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鷹
一
其實那晚十二點鐘之前我是完全可以回去的。那天晚上我和白靜完事之后還不到十一點。當欲望的洪流退去,那一刻我心里就特別的空,空得就像一片茂密的森林突然之間就被砍了個精光,只裸露出一片尖銳的樹蔸和灰黃的泥土。
那時候,我在白靜的床上一聲不響地躺了十多分鐘就開始穿衣服。白靜在我穿衣服之前這十多分鐘時間里,她的右腿就一直擱在我的小腹上,那條雪白豐腴的長腿就像一位哨兵一樣守護著她認為非常神圣的領土。當我執(zhí)意起來穿衣服的時候,她當然知道她已無法繼續(xù)霸占本來就不屬于她的領土了,就知道那塊領土即將就要重新回歸它真正的主人了,于是就很失望地看著我。直到我穿戴整齊準備開門出去,白靜才裸著身子從床上下來。我以為白靜會一把抱住我不讓我走的,然而沒有,她只是跑到客廳里打開了音樂。
我就是在音樂響起的時候突然改變了回家的決定的。
我突然做出不回家的決定,并不是音樂的作用,而是白靜的一句話。
白靜說,想不到你也是這么俗。
我驚訝地看著白靜。
我覺得我就像一條蛇,白靜舉著一根語言的棍子,對著我的七寸就是狠狠的一下子。我還沒來得及甩動一下尾巴,就被這一棍子擊懵了。
我承認白靜的話非常準確。
我在一個星期前認識白靜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精心設計了我和白靜的關系。設計是目前最熱門的一個詞匯,它已經(jīng)像一次性杯子一樣遍布了各個領域,用完了就可以隨手扔掉,要用的時候再重新取一個,因此設計便成了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簡便的容器,它隨時可以裝一杯水為我們解渴。
我和白靜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上認識的時候,我就在潛意識中把她當作這種杯子了。
朋友叫唐突,那天是唐突的生日。在唐突家里,我看見那些朋友們都帶了女朋友,他們一對一對緊挨著坐在一起,就像一對對蟋蟀,哇啦哇啦地說著情話和一些不著邊際的廢話。
吃飯的時候,那些蟋蟀們仍然一對一對地挨坐在一起。這當然是件非常合理的事情。唐突和他的女朋友曉心也坐在一起。就坐的時候大約拖拖拉拉地持續(xù)了四五分鐘。唐突家的那張大圓桌一下子圍了十來個人,應該是有些擁擠了,可我身邊還空著一個位子。
我問唐突還有個客人沒來?唐突說來了,早來了。
唐突說早來了的時候,唐突的女朋友曉心就對我怪怪地笑了一下,然后她就對著她和唐突共同擁有的臥室喊:白靜,你快點啊。
我是來得最晚的一個,我當然并不知道還有個什么白靜。我聽見臥室里一個很好聽的女聲回答快了快了,我的心里突然就不懷好意地激動了幾秒鐘。然后我就有點焦急地期待著那個聲音來填補我身邊的這個空坐位。
我后來才知道這是唐突刻意安排好的。
唐突說,看你老是為你那要死不活的婚姻把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呀。
唐突的話當然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冬天里喝了一碗熱湯一樣的溫暖。
我在吃飯的時候就知道了白靜是唐突女朋友的同事,她們都在一家化妝品公司上班。我當然不可能讓唐突太為我失望。我在酒席上敬了白靜一杯酒之后,就順里成章地要了她的手機號碼。當我將手機號碼瀟瀟灑灑地寫在我隨身攜帶的電話本上的時候,我其實已經(jīng)寫上了我對白靜的陰謀。
吃完唐突的生日飯之后,我就心懷叵測地對唐突和他的朋友說,我下次給你們做道菜,做道生魚片。我說這是我老家的一道名菜。然后我就大致講了生魚片的做法和如何的鮮嫩味美。白靜聽我說這道菜只用切成薄片的草魚跟生姜大蒜辣椒和白醋涼拌了生吃,就表現(xiàn)得既驚訝又神往,就一個勁地說,哪一天到我家去做,你還要教我做。
在唐突家認識了白靜之后,我肯定不會忘記打她的手機。
在手機里,我們很快也成了一對蟋蟀,亂七八糟地叫個不停,但我們總認為是在歌唱。
這種自我良好的感覺,讓我們很快地各自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星期。
可是,我們很快就覺得在同一座城市已經(jīng)認識了七天還不見一次面,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了,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白靜會不會這么認為我只能靠推測。
于是在這個周末的下午,我給白靜打電話說,我給你做生魚片吃吧。
我知道現(xiàn)在的女人把一個男人為她做道可口的好菜,比與她做愛看得還重要,起碼看得一樣重要。
白靜果然就像只亢奮的蟋蟀一樣歡叫起來。
我說我們到哪里去做呢?到唐突家?
白靜說還是別給他添麻煩了吧,到我家來做吧。
我們像討論到哪里做愛一樣討論著做生魚片的事,每次說到那個“做”字都有些意味深長。這種意味主要是從我們曖昧的笑聲里感覺出來的。
然后,等到黃昏的時候,我就先給喬逸打了個電話。我告訴喬逸我今晚要在報社趕寫一條特稿,回來恐怕要晚一點。
喬逸輕描淡寫地說,那你去吧,就掛了電話。
我接著又給白靜打了個電話,我說你先去買條兩斤左右的草魚,再買些生姜大蒜和辣椒,我馬上就過來。
白靜說我還是等你來了,我們一起去買吧。
我肯定不會接受她這種提議。白靜住在牡丹園,那里住了我們報社的好幾位同事,我同她跑到菜場去買菜,我不是等于在我們報紙上登了一條我和白靜不清不白的啟事嗎?
可我又不能對白靜這么說,我這么說了我不成了白癡了?我只能說白靜,你別等我了,太晚了就買不到鮮活的草魚了。
白靜似乎顯得很通情達理,她很快樂地答應了。
等到夕陽像一位很不開心的老太太的笑容一樣在這座城市消失的時候,我便騎著摩托車,懷著一顆陰謀的種子,直往牡丹園奔馳而去。
毫無疑問,我做的生魚片,白靜吃得非常的開心。當然,白靜肯定不會忘記把我做的這道菜的美味,和我隨后與她的那種瘋狂的激情有機地結合起來。
白靜是那種把一個男人為她做一道菜和與她激情的做愛看得一樣重要的女人。
她怎么也不會想到,我與她做完愛居然穿了衣服就要回家。她顯然毫無這種思想準備。
可我能告訴她我跟她只想保留這一夜的激情嗎?即使說了這樣的話,我也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因為我跟她連一夜都不完整。
所以,在輕柔的音樂中,當白靜說出那句話之后,我竟然突然選擇了留下。我沒有再去想我明天回到家里,喬逸又會怎樣地將我們的婚姻像蕩秋千一樣推得天搖地晃。
二
按照事物的邏輯,我是不應該責怪喬逸的。
我說的是喬逸對我的感情和對我們的婚姻的背叛。
因為喬逸在決定做我妻子的時候,早就跟我說過,她一時還不可能忘記肖米奇。她說陳新,我會努力忘掉他的。她說陳新,你既然娶了我,我肯定會努力做個好妻子的。
我當時就把喬逸的話當作了她對我的坦誠與忠貞。喬逸那樣說,不是明顯在向我懺悔嗎?你總不可能連一個對你真誠懺悔的人都那樣麻木不仁吧?何況我本來也是那樣的想娶喬逸。
我怎么會想到喬逸會變得那樣的不可救藥呢?
