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不似的臺灣版《冷血》

吳云

臺灣著名作家平路的最新小說《黑水》與美國著名作家楚曼·卡波第的《冷血》一樣取材于重大謀殺案，但并非后者的仿本。在創(chuàng)作動機上，不同于《冷血》對案件的真實報導，《黑水》旨在說服讀者進行思辨。在藝術方式上，不同于《冷血》“非虛構性”的再現(xiàn)及相應的線性結構，《黑水》采用的是“虛構性”與“非虛構性”相結合的表現(xiàn)以及為表現(xiàn)而使用的并列結構。在主題意蘊上，不同于《冷血》對司法制度的批判，《黑水》對性別文化、倫理文化與看客文化等進行了反思?！逗谒肥菑呐_灣社會現(xiàn)實出發(fā)、具有平路特色的臺灣版《冷血》。其對形式的成功突破、對迷宮般復雜心理的深刻展現(xiàn)以及對深層文化痼疾發(fā)人深省的批判，都使它堪稱一部思想性與藝術性俱佳的優(yōu)秀小說。

1959年，堪薩斯州發(fā)生了一樁轟動全美的謀殺案：一位富農(nóng)一家四口在家中被殘殺。1966年，取材于該案件的小說“《冷血》出版兩周就躍為當年暢銷書的第一位”①，其作者楚曼·卡波第因此“成了美國家喻戶曉的當代著名作家”②。2013年，新北市發(fā)生了轟動臺海兩岸的“八里雙尸案”：富商陳進福及其再婚妻子張翠萍被殺并棄尸于淡水河畔。2015年底，臺灣著名作家平路以該案件為題材的小說《黑水》甫一出版即得到《聯(lián)合文學》《文訊》《中國時報》等島內(nèi)著名文藝期刊、報紙的專題報道和著力推薦。

都取材于轟動命案，都經(jīng)過多年醞釀與寫作，也都迅速獲得關注，難怪有評論家感嘆《黑水》“太像美國1966年一本犯罪紀實小說《冷血》（In Cold Blood）了”③，小說封底也認為其“堪稱臺灣版《冷血》”④。但“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一部真正有價值的作品，即使與某名著有同工之妙，也必然分屬異曲，否則僅為學舌之語，無法進入藝術殿堂。作為“臺灣版《冷血》”，《黑水》是《冷血》的仿本嗎？如果不是，它的創(chuàng)作動因、藝術方式、主題意蘊與《冷血》相比有何特異之處？該如何判斷《黑水》的價值？以上是本文將要討論的問題。

一、創(chuàng)作動因：從“報導”到“思辨”

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之前，卡波第曾“為《紐約人》撰寫‘市聞雋永欄的小稿”⑤，這鍛煉了他對社會熱點的敏感度和新聞寫作的能力。1959年11月15日，“一向極少刊登社會新聞的美國《紐約時報》”破例刊登了一則發(fā)生在千里之外，標題為“富農(nóng)一家四口被殺H·W·柯勒特夫婦及兩子女在堪薩斯家中同遭謀殺”⑥的社會新聞，卡波第敏銳地感到這一案件必將成為社會熱點，完整記錄該案件的新聞報導很可能成為真正“雋永”的“市聞”。于是“沒出三天”，卡波第就趕到了案發(fā)地追尋新聞線索。案件告破之后，他又花五年半時間探訪了所有與案件有關的人員，“記錄了六千多頁的筆記”⑦?！独溲肪褪且源藶榛A上創(chuàng)作完成的，因此，“一樁多重謀殺案的經(jīng)過與后果的真實報導”⑧乃是《冷血》的主要創(chuàng)作動因。

