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沉醉的晚上（外二篇）

水兵

我們身體里總有與春天相約的成分。

人間四月天，最美在春風沉醉的晚上。因這感念和渴望，幾個文友便邀約在蛙聲四起、月光如水的白河邊。有酒，有花，月光朗朗，春光自流。但沒有詩人，尤其是沒有女詩人，這怎么行呢。喊不來曾經的舒婷，也喊不來現在的余秀華，但小城女詩人還是有的。一地雪，沉醉，黎明，還有……雖然繁華物質的都市遮蔽了許多，但美好的詩心是什么也擋不住的。

今晚的月好亮，如滿地碎銀閃閃發(fā)光，今晚的風好柔，拂得人額頭發(fā)癢；今晚的蛙聲好響，響得能穿越時空。

萬里月色照楚漢，十里蛙聲滿河岸。

同在一個城市屋檐下，時常相見與交流，除了那不同的衣飾遮掩，我們可說是裸聊。所以見面后就少了許多寒暄和廢話。因為都是互相明白的，所以許多話就不說了。河水偶爾弄點響聲，也有淡淡的清香來襲，月光下，光是這樣坐在一起就已經非常美好，何況有酒，有詩。一瞬間我就想：世上本無事，一切本簡單，哭叫著來，無聲中去，生命，本是多么渺小和可憐的一段，為什么人還要那么多折騰呢？大家不約談到了正在熱播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看那貪心，看那勾心斗角，看那親情的冷漠流失和痛苦，看那欲望和權力對人的異化和撕裂；而看看今晚，能和小城這樣一群美好的人在一起，或說或不說，或喝或不喝，彼此如月照水，惺惺相惜，這般地恬淡，這般地美好！感謝上天費了神秘之力，讓這一群人干凈地坐在一起，品賞月夜下靜靜的河水。

M老師是文壇有名的漢子，文氣沖天，作品也大手筆，大氣象，曾有作品轟動上世紀80、90年代文壇，但這幾年卻幾近封筆，自喻為老人，說心也老了。寫不出超越自己的東西，干脆不寫。大有文骨錚錚，壯士斷腕的聲響。我想，M老師不是不寫，是他把生活和生命悟透了，也把世事看透了，一時沒有找到寫作的出口和突破口罷了。以他的閱歷和文心，一定不會輕易放棄，一定會在風雨過后驚現出文學的彩虹。S先生，一個大學畢業(yè)就從事文學編輯的老編輯，自詡為花園中的老園丁。近幾年，文學邊緣化，文學刊物不景氣。他竟不改初心，不管公費還是自費，接連幾本大作問世，雖沒引起大的反響，他卻十分坦然，總樂呵呵地說，好東西都非顯學，價值在將來呢！比如梵高的畫，曹雪芹的《紅樓夢》等等。有時也敢說實話，誰誰的東西中，誰誰的東西不中，直截了當，看似溫潤平和的園丁，竟也口無遮攔，可見其對文學之真誠、敬畏、虔誠。

莫言說，小說是虛構的作品，開宗明義告訴讀者：故事是編的。而其它文體，諸如散文、詩歌、隨筆呢，也要虛構嗎？譬如自己從來沒有去過俄羅斯，卻硬要寫出長達萬言的俄羅斯散記。俄羅斯的草原，俄羅斯的邊城，俄羅斯的少女，俄羅斯的奶牛，還無端地寫出俄羅斯電影院里正在放映著中國的電影，寫俄羅斯小販子在自由市場上公然倒賣微型原子彈等等。莫言說，這是虛偽的文學，這是通過網絡粘貼意淫的無恥的文字！