我當時決定娶喬逸就是沖著喬逸對肖米奇的癡情。我那時似乎是太過于自信了,我不信那個肖米奇就有那么大的魅力,我是以挑戰(zhàn)的方式娶了喬逸的。
我娶喬逸還有一個潛在的原因。這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因素了。
那時候,喬逸還是一名中學教師。
那一天,我去喬逸的學校采訪。采訪的對象是一名初三女生,她在全國生物奧賽中得了第一名。我那天去喬逸的學校找到她的校長,校長姓王,王校長先是很客氣地招待了我,然后就拔了一個電話,只說了一句話,喬逸你來一下。這完全是一個領導支配手下人的一種非常職業(yè)化的一句話,可這句話在不久之后竟讓我的生活產(chǎn)生了那么多的波動。
大約三分鐘光景,從校長辦公室門口就進來了一名年輕的女教師。女教師邊說王校長你找我?就一邊用帶著微笑的眼睛同我打招呼。王校長向我介紹說女教師叫喬逸,是那奧賽學生的生物老師,然后就介紹了我,說我要采訪那名獲奧賽大獎的女生。喬逸聽了之后就讓微笑順理成章地綻放了,她那一臉的喜悅和自豪讓人覺得獲獎的似乎是她。接著王校長就對我說,具體情況由喬逸老師向你匯報。然后,就要喬逸陪我去了學校的一個小會議室。會議室布置得十分雅致,墻上掛滿了字畫,圓形會議桌中間的空檔里擺著一排仿真的塑料花。會議室里當然不僅僅有我和喬逸,當然還有那名女生。我承認喬逸并不怎么漂亮,但喬逸很白凈,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在我采訪她這名學生的過程中,她一直露出淡淡的微笑,并根據(jù)我的需要插上一些她覺得必須讓我知道的話語。插話的時候,那淡淡的笑意就濃了一些,語調里充滿了自豪和得意。我也覺得她沒有理由不得意,由她親自輔導的學生得了全國奧賽大獎,這對于一名老師來說無疑是很有成就感的。
采訪完了之后,喬逸就挽留我吃飯。我想推卻,她就說,我們校長早在酒店等你了。于是我同喬逸就去了那家酒店,王校長果然早就等在那里了。他一見我就過來拍我的肩膀,那拍的力度和節(jié)奏里面充滿了感激的成分,好像一位果農在拍一棵掛滿了果的桃樹,使我在那一瞬間對自己的記者職業(yè)充滿了優(yōu)越感。
吃飯的時候,喬逸就坐在我旁邊,是王校長安排的。然后王校長就坐在喬逸的旁邊,喬逸就這樣坐在我們兩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中間,像一朵探出水面的白蓮花。
當那篇稿子發(fā)出來后,我就拿了幾張報紙去喬逸的學校。其實我也知道我這是多此一舉。我們這張報紙幾乎各單位都訂了,我們是黨報,每年報紙發(fā)行的時候,市委比計劃生育還抓得嚴,尤其是學校,幾乎每個辦公室每個年級都訂了。既然是這樣,我拿這么多報紙跑到喬逸的學校去不是多此一舉是什么?可是我內心里不這么認為,我覺得我這樣做很有必要也很重要,我去喬逸的學校送樣報主要是想見到喬逸,我覺得我親自將報紙送到喬逸手里意義就不一樣了,就比她在學校里自己發(fā)現(xiàn)那篇稿子已經(jīng)登出來更多一層意義,校長肯定會留我吃飯,吃飯的時候校長就會再次讓喬逸白蓮花一樣開在我們兩個男人之間。
喬逸雖然并不漂亮,但我總覺得并不漂亮的喬逸很耐看,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初看很簡潔,可越看就越覺得有許多東西都藏在那種簡潔里。
可是,這一次,我在喬逸的學校卻并沒見到喬逸。王校長告訴我,喬逸休假了,休了一個星期。
我問喬逸休假去了哪里?
王校長說去省城了。
我問喬逸去省城干什么?
王校長又說去省城休假了。
我對王校長這近乎廢話的回答有點惱火,于是我就想告辭了。王校長在后面送我,送到校門口,我又不甘心地問了一句,王校長,喬逸去省城有什么急事嗎?我這樣問王校長當然有我的道理,因為眼看就要期末考試了,如果不是急事,喬逸就是休假,王校長也不會批的。
可王校長并沒有正面回答我,他只是對我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然后才對我說,喬逸一個星期就回學校,回來之后你就知道了。
我沒再說一句話,我打算走出這所討厭的學校就給喬逸打個電話,上次喬逸已將手機號碼告訴了我。
走出校門不遠,我就迫不及待地拔了喬逸的手機號碼,可是,喬逸已經(jīng)關機。
后來我才知道,喬逸這一走就再也沒回到學校,她去了她大學老師那里。她的那位大學老師就是我后來要調查的肖米奇,他從那所大學調到省政府一家部門了。然后,他就做了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總。
當我聽說喬逸為那個肖米奇連工作都不要跑到省城去了,我本來已經(jīng)放棄了對喬逸一廂情愿的追逐,我甚至覺得我最早的念頭都有點可笑,可我偏偏被安排對肖米奇的案子跟蹤報道。當然在我介入肖米奇的跟蹤調查時,喬逸已不再是肖米奇的秘書了??稍谖覀兠资?,幾乎所有認識肖米奇的人,都清楚喬逸與他真正的關系。肖米奇的行賄案浮出水面后,報社就派我隨專案組對肖米奇進行調查??尚っ灼媸裁匆膊辉刚f,他就像一只木馬一樣面對著我們,使專案組對他束手無策。后來,我們不得不將目標轉到喬逸身上。當然,這時候,喬逸已經(jīng)早就離開了公司,準確地說是離開了肖米奇。
我找到喬逸的時候,喬逸正坐在她新開張的逸逸咖啡屋。我猜想喬逸應該還沒完全從被肖米奇?zhèn)Φ年幱爸凶叱鰜?。所以,我點了一份咖啡之后,就一直坐在那里裝模做樣地品著咖啡。喬逸當然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她叫我陳記者。她說陳記者,我們是老朋友了呀。然后閑聊了幾句,就說你慢慢喝,今晚我請客,然后就忙去了。
這時,我的潛意中就有了一些與采訪無關的因素。于是連續(xù)三個晚上,我都去了喬逸的咖啡屋。我一去就靜靜地坐在與吧臺挨近的那個靠墻的座位上,靜靜地品著我手中那杯愛爾蘭咖啡,安靜得就像墻上垂掛的那些塑料植物。
真正引起喬逸注視的,是我走進逸逸咖啡屋的第四個晚上。我去的時候,服務員剛好去了洗手間。因為是一間很小的咖啡屋,只有五張桌子,喬逸只請了一個服務員。我坐下來之后,喬逸見服務員不在,就拿著一個紫羅蘭色的夾子走到了我的面前。她輕柔地問我,陳記者是不是還是要一杯愛爾蘭咖啡?我暗暗吃了一驚,原來她早已把我每晚點的同一種咖啡認定成一種嗜好了。看著她手里的紫羅蘭夾子,我覺得我不能再放棄今晚這個機會了,我覺得我應該與喬逸正面接觸了。于是,我對她說,來兩杯吧。喬逸聽了有些奇怪地問,還有一位朋友?我對她點了點頭。這時服務員從洗手間出來了,當兩杯咖啡端到我的桌上之后,我對她說,請你的老板來一下。