平路一向關注新聞，但與卡波第不同，她非但無意于創(chuàng)作“雋永”的“市聞”，而且認為新聞“因襲社會既有的偏見，提供了簡化而武斷的價值判斷”⑨。她看待新聞的眼光不是信任的、欣賞的，而是審視的、質疑的、否定的和顛覆性的。她把新聞視為權力話語，視為男性、政府、富人、成人、異性戀者規(guī)訓與懲罰女性、民眾、窮人、兒童、同性戀者的場域和手段，其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結集為《非沙文主義》系列雜文曾多次指出新聞背后的權力運作機制，所以新聞于她，往往是解構的對象。而所有的解構都是建構，平路殷殷期望的乃是社會的公平和權力的平等，諸如女性與男性、窮人與富人、東方與西方、少數(shù)族裔與多數(shù)族裔等等的平起平坐與相互理解?？伤钪獧嗔o處不在，平權之路豈能朝夕到達？而且以權力反抗權力仍不過是在權力中打轉，所以她的解構更多的是呈現(xiàn)和揭示權力現(xiàn)象，而非開出平權藥方，目的在于啟發(fā)讀者自覺摘掉傳統(tǒng)、規(guī)約、習俗等有色眼鏡，站在自然人性的角度思考和辨析，使其在“合理”處發(fā)現(xiàn)不合理，或在“荒謬”中尋出真理，進而加入質疑、否定、顛覆既有權力機制的行列之中。

“八里雙尸案”發(fā)生后媒體很快就把殺人者稱為蛇蝎女，與此同時，網(wǎng)友、神職人員、游客、在校學生、兩性關系專欄作家等各色人等紛紛加入討論，在一片喧鬧聲中，被殺者被描述成純?nèi)粺o辜的受害者，而殺人者則當成了妖魔，成了眾人道德審判和娛樂消費的雙重對象，游客把她殺人處當成“景點”，購物頻道利用她作推銷，判決書甚至斷定“深度心理治療并不包括可能可以防止被告‘再犯風險之命題”⑩……這種種話語引起了平路的不滿和深思，她要改變它們賦予殺人者以及被殺者的“刻板形象”，打破它們編造的神話，揭露它們形成的深層根源，于是她創(chuàng)作了小說《黑水》，以“說服讀者除了進入情境，也愿意進入一場思辨”？？。

比較《黑水》與《冷血》的創(chuàng)作動因，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的區(qū)別：第一，雖然新聞是觸發(fā)兩位作者創(chuàng)作欲的起點，但《冷血》是想通過創(chuàng)作新的新聞，使案件得以更全面、更細致、更真實的反映，而《黑水》的創(chuàng)作卻是為了反新聞，使其武斷、荒謬之處公之于眾。第二，雖然兩部作品都涉及到兇殺案件，但《冷血》關注的是案件本身，想要呈現(xiàn)的是作案、破案、審案等整個案件過程，而《黑水》關注的并非案件本身，而是案件如何和為何被炒作、誤解、扭曲、消費得面目全非。第三，雖然兩位作者都搜集了除新聞以外的大量輿論資料，但卡波第的目的是將自己從這些輿論中思考辨析出的真相告知讀者，而平路的目的則是呈現(xiàn)種種輿論，邀請讀者對案件的真相以及輿論產(chǎn)生的原因作獨立的思考和辨析?？梢哉f，《冷血》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建構性的，而《黑水》則是解構性的。

二、藝術方式：從再現(xiàn)到表現(xiàn)

為了“真實報導”，《冷血》采用的是“非虛構性小說”形式，雖然具有小說的藝術性，讀起來“緊張刺激、動人”“令人著迷”？？，但與虛構性小說不同，作品中時間、地點、人物的姓名、身份與言行都非虛構而來，而是與事實相符，其藝術性主要得益于材料取舍、時空重組、懸疑設置、環(huán)境渲染、場景描述等手段的使用，因此可以說它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逼真再現(xiàn)。

與《冷血》相反，《黑水》看中的并非事實，而是對事實的“思”與“辨”，因此當被問到“如何調(diào)節(jié)真實與虛構”時，平路答復“參照了某些真實案件的元素，場景與情節(jié)有相似之處。人物的背景與內(nèi)心世界卻純屬虛構”？？，的確，就連小說中的人名也與案件當事人截然不同。這使得《黑水》不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逼真再現(xiàn)，而是對思維與思想的表現(xiàn)與探索。