周同賓先生說，散文是美的赤裸的藝術，你一說話，一出聲，一出文，讀者就看到了赤裸的你——心與心的碰撞與對峙。

詩人和她的詩歌里都有自己的一個國度，在文字的內部尋找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在這春水蕩漾春風沉醉的四月，一地雪寫出了“螞蟻的尖叫”。萬物蓬勃的時候，暖風吹來，螞蟻們從冬天的蟻穴中探出頭來，那輕輕的觸須，小心翼翼地探視著外界，也試探著人世間，微蟻如塵，如履薄冰?；蛟S一股小風或一個腳步就可能斷送了了了性命。但它們頑強地等著風清月明，大地溫暖?；蛟S，月色老去，但蟻們永存。一個北方的女子，夢在詩中，用了幾個人的勞累為兒為家，用數字串聯(lián)疊加起生命的樂章。人生總是把一些人放錯了地方，但一地雪說這不要緊，生命的歷程本就是哀與愁，生與死。哀于何處哀，愁是遍地愁。而女人，總是要一些哀愁才能壓住心的欲望。

散文作家老祖是宛城有名的文學憤青，杠子頭，說話不好聽，也不養(yǎng)人，但大家都喜歡他。因為男人的真誠與當擔，光明與磊落都融在他的作品中了?！安抛蛹讶恕薄ⅰ皠游锵盗小?，把持了不少刊物和專欄，他用男人堅硬的內心和文字訴說著這冷酷的世界，如這月光下的白河，清澈得一覽無余。他從來讓人心碎，以山里之人身處桃源之地卻不聞花香，心在釣臺之中卻不解紅塵。不解風情的老祖用手中的煙火明滅著生存的艱澀，如他老家彎曲向深的山道，在云深不知處，向死而生。

美國著名現代詩人史蒂文斯在《關于最高虛構的札記》中寫道：“或許真理完全維系于湖邊的一次散步”。世界是不完美的，人生更是缺陷，一個有良知的作家詩人，一定是一個身陷紅塵，歷經種種磨難和不完美而不斷尋求救贖的人。我敬佩那些對文字心存敬畏的人，他們用精心的構織和溫潤的文字，讓我們從世界的不完美之中感受到生命的思想與尊嚴。

而他們更偉大之處還在于：在認清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后，依然熱愛著，并且盡力用光明驅散黑暗，用贊頌帶給人們希望和勇氣。在他們心中，美麗的心靈，才能看見美麗的世界。

只是現實兇猛，人類兇猛，夜色兇猛，多少人還能相擁而眠？

月光從天空照下來，大地一片蒼茫。夜涼了，一群人如一只只螞蟻，走向自己的家園，然后，把每一扇窗門，都關上了。

春風沉醉的晚上，孤獨照亮河面。

渴望水土滋養(yǎng)的天堂

人間四月天，清明到，谷雨至，播種與雨水，緬懷與感恩，在生與死之間卡著一個叫還魂的詞，提醒我們在每個相鄰的骨節(jié)間，如果有氣節(jié)和堅硬的話，就不要忘了滋養(yǎng)我們的水與土，家與國。

時代與發(fā)展，物質的繁花覆蓋大地，都市的自然空間越來越小，一塊塊綠地被商業(yè)街覆蓋，一片片樹林被砍伐得七零八落。現代的都市，已變成金的城堡，現代人的心，亦如血管般越來越逼仄，甚至硬化為鐵石心腸。再不會為一聲別離的呼喊淚流滿面；再不會為一次過錯懺悔羞愧難當；再不會為一段凄美的戀情化蝶赴死……一切隨著都市的律動，燈紅酒綠，欲望塵上。

金錢天下，財富人生。用“金”指代現代都市再適合不過了。金壁輝煌、金銀財寶、紙醉金迷，金粉世家、揮金如土，金錢、金貴、金屋、金身……與城市有關的關鍵詞和形容詞都露骨或含蓄地傳達著與金的關系。人們親手創(chuàng)造了城市，從古希臘、古巴比倫到中世紀的意大利，沿希臘半島、愛琴海群島，再到亞細亞……無論西方還是東方，城市在歷史里興衰嬗變，應合著人生的起伏，一切好像都被擠壓在城市的金色城堡里。于是，城市包裹著一個個行走的肉身，奢華而禁閉，而散漫自由的心卻渴望突圍，渴望到那水土豐盈、水草肥美、干凈而富有詩意的大自然的天堂里。

