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的河

王旭

夢里有一條河，刻在記憶中，留在生命里。

不知道是不是河水幾十年、上百年滲透的緣故，這里以泉水多而聞名。水汽從山坡上、石縫里一點一點地滲出來，慢慢凝集成水珠，串起來變成水線，絲絲縷縷地匯聚成一汪汪的小水塘，滿而自溢，細(xì)細(xì)地流出，痕跡里就多了碧綠的顏色，慢慢壯大成小溪流。小小的綠色變得成片成片，是那種沉淀了的綠色，濕漉漉的，任由馬、牛悠閑自得地慢慢咀嚼，甘甜的味道彌漫在空氣里，囤積的泉水逐漸發(fā)綠，石頭上附著綠色的苔衣。

農(nóng)村的路是四通八達的，人和牲畜踩踏得多了就是路。家門前是一條寬二三米的大路，路面瓷實、堅硬，細(xì)小的石頭顆粒牢牢鑲嵌在黃土里，比現(xiàn)在的砂石路還堅固。路邊一棵如蓋的大榆樹，遮風(fēng)避雨，成了大人扎堆聊天、孩子嬉戲玩鬧的聚點。樹下一溜小坡，小坡下面的平坦處住著三五戶人家，被一條蜿蜒的小路分割開，順著狹長的小路拐下去，就是那條河。河源自天山腳下，流淌著雪水，灌溉著兩岸的莊稼，滋養(yǎng)著幾代人繁衍生息。

河的兩岸屬于不同的鄉(xiāng)鎮(zhèn)，從河壩到兩岸的路呈“八”字形，清晰自然，河壩是連接兩岸的通道。大人們很多時候會蹦跳著越過淺窄的河水，穿過河床，到對岸的鄉(xiāng)鎮(zhèn)趕集購物、看社火、走親戚。兩岸雞犬相聞，隔著河壩能看見對岸炊煙升起，人來人往，就像隔著一條路的鄉(xiāng)鄰之間一樣。

河水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緩慢平和，不慍不火。河床大部分是裸露的，滿是大如磨盤小如拳頭、奇形怪狀的石頭，稍微平坦處被踩出一條灰白的路面。山區(qū)夏季早晚溫差大，清晨的陽光仿佛被空氣過濾了，懶洋洋的，沒有熱情，穿著外衣都凍得縮手縮腳，怕冷的已經(jīng)穿上棉襖。清冽的空氣里，四面八方匯聚的人流讓狹長的小路熱鬧起來。男人們手縮在袖筒里，嘴里叼著莫合煙，被煙熏著的眼睛瞇縫著，細(xì)長的扁擔(dān)壓在肩膀上，兩只水桶在鐵鉤上有節(jié)奏地打著節(jié)拍。女人們包著花花綠綠的頭巾，謹(jǐn)慎地抓著扁擔(dān)的繩子。家里沒有壯勞力的或者偷懶的，趕著毛驢，驢背上馱著兩只水桶。這是一天農(nóng)事開始前的熱身，忙碌前的一點休憩。男人女人都是悠閑的，就連毛驢也邁著細(xì)碎的步子，不急不躁，像城里人在晨練，呼出夜晚的濁氣，盡情吸入清涼的、帶著青草味的新鮮空氣。無論走下坡路悠閑自在的，還是挑著水彎腰駝背的，都不忘熱情地給遇到的人打個招呼?！八?，挑水?。俊笨粗谕袄锎驊?zhàn)，禮數(shù)不缺?！霸樱傺b點水，驢腿都彎了?！弊焐显谛奶垠H，心里在調(diào)侃人?？諝獗粏柡蚵?、喘氣聲刺透了，光芒開始強烈，男人解開外衣的扣子，一扇一扇的，抬頭看看坡上緲緲升起的炊煙，盤算著還有幾步路就能到家。兩桶水倒進缸里，盆里的洗臉?biāo)疅釟馑囊?，抹把臉，喝一口熱騰騰的面糊糊，夾一筷碧綠的韭菜金黃的雞蛋，咬一嘴餾軟的饃饃，汗毛孔里都是舒坦。