再現(xiàn)與表現(xiàn)的差異決定了《冷血》與《黑水》敘事結構的不同?！独溲房偣菜恼?，第一章死神來臨前夕，先是交替講述謀殺之前受害者柯勒特一家的情況、及兇手行兇前的準備及案發(fā)后人們的反應。第二章形狀不明的人，一步步展現(xiàn)警察努力破案而不得的過程，以及同時段內(nèi)社會各界對該案的看法、兇手行蹤，中間穿插作案前兇手的相關情況。第三章水落石出，還原作案過程。第四章死牢，書寫兇手牢中生活、案件審理情況、精神病學專家對兇手的精神分析等，最后交待案件的判決與執(zhí)刑過程。四章之間首尾相連，完整而全面地再現(xiàn)了整個案件的發(fā)生、發(fā)展、高潮和結局，結構則體現(xiàn)為依時間順序展開的線性結構。

《黑水》共有11章，每一章都包括并列的兩部分：敘述案件本身與呈現(xiàn)關于案件的話語部分，后者均配以灰色背景以與前者相區(qū)隔。在第一部分，關于兇犯佳珍的章節(jié)與關于死者洪太的章節(jié)交替出現(xiàn)，若將它們分別連綴起來，依稀可以還原兇案發(fā)生的過程，但由于意識流手法的使用，時空線索并不清晰，關于佳珍的章節(jié)與關于洪太的章節(jié)在結構上是并列的。第二部分的每種話語都是或長或短的一段話，話后注明說話者的身份或出處，話語的排列與話語出現(xiàn)的先后無關，因而它們之間也是并列的。

“平路正是文類顛覆活動的高手”？？，張系國的評價道出了平路對小說形式嚴肅而有效的追求，《玉米田之死》《臺灣奇跡》《行道天涯》等等，幾乎每部都有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但平路從不為形式而形式，其形式總是為內(nèi)容服務的，形式本身就是內(nèi)容。

在《黑水》中，敘述案件的部分呈現(xiàn)的是作者理解的“真相”，它源自“八里雙尸案”兇手謝依涵的自述，在一審庭審時，她委托律師表示“當初遭陳進福性侵，為扛家計只好繼續(xù)與陳的性愛關系。后因男友求婚，她想擺脫陳；陳也要求她殺死妻子張翠萍……，她曾向張翠萍揭穿陳的惡行，但張翠萍不聞不問，才將陳進福夫婦殺掉”？？，為證明自己的說法，謝依涵當庭指出陳進福身上老年斑的位置及位于私密部位的疤痕，但檢方說她虛構故事，法院也不予采信，媒體則評價她“為逃判死”，才不惜爆料。而平路認為謝依涵的說法不無可能，法院不予采信的理由并不充分，檢方及媒體的判斷則相當武斷，于是她虛構了佳珍、洪伯、洪太等人，將謝依涵的說法變成了合情合理的故事。不附和檢方、法院、媒體等話語權的掌控者，偏偏將被權力話語判死者的說法演繹為“真相”，平路呈現(xiàn)的是一個自由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和判斷。

在權力話語中，謝依涵與張翠萍被貼上壞與好的標簽，她們之間只有殘殺與被殺、罪惡與無辜、兇狠與善良等截然對立的關系。而《黑水》中的佳珍與洪太一樣有對事業(yè)的追求、對愛情的向往、對美的鐘愛、對善的渴望，也一樣受到各自環(huán)境的擠壓，面對擠壓，她們也都曾默默隱忍、屈從，但也都心有不甘、苦苦掙扎、力圖反抗。這樣，佳珍與洪太就擺脫了被權力話語貼上標簽的謝依涵和張翠萍的刻板形象。與此同時，被權力話語界定為成功、富裕、幸福、善良的陳進福也變成了表面富裕實則貧窮、外表善良內(nèi)心狠毒、身體老邁愛欲熾烈的洪伯。不管是佳珍、洪太，還是洪伯，都不再是單面、僵化、一成不變的“扁平人物”，而是豐富、多面、立體的“圓形人物”。他們之所以產(chǎn)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將關于佳珍的章節(jié)與關于洪太的章節(jié)并列的敘事結構，正是這種結構，才使作者能夠從雙面聚焦，不偏不倚地寫出佳珍與洪太各自的人生與心靈激蕩，同時又通過雙面折射，映射出洪伯的隱秘心語。借助這些圓形人物，平路展現(xiàn)了對命案的獨立思考與推斷。

