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灣

張軍民

霧霾重重的這個(gè)冬日，怕是有生最糟糕的。三個(gè)月了，有那么一兩天，太陽像沒有過油加熱的南瓜餅，顏色不很鮮亮，已經(jīng)令我們欣喜若狂。對晴日暖陽的祈禱，勝過對幸福的執(zhí)念。群圈里的段子吐槽，也是默默地看了又看，徒增傷感和煩擾。于是，更加懷念、期待夏日，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大石灣，想起那些陰沉的松和明亮的花，想起從深山里走來的小溪，潑灑飛珠濺玉的笑，清透天地。

大石灣是瑪納斯南部天山的又一條溝谷。一些人年年去，一些人一年當(dāng)中去好多次。車過了貝母房子不遠(yuǎn)，就走不成了。他們下車，扶老攜幼低頭蹬腿走進(jìn)去。說是溝谷，還是在爬山上坡。不知道腳下的是不是路，不過比兩邊波動的山脈光堂些罷了。那兩邊的山脈，還沒有松樹，只有草，從山腳下汪洋漫卷上去，到了山頂顏色淡了，是一種滿身絨毛的蒿草，在晨光和夕陽中，像水波一樣熠熠閃亮，那山脈由此靈動，水波蕩漾。爬上坡去，如在海上，微微的顛簸動蕩，陽光里的層層山脈，如重重水波，倒卷了來，卻無恐懼，滿心喜悅。細(xì)碎的鵝黃、雪青的野花，在下坡背光時(shí)才亮相，點(diǎn)綴在越來越深碧的草中，驕傲地擎起稚嫩的花瓣，等待蜂蝶飛蟲。站在山腳，倒像是在湖海的深處，草更加青翠碧潤。陽光到哪里，哪里就暖熱，沒有陽光的地方，涼潤如口中的雪糕融化。既沒有看到大石，也沒有水灣，這大石灣的名字，實(shí)在莫名其妙。前方，則是綠沉沉的松，有時(shí)陽光從云后照亮了一兩株松，那松忽然光彩彩地，活了起來成了樹神，抖動層層的枝葉，往年的松塔滾落下來，砸在行人的頭上，仰臉望去，松也來自云端和光的深處，一陣眩暈。偶爾，看到松鼠露臉，想是那動物寂寞，與人調(diào)戲取樂。與那松鼠相比，爬山的人笨重遲鈍，在他們眼里怕也是丑陋的。

走不了多久，參天大松就在腳邊。細(xì)細(xì)的一股清流，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撒著歡奔山外山下去。雖是夏日，這水冰涼浸骨，手伸進(jìn)去也是要打哆嗦的。水底的各色石頭，分外美麗，撈出來擦干，卻失了水相沒了鮮艷。這是遠(yuǎn)遠(yuǎn)天邊的冰川之淚，自然寒涼不可體測。那冰峰雪嶺，卻為一棵又一棵的黑松遮蔽，心里頭的冰川已是另一個(gè)世界。水邊低矮的土坯房頂，一叢又一叢的蒿草，在風(fēng)里輕輕吟唱。野草穿過門洞，長進(jìn)了破敗的房子里。哈薩克牧人卻在另一邊，架起氈房，高高的鐵爐子里煤炭通紅，爐子上的奶茶壺噗噗直叫。爐子南邊仿佛從地下拱出來的馕灶，也冒著青煙，烤馕的香氣如此純正，仿佛麥子初次破身成粉，初次被水鹽打鹵，在祖先的手里揉捏發(fā)酵，在火熱中膨脹成熟散發(fā)陽光的香味。食欲從未如此強(qiáng)烈，一塊賣到十五元，也被搶購一空。圍著頭巾素面朝天，健康美麗的少婦阿孜古麗，雙手端著鐵托盤，托盤里是黃燦燦的哈薩克面包，面包透過苫布呼出香噴噴的熱氣。她那看不出顏色的馬甲滾了墨綠色的哈薩克刺繡風(fēng)格的圖案邊，黑色的過膝短裙下是精妙的小腿，輕巧地跨過溪流，彎腰鉆進(jìn)了氈房。穿紅著綠的男女驢友們，大口撕扯面包，大口吞咽，席地而坐，取了溪水，點(diǎn)著戶外灶，燒出丸子湯、粉絲湯，比平日多吃了一倍尚不止。阿孜古麗返身出來，陽光正從一株松后過來，打在她一邊的耳朵上，那耳墜倏忽閃出星光，刺了別人的眼，仿佛聽到耳墜的驚叫。人們才注意到阿孜古麗原有一張精致的瓜子臉，眼角微微上斜，鼻梁小巧高聳，薄薄的嘴唇天然帶了笑意。氈房邊上下馬的老牧人，大約目睹了阿孜古麗賣面包的過程，甚為不滿，只見他皺眉大聲說話，阿孜古麗卻笑吟吟地聽。大家卻是再也買不到面包了。