大人下地了，世界一下變得安靜寂寥，我坐在大樹下，等著小伙伴慢慢聚攏。夏天最快樂的是玩水，河里的水被截留上來澆地，閑暇的、沖破地埂的水四處漫延，路面上有了小溪流，山坡濕漉漉的，小渠里的水歡快地流淌著，用馬蓮葉子編成小水車，中間插著芨芨棍，被水沖得嘩嘩響。有個小伙伴帶來一個驚人的秘密——貓有九條命。在幼小的心靈里，死了就沒有命了，不知道誰抓來一只貓，被我們按在小渠里，貓最終沒有喪命，從此對這個小生靈充滿了敬畏。小渠玩膩了，我們就直奔大河，河水清澈透明，水底的石頭五顏六色，色彩斑斕，一顆不起眼的小石頭放進水里，顏色瞬間就變得溫潤自然，讓人愛不釋手。河水里有小狗魚，我們顧不得脫鞋，使出吃奶的勁抱著石頭聚壩攔水，然后用木棍在根深蒂固、被泥沙淤積的石頭縫里攪拌，期盼有驚恐的魚自投羅網(wǎng)，希望和攪起的水紋一起消失了，個個渾身水淋淋的，像落湯的小雞。炊煙在屋頂匯集成淺淡的、透明的薄霧，大人的呼喊從坡上飄下來，我們像戰(zhàn)敗的敵軍，灰溜溜地等著責(zé)罵。

河水偶爾也會震怒，在春季和夏季。氣溫回升得太快，消融的雪水來不及慢條斯理地流淌，就變成一條狂怒的黑龍順著河道漫卷而下。水面上漂浮著扎根不深的小樹或者枯死的老樹，兩岸的人都站在坡上，震驚在大自然的狂暴中。有膽大的趕著驢車打撈河邊漂游過來的浮樹，更多的人選擇沉默。時間沉寂了，大人們轉(zhuǎn)身回家，孩子們乖巧地跟在后面。

夜晚，轟隆隆的水聲響徹在枕邊，是凝固久了釋放出的無盡活力，奔騰跳躍著，是一瀉千里的酣暢淋漓，勢不可擋。那種聲音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里，揮之不去。

夏天晴空萬里的天空突然陰云密布，天上像裂了個口子，黃豆大的雨點傾倒下來，我們從“雨大大下，光屁股娃不害怕”的童謠里落荒而逃，鉆進屋子趴在窗臺上，大睜著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雨點把院落里的黃土擊打出煙塵，然后把煙塵挾裹著落在地面變成泥水。世界瞬間籠罩在霧蒙蒙的雨絲里，房頂上急促地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雨氣絲絲滲進來，屋里變得清涼甚至有點冷，窗戶上水流如注，像蜿蜒爬行的蚯蚓，滑出一條條細(xì)長的雨線。雨點太急太密，院子里的黃土頑固地拒絕滲透，水開始沉積，變成汪洋，水面上一圈圈的漣漪。下雨天，睡覺天，大雨是休息的訊號，大人們裹著被子享受難得的休憩，孩子們緊張地盯著園子里的杏樹，害怕雨點打落了青澀的杏子。更多的時候雨就像一個神經(jīng)質(zhì)，來得快歇得快，在沒有預(yù)兆中突然停止了，積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濕漉漉的地面是證明。我們沖出屋子，鉆進園子，顧不上留意天邊七色的彩虹，顧不上水珠還在上面微微戰(zhàn)栗的草葉打濕褲腳、鞋子，像貪婪的尋寶者在杏樹下面尋找沒有逃過劫難的杏子，咬上一口又酸又澀。把撿拾的杏子埋在麩皮里，過幾天杏子失去了水分，變得松軟干癟，就成了零食。如果暴雨能持續(xù)一天或者更長，河道里就會再一次被洪水肆虐，睡得頭昏腦漲的男人們無所事事地叼著莫合煙，走家串戶地聊天，煙霧被雨絲打得七零八落，夾雜在咆哮的水聲里。