喬逸就微笑著來到了我的面前。我對她說,請坐,這杯咖啡是我請你的。喬逸略有些驚慌地打量了我一眼,就在我面前坐了下來。
我當然并沒有單刀直入地切入正題,我開始只談她的咖啡,我盡量用一種得體的言辭來贊美她的這間小巧精致的咖啡屋。然后我就向她推薦了我最喜歡的音樂《愛爾蘭畫眉》。我最喜歡的是這張CD里幾首用長笛演奏的曲子。我盡量繪聲繪色地向她描述那幾首長笛曲里所飄蕩的那種愛爾蘭風情。其中還有些過于夸張和添油加醋的成份。喬逸開始只微笑著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然后她就抿了一小口我為她點的咖啡,好像是在回味我向她描述的那種音樂的味道。
當我明顯發(fā)現(xiàn)喬逸與我說話已經(jīng)無拘無束的時候,我便將話題慢慢地繞到了我渴望的正題上來。喬逸開始只是回避。她就像從一碗大米里選蟲子一樣將我的話題從雪白的大米里選出來丟掉了,讓我根本不好意思再彎腰從地上撿起來。可我無法忘記我肩負的使命,我必須趁這個天賜良機做好我要做的那件事。然而,喬逸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動機。于是她慍怒地看著我說,對不起,在這里你只是我的顧客,我沒有興趣也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然后她就起身走進了吧臺。
我并不認為喬逸對我所要了解的問題的回避是一件壞事。相反,我倒覺得她內心里有更多隱憂需要向人傾訴。我覺得喬逸現(xiàn)在的內心就像一條蠶蛹,太嬌嫩太柔弱了,生怕別人會弄疼了弄破了,所以就用一層繭將它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我這樣揣測喬逸之后,就打算繼續(xù)努力,像個差生用功學習一樣。以后,每晚再去她的咖啡屋時,我就只是握著一杯咖啡靜靜地坐在那里,像一條趴在桑葉上的蠶。
這種無聲的抗衡持續(xù)了將近半個月,喬逸終于主動走近了我的座位。她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神色似乎已經(jīng)顯得平和了許多。她沒再叫我請她坐就坐到了我的對面,她沒讓我先開口就主動提起了那個話題。她說陳記者,我知道你來我這里并不是為了喝咖啡,如果你真想了解我和肖米奇的關系,我得向你提出一個要求,請你不要以記者的身份,那樣我會有壓力和顧慮。
我聽她這么一說就趕緊對她申明,我說喬逸,我以朋友的身份聽你傾訴,好嗎?我們隨便聊聊。我說完這話就覺得自己很虛偽,因為不管以什么身份,我了解喬逸與肖米奇關系的動機并沒有改變,而女人的心往往又總是喜歡以她們認定的方式向你打開,這讓我多少有點內疚,我覺得喬逸似乎錯誤地相信了我。
然后 ,喬逸把她與肖米奇從相識到相處的過程都對我說了。喬逸與肖米奇的相識相處與其他的秘書與老總的故事脈絡基本相似,這好像成了時下這種關系的構建過程中約定俗成的規(guī)律。它甚至讓我對與喬逸這場百折不撓而又心懷叵測的接觸有了一點失望。在喬逸的整個敘述中,我只牢牢地記住了她的一句話。喬逸說,我很愛肖米奇,正因為愛他,我才拒絕他在物質上對我的賜予,我只向他提了唯一的要求,要他娶我。他做不到,我就離開了他。
我對喬逸后面這句話將信將疑,但我還是震動了,并隨即涌起一股莫名的醋意。那句話就像一棵小樹一樣扎進了我的內心,讓我怎么也拔不掉,我只能任它在我的心里長出一片片葉子,長出一根根枝條。
三
發(fā)現(xiàn)喬逸那句話開始在我生活中一點點地枝繁葉茂起來,是我與喬逸相處三個月之后。
那句話原本是針對肖米奇的。我在喬逸那家咖啡屋里聽完她對肖米奇基本完整的敘述之后,我只對那一句話真正感興趣。喬逸那樣直言不諱地對肖米奇近乎純粹的愛戀和對與肖米奇婚姻的渴望,大大地超出了我挖空心思走近她的可笑動機,這就像遠遠看著一片田野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是一片麥子,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禾苗一樣。那篇稿子雖然還是寫了,但顯然已成了對專案組的一種敷衍,因為我覺得將肖米奇的案子強行與喬逸聯(lián)系在一起,已經(jīng)構成了對喬逸的不公平。所以,我在她那一場敘述中只記住了她對一份感情的態(tài)度。當然,我肯定無法想到,她的這種態(tài)度日后會直接影響我和刺傷我。
在有了喬逸的那場敘述之后,我的工作任務應該算是完成了,我不應該再往她的咖啡屋跑了。可我還是一到了晚上就想去逸逸咖啡屋。不過,我現(xiàn)在走進逸逸咖啡屋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人坐在那里沉默寡言了。我現(xiàn)在去了之后,喬逸總要抽出時間在我的對面坐一坐。她好像對我寫的那篇稿子并不反感,或者通過那晚的交談,她似乎覺得我這個記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討厭。因此,我認定喬逸已開始把我當作朋友了。
我特意到一家大音響超市找到了那本《愛爾蘭畫眉》的CD碟。我和喬逸的問題就出在那本CD碟上。在日后與喬逸發(fā)生了許多事情之后,我總覺得那本CD碟就是一條春天伏在一篷水草里產(chǎn)卵的母魚,由它產(chǎn)下的那些小魚崽,將我的生活攪得嘩嘩啦啦又渾濁不堪
我那天晚上將那本CD碟送給喬逸之后,喬逸跟我說了很多的話,都是她主動對我說的,我基本上是在聽??赡芫褪俏覂A聽她說話的耐心才讓她那樣滔滔不絕。于是我就覺得我的那種耐心很像一只石磨,喬逸的那些隨意而不著邊際的話語就仿佛是堆放在石磨上的麥子,這些麥子就那樣源源不斷地從石磨里穿過,然后又被石磨仔細地磨一遍,變成了另一種更細膩的物質,一點一點地灑進我的內心。