過了氈房，算是正式進(jìn)谷。滿谷的嫩綠，在活潑潑歡唱的溪水中，也跳躍鮮活起來。兩邊的山坡上，松樹直長到了天上，看著前面綠松牽著白云，走近了，那云還在清瑩的藍(lán)天里。有大段的松木橫在溪流上，經(jīng)年水漬，早已淹透，表面上光滑完整，一腳下去，沒有聲息地碎裂。嫩綠中匍匐的野豌豆，卻是灰藍(lán)色，開著白花，有時(shí)候從身邊的斜坡上掛下來，像流蘇一樣綴在松樹裙邊。間或有一兩朵向日葵般的野菊，突兀地盛開黃色的花瓣，心弦錚地一響，漸漸地從頭到腳刷新、刷新再刷新，應(yīng)和著不知哪里傳來的牛喊馬叫，時(shí)不時(shí)還有一兩聲狼嚎，一群人也是狗叫牛哞，無所顧忌地成了飛禽走獸，惹得貓頭鷹不停地笑，還有一兩只鷹在一線藍(lán)里警告。走得已是腰酸腿疼，坐下來喝兩口水，背包里卻是空空的，阿孜古麗的面包就在眼前晃。石壁上絨毛般的苔蘚層疊著，一叢掛滿晶瑩剔透紅果的灌木探出頭來，摘兩顆下來，卻不敢吃。嚼一口豌豆葉，淡淡的腥澀后是淡淡的甘甜清香；嚼一口野芹菜，微苦的汁液溢滿口腔后，也有一股草香。那一隊(duì)牛從谷里信步走出，從身邊經(jīng)過，詫異地歪頭看著，仰起頭來叫了一聲，谷里就全是牛叫。水漸漸大起來，還是一股，卻不是谷口那么弱小。細(xì)窄處，水占了整溝，踏石蹬木扶樹摸壁，拽了野草，小心經(jīng)過，也是鞋濕衣泥。在那一叢灌木之后，遠(yuǎn)遠(yuǎn)聽得轟然水聲，有龍吟虎嘯之勢。過了凸出的巖壁，水聲暴漲。碎玉般的水流，從谷中的巨石上跌落下來，顧自嘯叫。水霧彌漫中，兩三根粗大的松木橫在這小小的瀑布前，爬上去如赤身為雪花濡濕，滿心清涼。瀑布高不過三四米，也許不能稱之為瀑，略有失望，但那只是一瞬。與這純潔冰透的水的相逢之喜，與這一谷的花草蘑菇的相遇之喜，淹沒了一切，浸透了一切。

領(lǐng)隊(duì)見大家略有失望，拿相機(jī)狂拍的間隙，告訴我們前面還有兩處瀑布，一處比一處大且有氣勢。日已過午，腹中饑餓，經(jīng)不住水的誘惑，手中的野芹菜野豌豆也不夠一頓，所以繼續(xù)前行。慣于戶外野游的，準(zhǔn)備了諸多道具，紅色、黃色、彩虹般的紗巾，輪番披掛飛揚(yáng)，繼續(xù)流連在明閃閃的水流前，我們繼續(xù)往前。

先前是向南去，這會子轉(zhuǎn)向東南。眼見著溝谷已經(jīng)不是溝谷，變成了山脊，從茂密的松林中裸露出來，仿佛海水分開彼岸之途呈現(xiàn)，直接到藍(lán)天上去，那水已不見蹤跡。一陣洶涌的松濤過后，聽得叮咚的水聲，從身側(cè)的另一條溝谷里傳來，爬到半山坡折向南去，下到旁邊的谷中，繼續(xù)向南。人也分作兩撥，一撥就此回轉(zhuǎn)，一撥繼續(xù)去看那第二、第三道瀑布，期望著松林中“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盛景。撿了根樹枝，經(jīng)年的雨磨風(fēng)吹，那樹棍像拋光打蠟般光滑可人。拄著天然的登山杖，走走采采，背包越來越重，汗?jié)窦贡骋路?，長袖脫去穿短袖，身體漸漸清潔輕快。和山林交換的肺腑，早已不是山下的雜碎。溝谷里多的是莫名的灌木，有的灌木上已無綠葉，只有一樹密密麻麻的透亮的紅果，分外奇異；有的還是滿枝黃花，一樹的蜜蜂，也不知是花在唱還是蜜蜂在叫，近不得前。坡上也更多了蘑菇，偶爾還有草莓，濃烈的酸甜幾乎醉倒。

