢語書面語篇的顯性標志,完善漢語的書面語法。
[1]閆勇:《破除學術傳播語言障礙》,2017年1月5日,http://ex.cssn.cn/yyx/yyx_xwtt/201701/t20170105_3370752.shtml,2017年2月3日。[Yan Yong,″To Break Down the Linguistic Barriers of Academic Spreading,″2017-01-05,http://ex.cssn.cn/yyx/yyx_xwtt/201701/t20170105_3370752.shtml,2017-02-03.]
[2]S.Ronen,B.Goncalves-&K.Z.Hu et al.,″Links That Speak:The Global Language Network and Its Association with Global Fame,″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Vol.111,No.52(2014),pp.5616-5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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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F.de Saussure,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trans.by Gao Mingkai,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1999.]
[6][德]弗雷格:《弗雷格哲學論著選輯》,王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年。[F.L.G.Frege,Selected Philosophical Works of Friedrich Ludwig Gottlob Frege,trans.by Wang Lu,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1994.]
[7][德]威廉·馮·洪堡特:《論語法形式的產生及其對觀念發(fā)展的影響》,見《洪堡特語言哲學文集》,姚小平譯,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4-62頁。[W.von Humboldt,″On Emergence of Grammatical Forms and Their Influences towards the Ideas,″in Anthology of Humboldts Linguistic Philosophy,trans.by Yao Xiaoping,Changsha:Hunan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2001,pp.34-62.]
[8][德]威廉·馮·洪堡特:《論漢語的語法結構》,見《洪堡特語言哲學文集》,姚小平譯,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5-121頁。[W.von Humboldt,″On the Grammatical Structure of Chinese,″in Anthology of Humboldts Linguistic Philosophy,trans.by Yao Xiaoping,Changsha:Hunan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2001,pp.105-121.]
[9][德]威廉·馮·洪堡特:《論漢語形式的通性以及漢語的特性(致阿貝爾·雷慕薩先生的信)》,見《洪堡特語言哲學文集》,姚小平譯,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22-177頁。[W.von Humboldt,″A Letter to Abel Remusat,″in Anthology of Humboldts Linguistic Philosophy,trans.by Yao Xiaoping,Changsha:Hunan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2001,pp.122-177.]
[10][德]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見《洪堡特語言哲學文集》,姚小平譯,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26-422頁。[W.von Humboldt,″On Differences among Human Language Structures,″in
Anthology of Humboldts Linguistic Philosophy,trans.by Yao Xiaoping,Changsha:Hunan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2001,pp.226-422.]
[11][德]威廉·馮·洪堡特:《論拼音文字及其語言結構的關系》,見《洪堡特語言哲學文集》,姚小平譯,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9-104頁。[W.von Humboldt,″On Relations between the Alphabetic Writing and Its Linguistic Structure,″in Anthology of Humboldts Linguistic Philosophy,trans.by Yao Xiaoping,Changsha:Hunan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2001,pp.79-104.]
[12]姚申:《漢語能否成為國際學術研究與交流的通行語言》,《中華讀書報》2012年11月7日,第5版。[Yao Shen,″Could Chinese Become a Lingual Franca in the International Research Communication?″Chinese Reading Weekly,2012-11-7,p.5.]
[13]吳攸、李珂珂:《師資、課程與翻譯的職業(yè)化——Frans De Laet教授訪談錄》,《上海翻譯》2012年第2期,第77-83頁。[Wu You-&Li Keke,″A Interview with Frans de Laet,″Shanghai Journal of Translators,No.2(2012),pp.77-83.]
Chinese Academic Journals Going Globa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boldts Linguistic Philosophical Thought
Cai Jigang Zhang Hongku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F(xiàn)udan 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With Chinas international status and influence being on the rise,Chinese language—a symbol of the peaceful national rise—has shouldered more responsibility of realizing the nations″going global″strategy in recent years.However,Chinese journals face great challenges in disseminating Chinese culture and studies worldwide.Unlike English and many other Indo-European languages,Chinese language is the barrier to the comprehension of most non-Chinese native readers(NCNRs)even with a little knowledge of Chinese partly because of its grammar.Grammar is a set of rules governing the composition of clauses,phrases,and words through its grammatical relations in any given natural language.Every language has its own means to express grammatical relations in language use,overtly and covertly.Overt ones areexplicit grammatical markers.For example,English and other Indo-European languages use inflection such as prefix,suffix or vowel change to express different grammatical meanings such as tense,case,voice,aspect,person,number,gender,and mood.Chinese language,however,lacks inflection and therefore its grammatical categories are not expressed by overt grammatical means.