因為有服務員招待顧客,喬逸就基本上用不著去忙碌了。她除了見客人要買單時去一下吧臺,基本上就是跟我坐在一起閑聊。直到零點過后,喬逸才突然抬起頭長長地看了我一眼,走進吧臺。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咖啡屋里只有我這位顧客了,連那名服務員也不見了。按理說,我這時就應該買單走人了。我正想去吧臺買單時,室內的音樂突然變了,變成了一首愛爾蘭長笛。
當我最喜歡的音樂在屋子里像一群瑩火蟲一樣向我飛來的時候,我就似乎找到了再坐一坐的理由。這時,我看見喬逸向我走來,然后再次坐到我的對面。她這次坐下來之后就一直用目光看著我,沒有笑容,連一絲微笑也沒有,似乎只要露出一絲微笑就不能把我看得更清楚。
喬逸在看了我差不多三分鐘之后,突然把她的右手伸到我面前,好像一場洪水正在向她撲來,她若再不伸出手來抓住什么東西,就會一下了被洪水沖走。我抓住喬逸的手,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特別的白也特別的細長。
在我將喬逸的手握進手心的時候,喬逸已從對面繞了過來,然后站在我的后面,一下子趴在我的肩上,像一片被風吹下來的葉子。
四
我是在我和喬逸結婚之后的第四年才察覺到喬逸與肖米奇的情人關系的。
其實肖米奇只坐了兩年半就放出來了,他本來判了五年,因為改造得好,就減了兩年半。
肖米奇被放出來之后,我曾經(jīng)也像提防黃鼠狼抓雞崽一樣提防過肖米奇。我當然不可能直接注視肖米奇的行蹤,我不可能做那樣的蠢事。我只是用一種柔軟的東西給我的妻子喬逸織了一張溫馨的網(wǎng),就像給一只小兔子做了一只很舒服的窩一樣。
我每天早上都會做好早餐,讓喬逸像一只小兔子吃著雪白的蘿卜一樣吃得津津有味,然后我再用摩托車將她送到咖啡屋。中午,只要在家,我是一定要做兩道喬逸最愛吃的菜用飯盒裝好送過去給她吃的,或者陪她去吃麥當勞。如果在外面采訪,我為喬逸的中餐起碼要打三個電話,直到她已經(jīng)坐在一家小餐館發(fā)出小兔子嚼蘿卜一樣歡快的咀嚼聲,我才會相信她正在吃飯??蛇^了不到半個小時,為喬逸喝沒喝水,我至少又得打兩個電話。
我就這樣津津有味地用我的柔情一磚一瓦地為我的妻子建起一座婚姻的房子,并在房子里灌滿我的愛意。我這樣不厭其煩地去做這些事情,更多的還是來自喬逸的鼓勵。當然,喬逸從來不會用語言肯定我的這些行為,她是用她在我面前舒展出來的那份陶醉和幸福。我感覺我這樣羅里羅嗦地關心著她的任何一件生活小事的時候,她總是快樂得像只每天能吃到新鮮青菜的小白兔。
然而,漩渦往往一般都藏在平靜的水面下。
我在沒發(fā)現(xiàn)喬逸與肖米奇暗渡陳倉的隱情之前,我也不知道這個簡單的道理。
在我們的兒子陳默三歲半之前,我和喬逸基本上就是在這種柔情密意中度過的。我從來沒發(fā)現(xiàn)我的雞籠邊有什么黃鼠狼的影子,我也沒在別的任何地方發(fā)現(xiàn)喬逸的生活有什么不正常的風吹草動。于是,我就覺得喬逸的懺悔已經(jīng)開始生效了,我就覺得喬逸的懺悔就像一把雙筒獵槍一樣掛在我們的婚姻的大門口,將那只不懷好意的黃鼠狼嚇得再也不敢靠近了。
可是,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只黃鼠狼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我們婚姻的大門邊打了個地洞,它一直就躲在地洞里,并經(jīng)常將腦袋伸到洞口邊,觀望著我和喬逸進進出出,觀望著我們每一天的生活。
我居然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我婚姻中的這個可怕的事實。
我每天看著我的妻子喬逸總是像一只比吃了新鮮蘿卜青菜還要歡快的小兔子一樣,我當然就很有成就感??晌以趺匆矝]想到,喬逸每天那種快樂的源泉基本上都來自于藏在我們婚姻大門旁那只幽深的洞穴,它基本上與我沒有多大的關聯(lián)!
這都是我在親眼看見了喬逸與肖米奇在一起之后才得出的結論。在我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喬逸已經(jīng)將她的那家咖啡屋轉讓出去了。
喬逸轉讓咖啡屋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其實并不重要,也就是她的旁邊又開了一家茶樓,其中也有咖啡服務項目。逸逸咖啡屋喬逸已開了幾年了,已經(jīng)有一批固定的客人了,這個茶樓的出現(xiàn)雖然多少會影響一點點生意,但喬逸完全有能力去與它競爭。所以我覺得真正的原因還是第二個。這第二個原因就是有家聲訊臺要招一名臺長,喬逸去應聘了,應聘回來就欣喜地告訴我,她從百多名應聘者中殺出來了,她被留用了,月薪四千元。見喬逸對這件事這么感興趣,我還能說什么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她開心快樂,我如果反對她,她還能快樂嗎?我讓她繼續(xù)經(jīng)營那家生意已開始清淡的咖啡屋她還能開心嗎?所以我就很不情愿地裝出很支持她的樣子說,你去吧喬逸,這是你用能力和實力爭來的機會,你不能錯過。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心里很虛,我覺得我像討好我的頂頭上司一樣在討好喬逸。
喬逸于是就躊躇滿志地走進了那家聲訊臺。
事后我才明白,喬逸走進那家聲訊臺的時候,就已經(jīng)順手關上了我幸福的大門。
五
喬逸去那家聲訊臺之后,一般都是在十二點回家。這時候的米市雖然正是夜生活的高峰期,但我還是很不放心她,所以我每晚十二點以前就在那棟二十一層的寫字樓下等她。喬逸所在的聲訊臺租在十九層。喬逸在我去接她的第一個晚上就嚴肅地對我說了,聲訊臺的工作具有很大的隱秘性,所以是不允許任何外人進入的。
我是一名記者,我當然知道聲訊臺存在許多魚目混珠現(xiàn)象。我曾經(jīng)就暗訪過兩家聲訊臺,都是變相的色情服務。服務的特色就是那些美丑難辨的女主持幾乎都以她們的嘴唇她們的聲音代替了她們的性敏感區(qū)。我開始也害怕喬逸競聘的那個臺長是不是也是掛名的,我開始也懷疑她會做接線主持。所以我連續(xù)三個晚上都根據(jù)喬逸帶回來的那張花花綠綠的比名片稍大的小卡片上的電話號碼打了好幾個熱線電話,證實確實不是喬逸的聲音后,我又找了幾條理由打了幾個電話到臺長辦公室,每次都是喬逸接的電話。我打電話除非是問喬逸喝水沒有?累不累?喬逸聽了就一如既往的在電話里向我釋放她的甜蜜和幸福。這樣反復驗證了兩三個晚上,我才完全相信了喬逸是在做臺長。做臺長是管那些女主持人的,這我就放心了。只要喬逸不去接熱線,我覺得我就沒必要去管這家聲訊臺到底給聽友們提供什么服務了。我管多了,喬逸肯定會很反感,肯定會覺得我不信任她。她這幾種認識對我們的婚姻都是不利的,我怎么能做損害我們婚姻的蠢事呢?我肯定不會傻到那種程度。