平路并不想讓別人完全服膺自己，她強調(diào)《黑水》只是“多提供一種理解的角度”？？，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她是一個擁護自由與平等、堅決反抗霸權的知識分子，她希望自己的見解和觀點能夠啟發(fā)讀者對霸權及霸權根源的反思與反抗，卻不希望自己成為新的霸權。在《黑水》中，敘述案件的部分與關于案件的話語部分表面看來是沖突的，前者有時間、地點、人物、情節(jié)、場景，是一般意義上的小說，而后者不具備一般小說的要素，打斷了前者的敘述流，造成敘述的延宕，干擾閱讀的進程，但事實上兩者是對立統(tǒng)一、相輔相成的。在敘述案件部分，平路展現(xiàn)一己之“思”，借助敘事表明了自己對案件、對當事人以及對權力話語的看法，而在關于案件的話語部分，她又將“小說作者的話”置于其他話語之中，使“小說作者的話”成了眾聲喧嘩中的一種，使讀者認識到敘述案件的部分僅僅是作者的一己之“思”，是“虛構”，營造出讀者與小說之間的“間離”效果，引發(fā)讀者的獨立思考與辨析。

三、思想意蘊：從制度層到文化層

亨利·詹姆斯說“在好作品里，規(guī)定并滲透在作品里的思想，賦予作品以意義”？？。由于作者分別將深刻的思想滲透于其中，取材于社會新聞的《冷血》與《黑水》，均具有比社會新聞本身更為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通過《冷血》，卡波第指出了美國司法制度中的問題：

第一，司法制度的“冷血”。小說援引精神病學專家對兇犯貝利·史密斯的精神分析，指出他殺死柯勒特一家是因為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和偏執(zhí)狂癥，在極度緊張和紛亂的剎那間將受害者當成了傾瀉積憤的替罪羔羊?？úǖ谡J為，史密斯這樣“沒有能力控制殺人沖動的犯人，是應當終身送入精神病院去設法治療不宜釋放出去任其行動的”，但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且從旁加以導助”，使他有機會表現(xiàn)自己的才華，“也許他經(jīng)常感受到的孤寂、凌侮、排擠與對整個世界的嫉恨會逐漸減弱，更說不定他內(nèi)心的狂暴因子也會相對地化為祥和的”？？。然而在史密斯第一次犯罪后，司法機關絲毫沒有關注他的心理問題，判決僅僅以懲戒和處罰為目的，執(zhí)刑過程中沒有對其進行道德感化和心理疏導，使他對社會的憎恨程度進一步加深，刑滿之后，又沒有對其行為進行有效控制，最終導致謀殺的發(fā)生。而在謀殺案之后，被告律師提出由精神病學專家鑒定犯人精神狀況的請求，卻因“法律并未明文規(guī)定被選為決定被告精神狀態(tài)的醫(yī)生，必須具備何種特殊的資格”？？而遭到檢察官的反對和法官的否定，使兇犯被作為精神正常者判死。在卡波第看來，美國法律條文的模糊、司法機關對犯人心理的漠視不僅是史密斯“冷血”行為的種因之一，其本身也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冷血”行為。

