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寧
朋友讀到一篇文章,里面寫夜里有蟬叫,感到疑惑,問我蟬在夜晚是否會叫?我說蟬在白天叫得歡,夜里好像沒聽到過,這樣寫不一定對。但隨即想到辛棄疾《西江月》中有“清風半夜鳴蟬”之句,如此說來,夜里應有蟬叫??晌覍嵲跊]聽過,無論在湖北還是上海,以及辛棄疾的故鄉(xiāng)山東。難道辛棄疾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為了和后面的“說豐年”,“蛙聲一片”押韻來了個半夜鳴蟬。這種事不是沒人干過,比如王勃為了遷就駢文的整齊,就把楊得意寫成楊意,鐘子期寫成鐘期,王安石《泊船瓜州》的“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一句中有兩個“山”,這屬于“擠韻”,為詩家所諱。還有的歌詞為了押韻什么都寫,“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里”;“我心中你最重,我的淚向天沖”等,這都屬于因詞害意,林黛玉在教香菱作詩時曾告戒過,若有好句子不要怕犯韻,不要“以辭害意”。
但半夜蟬鳴卻是有的,朱自清《荷塘月色》中就有“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的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焙髞碛凶x者質疑夜里無蟬聲,朱自清也拿不準了,求證于專家,專家認為確實沒有。朱自清又特意在夜里守候,結果聽到了兩次蟬叫。
有關詩歌的公案不少,比如著名的《楓橋夜泊》,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就說:“句則佳也,其如三更不是撞鐘時?!比皇亲茬姇r是有根據(jù)的,“晨鐘暮鼓”的成語就來自寺院,寺院一般都是早上撞鐘晚上擊鼓。唐代李成用的《山中》詩云:“朝鐘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長掛情?!钡灿性S多人證明寒山寺有半夜鐘,孫覿的《留題寒山寺》就說,“白首重來一夢中,青山不改舊時容。烏啼月落橋邊寺,欹枕猶聞半夜鐘?!?/p>
張繼和孫覿聽到的半夜鐘叫定夜鐘,古代蘇州寺院有半夜撞鐘報時的習俗,每天子時開始打鐘,打一百零八下。據(jù)《南史》記載,丘仲孚少時讀書就“以中宵鐘鳴為限”。1987年的《北京晚報》“百家言”欄內也有一篇《“夜半”確有“鐘聲”》的文章,作者說他年輕時“家居故鄉(xiāng)南通,就曾多次聽過‘夜半鐘聲”。
如此,半夜蟬與半夜鐘都有,詩人寫的不錯,也沒有聽錯。除了所聽,還有所見,
其實,詩詞中的這類公案很多,文人間的筆墨官司也不少。比如蘇軾與王安石之間就發(fā)生過兩次,一次他去拜訪王安石,在書房等候時看到一首題為《詠菊》的詩,上面有“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遍地金”兩句,他認為這有悖情理。因為在他看來,黃花即菊花,開于深秋,最能耐久,并不落瓣。于是續(xù)了兩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王安石覺得蘇軾太主觀,決定給他一個教訓,煞一下他的傲氣。王安石所詠之菊乃一特殊品種,產(chǎn)于黃州,于是蘇軾被任命為黃州團練副使。重陽節(jié)后的幾天,黃州連日大風,花園里滿地都是金燦燦的菊花,枝上全無一朵。這使蘇軾目瞪口呆,才知道王安石寫的是實景。
還有一次,他去找王安石,王不在,見桌上的一首詩寫道“明月枝頭叫,黃犬臥花心?!碧K軾好生狐疑,覺得明月怎能在枝頭叫呢?黃犬又怎么會在花心上臥?于是提筆改為“明月當空照,黃犬臥花蔭。”王安石回來后極為不滿,就將他調到合浦。蘇軾到合浦后,一天外出散步,見一群孩子圍在花叢前喊:“黃狗羅羅,黑狗羅羅,快些出來?!碧K軾好奇,就走過去問他們喊什么,小孩們說,我們叫蟲子快點出來,好捉它。蘇軾湊近一看,見有幾條黃色、黑色的小蟲在花蕊里蠕動,問是什么蟲?小孩說,黃狗蟲,黑狗蟲。蘇軾滿腹心事地離開花叢,來到一棵榕樹下,樹上傳來一陣清脆的鳥叫,問旁人,答曰明月鳥。蘇軾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又錯改了王安石的詩。