我的使命就是按時接我的妻子喬逸回家。
喬逸似乎很得意我這樣讓著她又寵著她。我每次來接她,她都開心得不得了,坐在我摩托車后面就滔滔不絕地講她們聲訊臺的事情,講那些主持人為了賺聽友的話費,怎樣地挖空心思繞舌,怎樣變著法子應付話友的調情。她還說到她們臺里有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來聲訊臺已經(jīng)做了四五年了。在電話里,話友們都以為她還不到二十歲,因為她的聲音的確太年輕太甜美了。有一次,一個老板約她見面,這個老板是她忠實話友,對她早已入了迷,已經(jīng)提出過多次要見她了。她無法再推卻,就硬著頭皮去見那老板。誰知老板就躲在他的小車里給她打電話,問她穿什么衣服,其實兩人相距不到三十米。老板在車里一眼就看見前面一個半老徐娘一邊用手機說話一邊轉著身子東張西望,便認出那女人就是他要見的人,氣得開了車就走了。第二天,老板又將熱線打了進來,那女人仍然裝純情少女,老板在電話里揭穿了她,還狠狠地損了她一頓,氣得那女人哭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喬逸剛開始說這些的時候,我還覺得挺新鮮的,因此也就認真聽著,像我兒子陳默聽我講安徒生童話??陕犃诉@個女人的這段插曲,我心里一下子就不舒服起來了。我承認,在米市,一個月拿到四千塊錢算是比較可觀的收入了,它比喬逸整天守著那個咖啡屋的收入低不了多少。但想到喬逸就在這么一個環(huán)境里工作,她每天就在為那些絞盡腦汁制造謊言和欺騙的女人們忙碌不休,我心里突然就變得壓抑起來了。以喬逸的氣質和素養(yǎng),我更希望她像過去那樣去做個中學老師。可是我知道,喬逸恐怕再也回不到那個生活的層面上去了。
我記得,這是她去聲訊臺上班的第十個晚上。就在這個晚上,我看著很溫馴很纏綿地將腦袋靠在我胸膛上的喬逸,突然覺得她身上有一層霧。
大概又過了半個月,我就終于透過霧光看見了一個讓我驚訝的喬逸。
我這時才明白喬逸為什么那么果斷地將逸逸咖啡屋轉讓出去,原來這家聲訊臺的老總就是肖米奇。
如果那天我像平時那樣,在十二點以前就像現(xiàn)在的大學校園里的男生等女生一樣,堅韌不拔地等在那棟龐大的二十一層樓底下,喬逸身上的霧光可能還會久久地繚繞在我的心中。
可那天晚上我偏偏要趕一篇特稿,特稿編輯等著發(fā)排,我邊趕稿邊給喬逸不時地打電話,告訴她我寫完后馬上就趕過來接她??煽斓绞c鐘的時候,我的稿子才完成三分之二。我怕喬逸在樓下等我,就要她下了班在樓上等我的電話。喬逸卻很善解人意地說:“老公,你太忙就不要來接我了,我自己打的回去?!眴桃莞医Y婚之后雖然很嬌氣,但總是很善解人意,她從來不在我工作忙碌的時候給我添亂,這是我最得意的地方。這天晚上我聽喬逸說自己打的回去,我心里當然有點內疚,但內疚中又摻雜著更多的幸福,因此寫完之后我就瘋狂地往家里趕。
我走出報社的時候是十二點三十分,我騎著摩托車十五分鐘就到了家門口。我覺得急著回家的男人一般是找到了幸福感覺的男人,至少我是這種男人??蛇@次,我的感覺徹底錯位了。當我的摩托車像一匹野馬一樣一路狂奔到家門口的時候,我卻奇怪地發(fā)現(xiàn)我家門前的馬路上停著一輛小車??匆娨惠v小車本來是件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令我驚奇的是,我看見一個男人急匆匆地從我的家里走了出來,然后又匆匆地鉆進了那輛小車里。
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經(jīng)??匆婞S鼠狼一旦叨到了小雞崽,就會飛快地往田垌里跑,然后就會一頭鉆進一只土垌里。
在那一瞬間,我當然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個男人是誰。
我面對面地調查過肖米奇,我不可能認不出他來。
六
其實到家門口的時候,我還是極力想讓自己盡可能地平靜一些的。可是,打開家門之后,我自己都能明顯地感覺到,我的臉色肯定比兩片樹葉還要干枯。
喬逸顯然早就在同一時間聽到了越來越近的摩托車的奔馳聲和一輛小車啟動后再離去時的那種像快樂的歌謠一樣的歡叫聲。當這兩種聲音以截針然不同的性質突然響徹在她的聽覺里的一瞬間,喬逸應該很快就推測到了事情的結果。
因為還沒有確切地看到喬逸與肖米奇的事情,我便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我想喬逸大概正在街上攔的士就正巧遇上了肖米奇吧?可我很快就覺得這理由有點牽強附會,就又設想了一種可能,也許喬逸打的剛剛到家門口就正好碰上了肖米奇經(jīng)過這里吧?
我和許多不相信正在發(fā)生的事情的丈夫一樣努力尋找一種能否定這件事情的可能性來安慰自己。因為和喬逸結婚四年多了,我都從來沒見過她有風吹草動的地方。
我一邊開門一邊想著這些的時候,我就打算今晚不提這件事情了,如果喬逸問我,陳新,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我就說我太累了。我就說是那篇特稿把我折騰成這樣了。
可我沒料到喬逸會不打自招。
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事情。
我甚至懷疑喬逸的這種不打自招似乎蓄謀已久。
我打開門剛剛走進屋里,坐在沙發(fā)上的喬逸就站了起來。喬逸這個時候如果說你回來了?我肯定會對她微笑的,然后我們就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走進臥室,然后我就會像漩渦一樣漩得喬逸發(fā)出一連串的歡叫。剛結婚的時候,我知道有個肖米奇像不能消化的食物一樣噎在喬逸心里,我每天晚上就都用激情的漩渦去沖擊喬逸,每次都沖得喬逸像漩渦里的回蕩聲一樣嘩啦嘩啦響徹云宵。
可是喬逸卻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問我,喬逸站起來卻問的是,陳新你看到他了吧?