第二，審判不公正。通過詳細書寫柯勒特案庭審的整個過程，卡波第暴露了美國審判制度的一些不公正之處，比如陪審團所有成員均為男性，而且都來自從受害者所在的郡，沒有一個人反對在該案中使用死刑，庭審時允許使用會煽動陪審員偏見的死者照片等等，這些嚴重影響了庭審的結果?？úǖ谡J為這些不公正之處并非個案，它們反映出美國法律對陪審團產(chǎn)生過程、成員構成及庭審中物證的使用缺乏具體明確的規(guī)定。

第三，死刑“上訴的程序過于冗長和繁瑣”?？吕仗匕傅膬擅麅词衷诒慌兴牢迥旰蟛疟粓?zhí)行死刑，在不厭其煩地寫出其漫長上訴過程的同時，卡波第寫出了兩名兇手在死牢中的痛苦生活，借此指出美國的上訴法規(guī)導致了冗長而繁瑣的死刑上訴程序，這不僅使死刑喪失了懲戒的功效，而且“帶著犯人來回地蕩秋千”，使其在死牢中長時間夜以繼日地等待，“這不但‘愚蠢而且是非常殘酷的。”“簡直可以認作是一種法定的虐待狂行為”？？。

與《冷血》一樣，《黑水》也對臺灣司法進行了反思。在《〈黑水〉問與答》中，平路指出了謝依涵案司法過程的四個問題：一是法官違反“無罪推定原則”，審案前要被告“好好悔罪”，而司法界“沒有人提出專業(yè)倫理的疑問”。二是法官將道德凌駕于法律之上，荒唐地質問被告“你想盡快給被害家屬公道，為何還上訴？”？？。三是隨意詢問屬于被告隱私卻與案件無關的內(nèi)容。四是判決書妄斷被告道德品質。由此可以看出，平路批評的是法官在審案過程中濫用權力、違背法律原則、角色越位、武斷判案等問題，指向的不是《冷血》所關注的司法制度，而是行使司法權的“人”。除了這些“人”，記者、名嘴、專欄作家等等掌握權力話語的“人”以及游客、購物頻道主持人、網(wǎng)友等社會中一般的“人”也都信口雌黃、言行荒謬，但這些“人”卻能得到臺灣社會的認可，其問題就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臺灣社會群體的問題，是臺灣文化的問題。

《黑水》對臺灣文化的反思是多方面的，概括來說，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性別文化。佳珍被洪伯性侵，卻不敢告訴母親和男友，因為在男權文化中，性侵者不會受到懲罰，被侵害者卻會遭到唾棄。如果沒有這樣的文化，佳珍就不用獨自為擺脫洪伯而煩惱，也就不會一時沖動將其殺死。洪太雖然品味高、工作好、經(jīng)濟實力強，卻只得嫁給老男人洪伯，因為在男權文化中，大齡女被視為過期食品，即使降價處理，也仍被厭棄。如果沒有這樣的文化，洪太就不用委屈自己，嫁給一無所有卻自私自利的洪伯，也就不會在臨死前產(chǎn)生希望洪伯死掉的心靈“黑水”，同時洪伯也不敢肆意侵占她的財產(chǎn)，更不敢為謀財而設計殺死她，兩人雙雙死于佳珍之手的慘劇就不會發(fā)生。而法官、檢察官、媒體、算命節(jié)目嘉賓等不管真相如何，先將蛇蝎女的標簽貼在佳珍身上，連洪太也被指指點點，罪魁禍首洪伯卻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指責。通過《黑水》，平路使人們認識到男權文化是造成佳珍、洪太、洪伯三人心靈“黑水”的罪魁禍首，解放女性必須堅決祛除這種文化，但“即使整個社會已經(jīng)走向開放，男性權力的傲慢與偏見，其實還是屹立不搖”？？，男女平權之路依然漫長。