人生當如水，上善若水。水是一種必需的生命所依，也是一種人生狀態(tài)。笑對坎坷行如水，當你的心能像水一樣流動的時候，再曲折的心路都能拐彎，再多的險阻也能越過。地球上再沒有一樣物質能夠像水一樣，安靜時宛若處子，行動時驚濤駭浪，隨時讓人沉浸在清純和透明的神韻中。就算歷經風雨，依然如同一個蕙質蘭心的美麗姑娘，或嫻靜，或優(yōu)雅，或灑脫，或深沉地停駐在每一個人的身旁。聽那泉水淙淙，如同回到心靈的故鄉(xiāng)；置身于夢里水鄉(xiāng)，千嬌百媚，柔情似水。正如詩人所寫；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再說那土，土侍稼穡 具有種植莊稼，生化萬物的品性?！鞍俟炔菽钧惡跬痢?，土是有生命世界和無生命世界的依托和靠山，也是主宰生命世界的人的起點和歸宿?！叭f物土中生，萬物土中滅”，無山不奇，無水不幽，無木不古，無土則何？千年古木，根深扎于大地之下；萬仞高山，靜默地匍匐在大地之上……所有一切，有哪一樣不是因土而成？“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一代名將也深知身后自己的歸宿——黃土一抔而感懷不已。所以，我們置身在這遠離水土的金的城堡里，懸掛在母土之上的高樓大廈中，上不著天，下不挨地，心懸在空中，怎不寢食難安，心煩意亂。而那古典的原野，生命的水土，沒有強光侵擾睡眠，沒有霓虹刺擊眼球，一切在黑暗中充滿幽靜美好，氤氳出安詳的暖玉香吻。該活動就活動，該休息就休息。黑夜來臨，就睡覺，天亮了，就輕松地起床。所謂滄海桑田，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好不自在。

如是說，仿如隔世，少了人生的激情和燃燒，不是的。我們在追求生命華彩的同時，要注意勞逸結合，淡泊寧靜。因為，金木水火土，一切最終必將沐水而靜，入土為安。在水的潔凈里還原自己，在土的覆蓋下消散自己。

生命的歷程，有水土滋養(yǎng)，有水靈與光潤，也會有孤獨與死亡，如那草原和山崗，越過去，就是天堂。

一次沒有完成的遺棄

所謂寵物，就是要像寶貝一樣加以呵護并給與平等待遇的動物。寵了.才叫寵物，不寵，就是一般的動物。像人，只有在某個或某些方面特殊而被大眾驚嘆或歔欷知道了，才叫人物。

女兒上了大學，比中學生活輕松了一些，可逆反的仍未消減，試摸著想喚起些童真，有趣，就抱養(yǎng)了一只小狗。說是品種，其實只比普通的柴狗個頭小些。小狗還沒滿月，白絨絨的煞是好看。因為小，除了睡覺，很是聽話，越聽話就越討人喜歡。我和妻傾其所能，牛奶、雞蛋糕、肉末，像喂孩子一般?？晒樊吘共皇侨耍⒒傞L，一月有余，即會搖頭擺尾答謝主人，但也學會了不聽話。亂拉亂尿，想調教它，總是不聽。重要的是它看不出主人的喜怒哀樂，有時在晨曦或夕陽的窗下想翻翻書看看報靜一下，它卻興奮得不行，撕咬你的褲管，圍著你打滾蹦跳，汪汪叫著，呵斥也不行，一會兒就把讀書的興致消失殆盡。還有養(yǎng)的心愛的花草，一夜之間被它糟蹋得亂七八槽，有的甚至夭折不能再活。它也要像人世中有錢有力的人，一高興就要有些動作，吃喝嫖賭抽甚至包三養(yǎng)四，妻妾成群。