我這個時候應該惱羞成怒了,可我似乎還是想逃避某種東西。于是我問喬逸我看到誰了呀?
喬逸說肖米奇。
喬逸生怕我沒明白,又補充了一句,肖米奇的車。
我這個時候還指望著喬逸告訴我,肖米奇只是碰巧遇上了她回家,就順便將她送回來了。
可喬逸并沒有這么向我解釋。
喬逸說陳新,我已經(jīng)努力過了,可我還是忘不了肖米奇。
喬逸在這一點上總是先發(fā)制人。
她在跟我結婚之前不就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嗎?
那時候,正是她那句話成了我與她結婚的動力。我那時覺得,如果我讓喬逸忘掉了肖米奇,我就很有成就感了。我為什么就沒有力量讓喬逸像拔一根雜草一樣從生活中將肖米奇拔掉呢?
我沒想到喬逸不僅沒有拔掉那根雜草,她還讓那根雜草長成了一棵大樹。
喬逸說這句話不是在考驗我,而是在貶我,在蔑視我。
喬逸又說,我不應該欺騙你這么多年的,陳新。
我說你并沒有欺騙我呀。
我不想聽到喬逸具體列舉欺騙我的事例。我在這時突然特別害怕知道得太多。
可喬逸似乎并沒愿意放過我。她像個戰(zhàn)爭的迷戀者一樣,不愿只發(fā)出一門炮彈就停止戰(zhàn)火。
喬逸聽我分辯說她并沒有欺騙我,就用怪異的眼神看了我一下。我當時很快讀懂了那眼神里的內容,她覺得我很賤。
我并不是賤,我是在逃避。
我覺得有時候逃避也是一種勝利。如果你實在不想當亡國奴,你就得曲線救國。
可喬逸卻將我所有逃避的道路都堵死了。
喬逸說,我與你結婚到現(xiàn)在,一直與肖米奇有聯(lián)系。
事情發(fā)展到這種地步,我對喬逸的話已經(jīng)不再驚訝了。我用眼睛鼓勵她說下去,就像我兒子陳默聽我說到故事的驚險部分時用眼睛看著我一樣。
喬逸漫不經(jīng)心地說,陳新我不想隱瞞你了,我早就不想隱瞞你了。
我說你說吧。
喬逸說,我的快樂并不是你給我?guī)淼模切っ灼妫阒唤o我?guī)戆踩吞崱?/p>
在喬逸近乎冷酷的敘述中,我終于聽明白了,肖米奇出來不久就想法設法找到了喬逸。在我為吃飯為喝水一類的瑣事不厭其煩地給喬逸打電話時,肖米奇打給她的電話更多。
陳新,你給我的是溫馨,肖米奇給我的是甜蜜。我不能欺騙你了。喬逸這句話又像一枚重磅炮彈,炸得我塵土飛揚。
然后喬逸又說,陳新,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這樣對你不公平。從今晚開始,我不可能再有快樂。
我知道喬逸要說什么了。我知道我已經(jīng)面臨著做亡國奴了。
喬逸果然把那句話說了出來。
我說離了之后你是不是嫁給肖米奇?
喬逸說那不可能。
喬逸又補充說,肖米奇不適合做丈夫。
喬逸說完這句話之后,眼睛里就冒出了兩朵淚花。
這是喬逸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
七
我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認識白靜的。
這當然與唐突有關。
我不止一次在唐突面前說到我和喬逸的婚姻。唐突幾乎每次都一直保持沉默。他就那樣沉靜地聽我沒完沒了的訴說,但他的目光卻像一把柔韌而尖銳的鉆,從我的內心穿越而過。
唐突是在用沉默撫慰我的同時,實施他對我的拯救計劃的。他安排他女朋友的同事白靜跟我認識,就是他對我實施拯救計劃的第一步。
唐突在他生日的第二天就對我再三強調:你跟白靜不能當真,你不必對她負責。
我說那我成什么人了?
唐突說,白靜就是這樣的。唐突似乎怕我聽不懂,又對我說,白靜已離婚一年了,她就是這么玩過來的,她跟曉心說,她不想對男人認真,也不想男人對她認真。
唐突的這番話對我起了很大的作用。
可我沒想到,唐突的判斷失誤了。
唐突讓我惹出天大的麻煩來了。
那天我和白靜做完愛之后,我是打算回家的。可我沒想到白靜會說出那樣一句話來。我覺得她的話也的確有些道理。我跟一個認識不久的女人做完愛就走人,我這舉動當然俗不可耐了。而且,我從白靜那句話里還聽出了另外一層意思。白靜那句“沒想到你也這么俗啊”,分明就告訴我,她已經(jīng)歷了很多男人,而那些男人都是跟她上完床就開溜的俗人和小人。我若跟白靜做完愛之后也那樣一走了之,我不是也成了那種俗不可耐的小人了嗎?我不想給白靜留下這種印象,我不想讓白靜這樣看我,所以在她說了那句話之后,我就留在了白靜家里。
問題就出在我留在白靜家過夜。
準確地說,問題就出在凌晨時分。
凌晨時分我是被白靜弄醒的。我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用一片羽毛在我身上輕輕地刷來刷去,刷得我又癢又舒服。我在一種極度的舒服中睜開眼睛,看見白靜用她那雙白白的有點胖的手正在我身上很輕很輕地撫動,她的那種仔細和專注,就好像正在給一個嬰兒洗澡。
我必須承認白靜對男人是很富有誘惑力的。白靜是那種皮膚很白嫩有點點胖的女人,但她是那種充分體現(xiàn)女人成熟和韻味的胖??粗崆樗扑卦谖疑砩先鋭拥陌嘴o,我突然覺得自己走進了別人的桃園里,看見那些鮮紅的桃子,我真想將滿園的桃子全部摘下來。
凌晨的這場曠日持久的激情過去之后,我就像吃多了桃子被撐住了一樣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想說,腦子里想的卻是我的妻子喬逸,我想起我和喬逸也是在經(jīng)歷了一夜的激情之后,喬逸才提出來跟我結婚的,就感到我錯就錯在那個晚上。那個晚上喬逸跟我提出來要嫁給我的時候,我本來是有些猶豫的。但是,當她第二次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看她一臉的認真,我就覺得錯過了一夜有可能就會錯過一生,于是我就答應一定娶她。
現(xiàn)在,我只想等到天亮就回去。我覺得我還是應該記住唐突的話。我把唐突的話看得這么重要,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原因,這個原因就是我根本就不愿意與喬逸離婚,我一想到有一天真正跟喬逸離婚了,我就悲痛欲絕!
可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簡單。
事情是,凌晨五點鐘左右,當我說要回去的時候,白靜緊緊地抱住我不讓我走了。
她說你妻子都要和你離婚了,你還回去干什么?
我說她提出離婚是她,我并沒同意。
你猜白靜說什么?她說我同意了。
我覺得她這句話又令人氣憤又很可笑。我說,她又不是跟你離婚你同意什么呀?