果然那第二道瀑布大些，從尖利地?cái)r在谷中的巨石上，銀練般飛掛而下，早已將落地處沖成水潭，黑黝黝地看不到底，伸手摸去卻格外清淺，水底一色的細(xì)碎黑石。橫在灘邊的斷木枯枝，早已爬滿綠茸茸的苔蘚，甚至從木頭中間長出小松樹來，掛滿了水珠，煞是可愛。兩邊濕淋淋的巉巖的縫隙里也冒出草來，終日沐浴在水霧中，顏色更顯嬌嫩。有人拿出準(zhǔn)備好的水壺，舉到水流中，灌滿一壺又一壺。據(jù)說，這水泡紅茶格外甘醇。出了潭的水，四處漫漶，在溝谷里亂走，草又厚密，一腳下去就進(jìn)了水。從西側(cè)的巖石上爬過去，滿溝的灌木幾乎不能行，磕磕絆絆不遠(yuǎn)，便是第三道瀑布，卻小了許多，像是一碗流不盡的水，紛紛攘攘地從高處下來，喊出來的聲音也不大。那第一瀑給人的驚喜遠(yuǎn)大于第三瀑。有人質(zhì)問清流：這也叫瀑布？反是那第二瀑不咸不淡，即刻被人忘記。大家紛紛回轉(zhuǎn)，只想盡快趕回谷口，吃那惦念了一天的野芹菜餃子、野蘑菇燉土雞。

回來的路，卻在西側(cè)的山坡上。松針一層層鋪就的山坡上，偶爾有草莓和蘑菇。看到有人提了滿滿一袋蘑菇，心里對自己很失望。坡上蜿蜒的小徑，并不好走，有時(shí)還要翻過橫亙在中間的松樹，上坡時(shí)有人趴下，下坡時(shí)有人滑倒。有東北來的女子，懷抱著剛剛會走的小孩，后來那小孩多在領(lǐng)隊(duì)的懷抱里。在松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會下一會上，終于看到谷口的楊樹和樺樹，心里松了一口氣。日頭已經(jīng)盤桓在西山頂上，炎熱的夏天倏忽進(jìn)了深秋，掏出長袖來換上，也還是冷。熱火朝天地在棚下包餃子、煮餃子，那餃子羊油疙瘩亂翻，卻是分外香美，吃得沒了饑飽。驢友的廚藝也不錯(cuò)，野蘑菇土雞比山下的味道好。只可惜那小商鋪里，除了啤酒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溪流嘩啦啦地從門前流過，在遠(yuǎn)處的水車上擊打出水花。

三三兩兩在向晚的陽光里出山，車就停在那破陋的土坯房邊。等人的功夫，跨過溪流，沿盤山的土路漫步，夕陽灑在面西的山坡上，茅草金黃，紫花在碎金中更顯神秘。鐵絲圍欄旁邊的松林下，碩大的白色很是奇怪，想是一路多見的遺棄餐盒或塑料袋。為了看清，爬上坡去，那巨大的白色原是兩朵并蒂的蘑菇，像是剛剛從黑土里出來，不早不晚迎接我的目光。拔下來，湊到鼻尖，菌子清冷孤傲的香氣，令我忍不住深深地呼吸。繼續(xù)找尋，周遭卻再也沒有。下山來在水流里淘洗，那白色的蘑菇始終未變顏色。野芹菜卻已在背包里發(fā)熱了。

只有住到大石灣去，才能躲過這霧霾了。大石灣也有電，卻只有爬到山頂去才能接收訊號，文明世界里的文明人，誰有勇氣到那深山老林的天堂里去。漫長的冬日，那溪流和瀑布大約也睡了，睡在厚厚的雪下，孕育著又一個(gè)繁美幸福的春夏。若是這霧霾，也是幸福分娩前的疼痛，似乎也可以忍受，怕的只是霧霾分娩不出山下的大石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