小狗也越來越有了脾氣，學會了挑食，想吃的吃，不想吃的餓著也不吃，并且在來人或有動靜的時候不停地汪汪大叫，嚷也不行，打也不行。有時當著客人的面弄得我和妻很尷尬，埋怨生氣吧，它畢竟是只狗，再聰明也只是一小生靈，小畜牲，和它一般見識，自己是什么；不生氣吧，有時真讓人心煩，更怕影響了周邊鄰里。想來思去，還是不養(yǎng)了。送人吧，求問了一圈，沒人要，送回鄉(xiāng)下老家吧，它也算是個小寵物品種，不能看家護院，鄉(xiāng)下誰有心思白養(yǎng)。出路只有一條——狠下心，遺棄它。

我想選擇在鬧市的馬路旁或在休閑的廣場花園人口密集的地方遺棄它。

早早地起了床，打開庭園小門，小狗仍是搖著尾巴吠叫著親昵我，它不知道，主人已決定遺棄它。就像生活中的人世間，一個人的命運不知不覺中就被改變了。就像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中無事閑翻的一锨土一樣，瞬間就可改變一群螞蟻或幾個甲殼昆蟲的命運。

朝夕相處幾個月馬上就要活生生別離，總有些惻隱，不自在。像人間別離親人和朋友一樣，我把熟排骨和它最愛喝的牛奶給它豐盛了一頓，然后嬉耍了一番，上路了。

狗狗不知道，它的世界將面臨一片陌生甚至一片漆黑抑或生命之虞。它仍是在車上喧鬧著，銜銜安全帶，咬咬紙抽，舔舔我的胳膊，再汪汪叫幾聲，完全是帶它出行的興奮。

我有些動搖。想想剛看了老謀子的新片《歸來》，他試圖用以德報怨的方式，用人性的光輝愈合歷史的傷痕，化解人心的積怨和陰暗。人對陰毒的人世間能如此，難道最高級的人對一只智力如嬰孩般的純真寵物能如此苛刻無人性嗎？也許這只是張藝謀用電影手法喚醒人性本真的一種理想，但也許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個個畫面和故事而已。

我的殘忍終于比動物兇猛。

在濱河路中心廣場的綠化帶旁，我把它放下了車。

我徐徐而行，想從后視鏡里看看它的去向和姿態(tài)。不料小狗攆著車拼命追趕著，30米，50米，100米……它矮短的小腿看不見頻率，身體只是一小白點一躍一竄地起伏著。我放慢了車速，小狗攆上了。我下了車，狗狗就勢偎在我的腳旁，鮮紅的小舌頭吧嗒吧嗒喘著粗氣，連平時親昵的舔舐也無力了。它的表情滿含痛苦：“我做錯了什么呀？”無奈和委屈——“人類真是瘋子！”它的眼淚就要濕潤了我的眼淚。撫慰了一陣，小狗恢復了體力，又搖尾晃腦地親近我。但我的心堅硬如鐵。

我快速啟動，快速行進，直到淯陽橋頭，才停下車喘口氣?；赝麃砺罚芽床灰娦」粉櫽啊！敖K于解脫了，它被遺棄了?！笔婵跉猸h(huán)臂伸張上肢，想舒坦平靜一下，不料小狗竟又冒了出來。“神狗”，我順嘴喊出。原來狗狗伏在車底下隨我而來。

故事講完了，我卻不能釋懷。我想到了人間，想到了那些被偷偷遺棄的嬰兒，還有那些如嬰兒一般純真、透亮、質樸的哲學家、詩人、作家、科學家、農人們……

還好說，詩人、作家、藝術家們，從事業(yè)和思想上說，他們是嬌子，可從情感和家庭來說，有時他們也是一只流浪狗。他們愛家卻不被家人理解，他們愛事業(yè)卻被社會冷漠，甚至被遺棄，飄泊四海，餓死山中。

而那些科學家，只想著人類，唯獨沒有自己，有的一生孤獨、凄慘；更有千千萬萬的農人，只知道用汗水和心血生產出小麥、水稻、大豆、玉米，用糧食和蔬菜喂養(yǎng)一切，卻到死都不知活個啥，為誰而活？

我是體制外的一名業(yè)余作家，也被遺棄了多次，而且始終沒有被拾回來。從這個角度說，我還不如這只被遺棄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