沒想到白靜卻很嚴肅地說,我同意你跟她離婚呀。
我知道出問題了。
我這時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就是個白癡了!
于是我說,白靜,我希望你不要介入我的家事。
白靜一下子憤怒起來了。她一下子翻到我身上捶打著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賤?你是不是覺得我在玩感情游戲?
我說我沒這么認為。
白靜說那么你就跟她離婚。
我說這是我的事,我會處理好的。
我不知白靜是怎么理解我后面那句話的,但我從她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一絲期待而又憂傷的光芒。
這一天,白靜用她的纏綿把我纏到下午才讓我回去。出門的時候,我看見白靜的眼睛里充滿了無奈,眼角早已淚光閃閃。
八
從白靜家出來后,我就告訴自己不能再跟白靜來往了。
不是我不想。白靜那么性感又那么風情萬種的一個女人我能不想嗎?我還沒有那么虛偽。
我強迫自己不與白靜來往是緣于我的婚姻。
因為我已經(jīng)明顯發(fā)現(xiàn),我和喬逸的婚姻就像一座到處開裂的土磚屋,只要一陣大風或一聲響雷就會將這座傾斜的房屋摧倒。
我還想和我的喬逸把這房子修補一下,修補好后我還想和喬逸帶著我的兒子陳墨在這座房子里繼續(xù)住下去。
我覺得很多被風吹倒的房子其實是可以讓它不倒的。這都怪我們只想庸懶地住在房子里,沒有在發(fā)現(xiàn)它有裂縫時對它及時進行修補。
我從那天晚上就感到了白靜很可能是一股臺風。我感覺到這股臺風已經(jīng)吹得我房子上的瓦片都開始發(fā)出響聲了。
我能怪誰呢?
我總不能怪唐突和他的女朋友曉心吧?
我只能怪我自己。
我為什么要接受唐突對我實施的那種拯救呢?
我覺得我在接受唐突這種拯救的時候,更像是從唐突手里接過一只時尚的漢堡。如果我拒絕吃這只漢堡,如果我對唐突說,我只喜歡吃家常便飯,我覺得唐突很可能會感到特別奇怪和驚訝。
而事實上,漢堡是種很可口的食物。
可漢堡畢竟只能在外面吃,才能吃出漢堡的那種風味來,即使將漢堡帶回家吃,也只能當作一道零食。
我這樣烏七八糟地去理解唐突對我善意的拯救,當然是件非常不地道的事情。我這樣不知好歹,以后還有朋友敢理我嗎?
所以我想悄悄處理好我和白靜的事情,不給唐突帶來任何麻煩。
我有好幾次想給白靜打電話,一想到白靜我就感到有股漢堡的芳香甜潤緊緊地包圍著我,可我每次都是在剛剛按完白靜的手機號碼之后又把電話掛掉了,就像很不情愿地將手里的一只香噴噴的漢堡丟到大街上去一樣。
當然,白靜也給我打了電話。
白靜最初給我打電話時免不了對我撒幾句嬌。
白靜說,你在哪里呀陳新,電話也不給我打一個呀,我都想死你了。
這話本來既肉麻又俗氣,可我聽起來就總覺得像是有個人將一只漢堡遞到我嘴邊,讓我咬了一口。
當然,我是不可能真正去咬一口的。
我還敢去咬這只漢堡嗎?
所以我就只能淺淺地笑一笑,然后我就說我現(xiàn)在正在開會,便掛了電話。
白靜畢竟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她見我一直沒給她打電話,總是她主動給我打,而且我還總是強調正在開會或者正在采訪一類的理由,就知道我在躲她。
其實我并不是在躲白靜,我是在躲一種誘惑。
白靜當然不可能這么理解。
她要是這么理解,她就不會在電話里那么氣憤了。
我這天剛好到辦公室,我的手機就像一個悲情的女人的哭泣一樣響了起來。
白靜一個勁地質問我,陳新,你是不是在跟我玩一夜情???是不是?是不是!
這顯然是個非常尷尬的話題。
我總不可能說我是在跟她玩一夜情吧?
我能這樣回答白靜嗎?
可白靜又一直像個老師要一名學生站起來回答她的提問一樣,只要我不回答,她就不會讓我坐下,就會讓全班同學看著我,對著我發(fā)笑。
我只好對白靜說,你不要太敏感了,我沒那么想。
可是白靜馬上又追問我一句,你沒那么想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覺得白靜的每一句話都像一顆顆子彈一樣擊中著我的要害。除了尖銳的疼痛,我都不知道該怎樣躲避了,我甚至根本就不想躲避。我只能讓她就像舉著汽槍擊打一串花花綠綠的汽球一樣,一槍一槍地擊打我。
見我一直沉默不再說話,白靜終于在手機里爆發(fā)了一串怒吼:陳新你這個混蛋!你們男人都是混蛋!
我真的是個混蛋嗎?
我心里雖然并不承認我是混蛋,但我能理直氣壯地對白靜說我不是混蛋嗎?
我覺得我根本就沒有這個底氣。
九
跟喬逸終于離婚是在半年后。
我所說的半年,是指我第一次覺察喬逸與肖米奇的情人關系,到我主動向喬逸提出離婚這段時間。
我看見肖米奇的車子停在我家樓下的時候還是冬季,不過那時馬上就要立春了。那是兩個季節(jié)交匯的間隙,它們就像兩座挨得很近的房子一樣立在我們的日子里,中間留著一條細長的空間。發(fā)現(xiàn)肖米奇的那個晚上,我就仿佛正好卡在那個空間里。那一刻,我只希望寒冷的冬天早點過去,我只希望春天的陽光早點溫暖我突然冷卻下去的體溫。
當然,春天很快就來了,可我并沒有感覺到我變冷的生活到底升了多少溫,它反而一天比一天冷卻下去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夏天了。
這可能將成為我一生中最討厭的一個夏天。
在這個夏天,米市基本上都處在酷熱之中,可我卻總感覺到有股寒意一直跟隨著我。在這個夏天,熱烈都是別人的,陽光總是一流到我面前就往后退去了,然后就那樣媚俗地灑到別人身上去了。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我的婚姻擋住了我的陽光。
因為就在這個夏天,喬逸開始不回家了。
喬逸從這個夏天剛剛來臨的時候就不在肖米奇的聲訊臺做了,原因是肖米奇的聲訊公司轉給別人了,他又做房地產(chǎn)去了,房地產(chǎn)才是他的老本行。
喬逸不去聲訊臺上班也沒再去找工作,她就在家里閑著,這總讓我以為我們的婚姻開始峰回路轉了,這讓我總錯誤地認為,喬逸是真的痛改前非了,因為她幾乎很少出門去,一直在家里細心地帶著我們的兒子陳墨。
可這樣的好夢很快就醒來了。
這次,我外出采訪,三天沒回家。就在我回來的這天下午,我接到了喬逸的電話,喬逸說兒子在他外婆那里,要我把他接回來。
我問喬逸你在哪里?