Developed from pictograph,every Chinese character has already carried semantic meaning.It is difficult to select a certain character to express a prefix or suffix without the interruption of its character meaning.Furthermore,a single character can function both as a content word and a function word.For example,in the Chinese sentence″wǒshìyīgèxìng kāifàng de rén,″the character″xìng″can be both a content word meaning″sex″and a suffix meaning″property.″When″xìng″is stressed,it refers to the former(I am a person of sexual openness);when it is unstressed,it refers to the latter(I am an open-minded person).The ambiguity is partly due to the lack of space between gèxìngkāifàng in writing,though in speaking the use of stress could clarify the meaning.Without inflectional transformation,Chinese has to rely on particles(e.g.conjunctions,clause relatives and prepositions)and word order.However,the position of Chinese particles in a sentence as well as their emergence in a sentence is not grammatically required and usually can be omitted.Examples are portmanteau phrases and four-character phrases that frequently appear in Chinese language,in which particles are often omitted for the sake of rhythm and parallel structures.Their causal relations or transitional relations can be inferred from the context or their idiomatic meanings.The principles of constructing Chinese sentences and phrases are somewhat similar to the growth of a bamboo,going straight forward in the order of temporal and spatial relations or of importance,without any need for conjunctions and relatives.However,a long bamboo-type coordinate sentence composed of minor sentences and clauses enjoys lesser clear grammatical logic than a tree type English complex sentence since the punctuation marks like commas in a Chinese long sentence are used randomly.The place and the number of commas used by an author are determined by the topics,or his/her personal style or likes and dislikes instead of grammatical rules.Often the rhythm plays a more important role in separating clauses and phrases than semantic meaning.
Word order in Chinese is indeed a useful grammatical means to express grammatical relations.In such sentences as″lái kèrén le(Here comes a guest)″and″kèrén lái le″(The guest is coming),″by using different word orders,Chinese sentences can express a definite or indefinite meaning without articles like English″a/the.″Yet word order is constrained by topics and contexts in Chinese as evidenced by the sentence″zhèchǎng dàhuǒ,xiāofángduìxìngkuīlaíde jíshí(Literally:It is lucky that the fire,the fire brigade came on time;Real meaning:It is lucky that the fire brigade came on time despite the heavy fire.)″whose subject seems insignificant.
Any language should make full use of overt grammatical forms to facilitate readerscomprehension.For lack of sufficient grammatical forms,Chinese users may make more mental efforts because they have to infer the grammatical relations between words and sentences when they receive and decode a piece of information,which entails more cognitive burden in reading comprehension.This poses a daunting challenge to NCNRs as they lack the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context.Therefore,an attempt to increase overt grammatical markers in Chinese to easethe cognitive burden on international readers may be worthwhile.Detailed suggestions are as follows:(1)introduce an English space between words to decrease ambiguities such as″gè xìnkāifàng″;(2)discourage the use of ellipsis in sentences where particles like″de″and″di″which indicate parts of speech,and function words like conjunctions and relatives are critical to the comprehension of grammatical relations;(3)ban on such sentence/clause types as sentences with no subjects,inverted sentences,compressed sentences,run-on sentences,portmanteau phrases and four-character phrases,and(4)decrease the use of metaphorical expressions with Chines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Above all,it is urgent to study Chinese grammar in written forms so as to benefit the NCNRs to read Chinese academic journals.
Wilhelm von Humboldt;grammatical categories;overt and covert;Chinese academic journals;going global
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6.10.181
2016-10-18[本刊網址·在線雜志]http://www.zjujournals.com/soc
[在線優(yōu)先出版日期]2017-04-29[網絡連續(xù)型出版物號]CN33-6000/C
國家語委科研重點項目(ZDIII125-57);國家社科基金項目(016BYY027F)
1.蔡基剛,男(http://orcid.org/0000-0002-9653-5602),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對比語言學和應用語言學研究;2.張弘坤(http://orcid.org/),女,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對比語言學研究。
主題欄目: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國際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