第二，倫理文化。洪太供養(yǎng)著洪伯，還要假裝依靠洪伯，佳珍向她說明洪伯的惡行，她卻非常“寬容”地說洪伯的做法并無不妥，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在臺灣文化中，家庭至關重要，沒有家庭的人會受到排斥，而在家庭中，“夫為妻綱”，丈夫是一家之主，妻子要低于丈夫，要處處維護丈夫形象，否則就會受到譴責。如果沒有這樣的文化，洪太就不用非結婚不可，結婚后也不用擔心離婚的后果，也就不用一面對洪伯恨之入骨，一面又與他“相敬如賓”。洪伯愛佳珍，但他無法正常追求佳珍。因為“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常是未經(jīng)同意，硬把有年紀的男性統(tǒng)統(tǒng)擺進倫理結構”？？，被視為長輩、居于倫理高位的老年男性是不能追求年輕女性的，否則就會被認為猥褻和亂倫。如果沒有這樣的文化，洪伯就不會以金錢為誘餌，也不用謊稱對佳珍的愛是父女之愛，佳珍也就不會對其產(chǎn)生幻想，天真地以為告訴他自己將要結婚，他就會自動退出，當然也就不會因急于擺脫他而將他殺死。雖然倫理文化使社會長幼有序、家庭穩(wěn)定、社會祥和，但由于“失去了原先每個人可以真實地表達情感的部分”？？，會將人帶入心靈的“黑水”，最終產(chǎn)生無法逆轉的惡果。通過《黑水》，平路揭示了倫理壓抑、扭曲人性的一面，啟發(fā)讀者反思倫理文化，回歸人性本真。

第三，道德文化。佳珍殺人，是家庭、性格、環(huán)境等諸多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如果將其中一些因素去掉，殺人就不會發(fā)生。相反，如果洪伯不被殺死，卻很可能殺人，殺人與被殺，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殺人者就是壞人嗎？被殺者就是好人嗎？被殺者的道德境界就比殺人者高嗎？事實并非如此。但是不管是一般網(wǎng)友，還是八卦新聞記者，抑或是以客觀公正為職業(yè)操守的法官、檢察官都不約而同地將雙方納入好人/壞人的二元對立結構之中。因為臺灣文化傾向于將人區(qū)分為好人/壞人，這樣的區(qū)分非常便利，“人心是遙遠的國度，試圖抵達，必須一斧一斧的敲，敲在堅硬的巖石上”？？，將人分成好人/壞人，就省卻了探討人心的艱難，但也失去了認識人性豐富、復雜與多變的可能。同時，這樣的區(qū)分也很安全，將犯錯者貼上壞人的標簽，就不用再探討其心理的幽微，自己心靈中那些與“壞人”相通的“黑水”就能被很好地掩蓋，自己就處在了安全的位置，心安理得地做著“好人”。在這樣的文化中，人不會設身處地為他人考慮，不能夠以同理心理解別人、反觀自己，表面看整個社會都關注道德，但這個道德本身就是虛偽的、冷酷的，通過《黑水》，平路揭開了道德文化的畫皮，揭露了其偽善的本質，同時號召人們摒棄偽善道德，以同理心理解他人，反觀自我。