喬逸說我在一位同學家里。然后喬逸又說,陳新你一定記得去接兒子,他昨天就鬧著說想你了。喬逸說這話的時候很有溫情,這讓我心里一下子就涌起了一股溫暖,我覺得我的生活開始陽光普照了。
我于是就去把兒子陳墨從他外婆那里接了回來,然后我就開始煮飯做菜。我知道喬逸最喜歡吃我做的口味魚,我就認真地給她做了這道菜,像我兒子陳墨認真寫他剛認識的幾個漢字一樣。
我把菜做好的時候還只有五點鐘。于是我就給我的妻子喬逸打電話,可喬逸已經(jīng)關機,我只好耐心等著。我認為她一定是手機沒電了。我覺得我的家應該是風平浪靜的。
十分種后,喬逸果然給我打來了電話,她是用坐機打的,她說她不回來吃飯了,她說她可能會住在她同學家不回了,她們已經(jīng)好久沒見面了,同學不讓她回去。
我正要問喬逸在她哪位同學家里,喬逸卻把電話掛了。
我問陳墨,媽媽昨晚回來了沒有?
我兒子說沒回,他回答得既簡潔又委屈。
我知道喬逸說了謊話。她居然說陳墨昨天就鬧著想我了。
我把喬逸剛打過來的電話從手機里調出來,然后又打過去,接電話的是個老太太的聲音。
我說你是喬逸同學家里嗎?
老太太說你說什么?
我說你是喬逸同學的媽媽嗎?
老太太還是說你說什么???
我又一字一句地重復了一遍我要說的話。
老太太終天聽明白了,她說我這里是公用電話。
我問你這是什么地方?
老太太說這里是海洋公園。
我一下子覺得這個夏季的傍晚突然刮過來一陣北風。
我當然什么都明白了。
我拉了我的兒子就出了門,然后我攔了一輛的士,直奔海洋公園。
我兒子聽我對司機說去海洋公園,就問我媽媽是不是也在海洋公園呀?
我說媽媽在海洋公園等我們。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聽到我心里有什么東西像一只酒瓶被砸碎了一樣尖銳地響了一下。
我和兒子陳墨來到海洋公園時,黃昏已經(jīng)開始呈現(xiàn)出一位鄉(xiāng)下老太太沒洗干凈的白襯衫那樣的顏色了。我兒子一進海洋公園就東張西望,他一看見兒童樂園里的孩子們就不想走了,他說爸爸我也要去玩。
我說兒子,我們現(xiàn)在先去找媽媽,然后再玩,天黑了就找不到媽媽了。
我兒子非常懂事地點了點頭。
于是我就拉著我兒子的手一路奔跑。我知道只要天一黑,我就無法在這個比地獄還大的公園里找到我的妻子喬逸了。
我兒子一直就跟著我一路奔跑,在這個本來可以讓他非??鞓泛托腋5目臻g里,我卻殘忍地用我的奔跑趕走了他的快樂,我殘忍地將一種不該由他承受的東西壓在了他只有四歲的頭顱上。
公園里很多人都羨慕地看著我和我的兒子。
他們一定以為我們父子倆正在從事一項與奔跑有關的快樂游戲。
他們一定以為我和兒子正奔跑在幸福的康莊大道上。
我和兒子終于在一座涼亭里找到了喬逸。
喬逸果然是和肖米奇在一起。
喬逸見到我和我們的兒子,理所當然地顯得非常驚訝。但她的驚訝很快就像酒精一樣揮發(fā)了,然后她就一把抱住了我們的兒子陳墨。陳墨在這時才開始找到了他的快樂,他跟他媽媽有說有笑。
我在這一瞬間居然顯得異常的平靜。我還跟肖米奇微笑了一下。我甚至覺得我像一只丟失了羊的人終于找到了我的羊一樣,將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似乎只是為了證實我的羊到底跑到了哪座山峰才出來尋找的。所以,我在這一時刻居然一點也不怪喬逸和肖米奇了。
在與喬逸牽著我們的兒子陳墨走出海洋公園時,我自己都為我剛才的那份平靜大吃了一驚。
十
其實事情到了這一步,我都沒想過要離婚。
我就像一個十分留戀老屋的人一樣舍不得將我這座土磚屋拆掉。我知道很多人住久了高樓大廈之后都是很懷戀曾經(jīng)住過的老房子的。我怕我拆掉了我一磚一瓦建起來的這座房子以后會后悔。
可喬逸住在這房子里總是心不在焉。
我發(fā)現(xiàn)她雖然一點也不厭惡我,甚至在跟我做愛的時候還像一只畫眉鳥一樣不停地歡叫,但我總覺得這只畫眉鳥的叫聲不是從一片棗園里發(fā)出來的,總覺得是從一只逼窄的鳥籠里發(fā)出來的,總覺得那歡叫更像一種哀鳴。
這樣的意識讓我突然作出了一個決定。
喬逸顯然沒料到我突然會主動提出離婚。
她就那樣怪怪地看著我,然后又微微笑了一下。
我想起四年前的那個晚上,第一次和喬逸做完愛后,喬逸說,陳新,我想嫁給你。喬逸當初在說這句話時也是這樣的一種微笑。
我現(xiàn)在才明白喬逸的這種微笑里其實藏著許多意味。這種意味可能連喬逸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在喬逸的這種比一口古井還幽深的微笑中開始感到恐懼。然后我又重復了一句我的決定。
可我看到喬逸對我搖了搖頭。
喬逸這一搖頭就將我的決定搖得晃動起來。
可一想到喬逸很可能從此不會再有真正的快樂,我又硬著頭皮再次重復了一句我的那個決定。
喬逸不再搖頭。
喬逸說,我實在不想傷害你,可我終究還是傷害了你。
我說我不怪你,喬逸。
喬逸說我知道,所以我不想離開你。
我說可是你心里一直有個人。
喬逸點點頭,然后又說,我不想再騙你了,陳新,我心里的確一直有他。我努力過了,可我還是失敗了。
我說我懂。我說我知道你努力過要忘掉他。你那不叫失敗,愛一個人沒有成敗。
說完這句話時我又吃了一驚。我覺得我似乎在背誦一篇課文,一篇我一知半解的課文。
我是第二天下午與喬逸辦的離婚手續(xù)。喬逸什么都沒要,她只要了我們的兒子陳墨。
離婚出來我就一直在街上走來走去,直到天快黑的時候,我才突然打了白靜的電話。我在撥白靜的手機號碼時,感到自己很像一個無賴。
我這個時候只能做一個無賴了。
白靜一聽我的聲音就說,怎么想起要給我打電話了?有什么事嗎?
我說,我離婚了,白靜。
我聽見白靜在電話里很響地笑了一下,笑得像一片金屬撞在一只玻璃杯上一樣,那撞擊聲使我全身顫了一下。
然后白靜說,你打電話就是告訴我這些?
我說不完全是。
白靜說,那你還想跟我說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還想跟白靜說什么。這個時候,我看見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整個城市突然像一座空空洞洞的黑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