新疆的冬季漫長，一場雪后天地白茫茫一片。河水逐漸結(jié)冰，男人們提著鎬頭破冰取水，冰洞下河水嘩嘩流淌，散發(fā)著寒氣。清晨的小路上瞬間熱鬧非凡，趕著毛驢車的，吆喝著牲畜的，水桶在顛簸的路上發(fā)出咣里咣當(dāng)?shù)穆曇?，每個人嘴里、鼻子里都冒著長長的白氣，休養(yǎng)生息的牲畜已經(jīng)習(xí)慣了早晨的飲水，排著長隊，慢悠悠地朝河壩踱步，取水口太少，人和牲畜擠在一起，井然有序。冬閑時間太久，人們都有點懶洋洋的，身子也松垮了，眼神渙散著，不用著急下地就多了許多無聊。兩岸的炊煙也變得乏力，冒出煙囪的勁都沒有，低低飄浮在房頂上。有些人圖省事，把冰塊拉回家放在水缸里慢慢消融，冰塊帶著一絲青色的結(jié)晶慢慢變小，薄薄的冰片漂浮在水面上，像透明的小魚，我們眼疾手快地抓起來塞進嘴里，冰涼的感覺還沒有細(xì)細(xì)品嘗，頭上已經(jīng)挨了大人的爆栗子。

任何一個季節(jié)都有我們的快樂，冬天似乎玩的花樣更多。大點的孩子在兩塊比腳稍大的木板下面加上粗鐵絲或者細(xì)鋼筋，用麻繩綁在腳上做成溜冰鞋，在光溜溜的路面上滑來滑去，吸引著我們的眼球。小孩子找來爬犁充當(dāng)雪橇，在稍微陡峭的小坡上三五成群擠在爬犁上滑下來，臉紅彤彤的，像猴屁股，手又紅又腫，皴得裂開口子，顧不上叫疼，尖叫聲、歡笑聲響成一片。所有孩子都感興趣的是在河壩打“牛”，后來知道應(yīng)該叫陀螺?！芭！笔亲钤嫉?，一截圓柱形的木塊，下面削尖了就可以玩，每人一個用麻繩或布條搓成的鞭子，把“?！庇帽蘩K一圈圈卷起來，順著反方向在冰面上甩出去，“?！本烷_始旋轉(zhuǎn)，用鞭子使勁抽打，讓它快速旋轉(zhuǎn)不要跌倒。后來有人在“?！钡募忸^上加上小鋼珠，減少了摩擦，增加了旋轉(zhuǎn)時間，讓我們羨慕不已。

七歲的時候搬到了縣城，但是那條河就像新家的自來水，一直在生活里流淌。每年暑假都要回去作短暫的停留，我們都不怎么喜歡玩水了，每天早晨和親戚家的孩子去河里挑水，壓得肩膀生疼，氣喘吁吁地感嘆不如表姐妹有力氣，跟著他們拔草收割莊稼，天天累得像一攤泥，但是依然喜歡在那里度過暑假。

更多的人選擇了離開，年輕的出去打工、求學(xué)，再也不愿返回，年長的跟著兒女進城，或者離開人世，路邊密集的人家變得稀稀拉拉，守著故土的越來越少，好多房屋閑置著，屋頂雜草叢生。老榆樹孤零零地矗立著，枝干越發(fā)地皴裂，如蓋的枝葉衰老得已經(jīng)萎縮了。氣候逐年變暖，河水越來越小，轟隆隆的聲音像幾個世紀(jì)以前那么久遠，泉水也逐漸干涸，濕地被保護得太晚。結(jié)婚的時候，同學(xué)騎摩托車帶著我去發(fā)請柬，摩托車在那條河里熄火了，我站在河水里，感受著那種久違的滋潤，有難以言表的親切和美好。

經(jīng)過鄉(xiāng)村多年不懈地爭取，終于建起了一座橫跨兩岸的大橋，實現(xiàn)了幾代人的夢想，不用蹚水過河，不用擔(dān)心洪水阻斷交通，不用擔(dān)心毛驢車、拖拉機在河壩里苦苦掙扎，如今這些擔(dān)心都沒有必要了。我坐車穿過大橋，河壩里光禿禿的，大的、小的、圓的、方的或者不規(guī)則的石頭都白茫茫的，像一條干涸而死的魚，張大嘴巴發(fā)出絕望的呼喊。橋很平坦，但我還是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