歐陽修和蘇軾都喜歡較真,韓愈有一首《聽穎詩彈琴》,200多年后傳到宋代,歐陽修與蘇軾讀了,對退之先生描摹的到底是琴聲還是琵琶聲提出了異議。蘇軾曾寫有一首《聽賢師琴》詩,注釋說:“歐陽公嘗問仆,琴詩何者最佳?余以韓愈《聽穎師琴》答之。公言此詩固奇麗,然自是聽琵琶詩,非琴詩。余退而作杭僧惟賢詩,詩成欲寄公,而公薨。至今以為恨?!碧K軾還將韓愈這首琴詩隱括為聽琵琶之詞,以表示對歐陽修觀點的支持。從此,人們對韓愈琴詩的爭議一直持續(xù)到明清,并形成了嘲韓派和挺韓派。嘲韓派認為韓愈所寫的聽琴詩并未寫出琴聲特色,讀起來如同聽琵琶,甚至有人說是“三分琵琶七分箏”;挺韓派則認為韓詩就是琴詩。按說,這很可能和表演者的彈奏手法,聽者的理解方式有關。另外,從唐到宋二百多年間,民間音樂藝術的發(fā)展演變也可能會為此事蒙上一層面紗,使后人在閱讀相關詩句時產(chǎn)生一定距離。而最后雙方的辯論終于升級到詩歌這種文學體裁能否表現(xiàn)樂器上面。確實,詩歌短小簡潔,以意興為主,不以描摹見長,而且唐代詩人與宋代詩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唐詩浪漫揮灑,宋詩尚理,因此會有以上之爭。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銘耒尚實,詩賦欲麗”,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也可以夸張,虛寫,但只可以在常識處為藝術的需要做變形處理,卻不可誤導。比如李白說“燕山雪花大如席”,“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人們只會感覺燕山的寒冷和詩人愁怨的繁多,卻不會認為真有如席大的雪花和幾千丈的白發(fā)。這是夸張,還有想像,唐代盧綸有一首《塞下曲》——“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有人質疑,月黑天寒,雁會飛嗎?何況還要高飛。就是飛,能看得到嗎?那得什么眼睛。但這樣的景色并非實寫,而是虛實相間,借描寫不尋常的背景來渲染邊關緊張的氣氛。雁飛是由于敵人的驚動,單于逃跑正要選擇在寒冷的雪夜。
杜甫有一首《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鄙蚶ㄗx了,不禁在《夢溪筆談》中嘆道:“無乃太細長。”范元實卻不以為然,他認為這是“形似之語,蓋出于詩人之賦”,“決不可改?!迸c之類似的還有杜牧的《江南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痹妭髡b了上千年,沒人說不好,相反都很喜愛??傻搅嗣鞒?,文學家楊慎在《升庵詩話》中就質疑了,“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對此意見,清代學者何文煥在《歷代詩話考索》中駁斥道:“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何的說法是對的,詩人春光滿目,春風滿懷,心神所游,意之所在,不止眼前周圍,而達于千里萬里。其實楊慎自己做詩也難免要夸張?zhí)搶?,比如他的《龍關歌》有“月中對影遙傳酒,樹里聞歌不見人”,若按他的較真法,月中對影遙傳酒,何人能見,何人能知。他的《夜宿瀘山》:“老夫今夜宿瀘山,驚破天門夜未關。誰把太空敲粉碎,滿天星斗落人間?!毕胂窀鼮榇竽懶燮?。作為學者,他強調務實,反對務虛,這種精神倒是值得肯定的。但他是詩人,當懂“詩家語”,他與沈括不同,沈括是科學家,嚴謹求實是其本色。
說到這兒,不覺想起同為藝術的繪畫,從宋代的夏圭到明代的吳偉,從張大千到吳冠中,許多畫家都畫過《長江萬里圖》,但內容不一,任何一個畫家都不可能如實描繪,而只能用寫意來表現(xiàn)。正如吳冠中所說,“我作長江,整體從意象立意,局部從具象入手?!倍幢憔呦蟛糠忠膊粫c實景相符,只能大意相近。但只要表現(xiàn)了長江的壯美浩蕩、磅礴氣勢和兩岸風光的優(yōu)美多變就足夠了。
世界是復雜的,事物是多樣化的,人不可能全知全明,詩人的大膽質疑卻顯示了治學的謹慎與嚴肅。王安石是宰相,蘇軾沒有一味奉迎,而是大膽批評,提筆改詩,表現(xiàn)了他的求真與坦誠。但上面的爭論和質疑有的有道理,有的沒道理。比如夜半蟬、夜半鐘,蘇軾質疑王安石,沈括質疑杜甫等,是對科學常識的維護;而楊慎質疑杜牧顯然多余;還有的在形式上有道理,實質上沒道理,比如對韓愈琴詩和塞下曲的爭論,這些有的表現(xiàn)了讀者的認真,有的則反映了學者的拘泥。
最后應說,藝術歸藝術,科學歸科學,藝術給我們提供美,讓我們活得有情趣,科學給我們提供真,讓我們活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