結論

莫言說“一個作家之所以會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響，其根本是因為影響和被影響者靈魂深處的相似之處”？？，在“靈魂的相似”基礎上，優(yōu)秀的作家總會尋找與影響他（她）的作家不同的、適合自己的方法，來表現(xiàn)自己的種族、環(huán)境與時代?！独溲匪_創(chuàng)的“非虛構性小說”啟示平路文學要與社會緊密結合，在“小說往往和社會脈動很遠，似乎人人都想保持安全距離”？？的臺灣，她創(chuàng)作《黑水》，探討的是當今臺灣社會的諸多議題，挑戰(zhàn)的是臺灣的“寫作與閱讀倫理”？？，這些注定了《黑水》與《冷血》的和而不同。在關注重大命案、進行細致周密的調(diào)查、深入挖掘兇犯復雜心理、翻轉社會偏見等“和”處以外，《黑水》與《冷血》的“不同”也很顯著：在創(chuàng)作動機上，不同于《冷血》對“一樁多重謀殺案的經(jīng)過與后果的真實報導”，《黑水》意在“說服讀者除了進入情境，也愿意進入一場思辨”；在藝術方式上，不同于《冷血》純粹“非虛構性”的再現(xiàn)及相應的線性結構，《黑水》采用的是“虛構性”與“非虛構性”相結合的表現(xiàn)以及為表現(xiàn)而使用的并列結構；在主題意蘊上，不同于《冷血》對司法制度的批判，《黑水》從多個角度呈現(xiàn)了性別文化、倫理文化、道德文化與等在當代臺灣的陰魂不散?！逗谒冯m然學習了《冷血》，但并非《冷血》的翻版，而是從臺灣社會現(xiàn)實出發(fā)、具有平路特色的臺灣版《冷血》。與《冷血》一樣，《黑水》雖然因為對兇手的同情、對社會的批判以及文體的不拘一格而受到質疑、否定甚至批判，但對形式的成功突破、對迷宮般復雜心理的深刻展現(xiàn)以及對深層文化痼疾發(fā)人深省的批判，都使它堪稱一部思想性與藝術性俱佳的優(yōu)秀小說。

注釋：

①楊月蓀：《〈冷血〉及其作者卡波第》，[美]楚曼·卡波第：《冷血》，楊月蓀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7年版，前言第3頁。

②同①，前言第1頁。

③張瑞芬：《謀殺謝依涵的一百種方法——讀平路〈黑水〉》，《文訊》，2016年第1期，第112頁。

④平路：《黑水》，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版，封底頁。

⑤同①，前言第5頁。

⑥同①，前言第2頁。

⑦同①，前言第3頁。

⑧同①，前言第9頁。

⑨平路：《嚴肅的議題！心酸的歷史》，《非沙文主義》，臺北：唐山出版社，1992年版，第29頁

⑩聯(lián)經(jīng)出版編輯部、Readmoo電子書/群星文化：《〈黑水〉問與答》，平路：《黑水》，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240頁。

？？同⑩，第242頁。

？？同①，前言第3頁。

？？同⑩，第243頁。

？？張系國：《旗正飄飄——為平路新書作序》，平路：《是誰殺了XXX》，臺北：圓神出版社，1991年版，第3頁。

？？《臺灣八里雙尸案庭審被告爆遭性愛游戲》，http：// www.taiwan.cn/xwzx/bwkx/201308/t2013.0828_4793850.htm）

？？同⑩，第253頁。

？？亨利·詹姆斯：《小說的藝術和意識的重心》，崔道怡、朱偉、王青風、王勇軍編：《“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上冊），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第19頁。

？？楊月蓀：《〈冷血〉譯后的話》，《冷血》第388頁。

？？同⑧，第276頁。

？？同？？，第386頁。

？？同⑩，第240頁。

？？陳芳明：《黑色的淡水河——讀平路〈黑水〉》，平路：《黑水》，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237頁。

？？同⑩，第249頁。

？？平路：《關于〈黑水〉與臺灣師范大學師生對談》，筆者根據(jù)錄音整理。

？？同⑩，第241頁。

？？莫言：《莫言諾貝爾獎演講全文》，管遵華：《跟莫言學寫作》，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3年版，第196頁。

？？《平路〈黑水〉探索“媽媽嘴”幽微》，http：//www. 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51127000966-260301

？？邱貴芬：《〈黑水〉：寫作與閱讀倫理的挑戰(zhàn)》，平路：《黑水》，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1頁。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族群關系與戰(zhàn)后臺灣文學研究”（項目編號：12CZW063）、江蘇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項目“戰(zhàn)后臺灣女性文學的中華文化認同研究”（項目編號：2016SJD750010）、徐州工程學院重點培育項目“臺灣女作家的中華文化認同研究”（項目編號：XKY2014101）、江蘇省品牌專業(yè)建設一期項目（項目編號：PPZY2015C208）、江蘇省“青藍工程”優(yōu)秀青年骨干教師資助項目、江蘇省重點建設學科資助項目的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