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甜心

溫凱爾

天欲亮未亮，薄云與灰藍光色相互交錯，瑰麗景象下吹著春天清晨的暖風(fēng)。但今天的風(fēng)有些大，這不常見，我坐在車上，車窗緊閉著。加油站前方的攝像頭正對著車輛，像盯著我似的，我不由自主放下手里的面包，嚴(yán)肅起來。昆汀從洗手間出來時用濕了的雙手一直梳著頭發(fā)。十分鐘之前昆汀父親打電話說工地附近的道路興許發(fā)生了事故，加上主干道在修路，他耗不了太多時間來開車，要讓昆汀過去帶走他的女人?！捌鋵嵈蠹叶贾浪莻€色鬼，還有什么好裝的，他以為這樣別人就不知道嗎？”昆汀回到車上，啟動引擎，離開攝像頭后我將手里的面包吃完，沒作聲。人們相互傳言說修路是為了新的軌道鋪到這兒，以后火車會每日經(jīng)過這個小鎮(zhèn)。但上個月拆掉墻板之后才知道那是新建的高架橋——大家都不明白足夠?qū)挸ǖ鸟R路為何還要在上面建高架橋，并且這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

“還有酒嗎？”昆汀問，我說沒有，最后一口我喝完了。他有些不高興，于是我又說開車最好別喝酒。車子是皮卡，座椅的皮套掉落了不少，是昆汀父親給他的。昨夜我們一同在隔壁鎮(zhèn)看了馬戲表演，回來時因為太晚，兩人都過了睡意，開了幾瓶酒喝到快要凌晨才漸漸入睡，那酒還是他父親在別的什么地方帶回的。“不管是貴的還是隨便哪個便利店能買到的，我認(rèn)為口感不錯?！蔽艺f，試圖喚醒昆汀，他到現(xiàn)在仍然睡眼惺忪，好似看不見道路。他輕聲說著些什么，我沒聽清，腦海里想起他的母親。他母親很早就失明了，但人很善良。我父母一同回外婆家，讓我在昆汀家住一段時間。不用說我同昆汀都非常樂意，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昆汀的母親也對我很好，每天都怕我吃不飽。

“你父親知道我在你家住嗎？”我問。

“不知道。知道吧，也許。我意思是，他不會覺得這是什么事?！?/p>

“我挺害怕你父親的?！蔽艺J(rèn)真地說。

“虛有的行為也能嚇到你嗎？”昆汀大笑。

“你醉了一夜還沒醒過來。我是說，”我停了停，“我是說他的性格，他也不喜歡你跟我混在一起?！?/p>

昆汀保持嘲笑，精神慢慢好起來。不過我仍然對他們父子達成統(tǒng)一欺瞞母親這件事表示厭惡，我同他說過，他說母親什么都知道，雖然她看不見。

維修路段漫天灰塵，路面顛簸不平，我隱約沉入睡眠，快要到工地時我醒過來，是昆汀的電話響了。他幾乎沒說話，將電話貼近耳朵一會兒就掛掉了。

“還懂得開房了。”昆汀說，語氣有些不屑。

“去哪兒？”眼看他越過工地，往前開進洲際公路。

“前方有家汽車旅館，他們在那兒?！?/p>

“噢，噢，”我說，“我知道，我們在那兒住過一次?！?/p>

“我們是為了什么住在那兒？”

“大概是沒住過旅館，好奇?！?/p>

雷諾在路邊等著我們，他穿著旅館的睡袍，也沒系好，帶子一長一短垂落著，里面穿著寬松的短褲。他總是這樣，我不知道女孩們喜歡他什么，沒有任何魅力?！昂伲　彼惺?，昆汀降下速度，跟隨他的指引開進汽車旅館前面的停車場。

“比你說的要慢得多，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早上了。”雷諾指著手表，在車窗邊用手肘撐著，“阿凱也來了？”

我點點頭，喊了他一聲雷諾叔叔。

“你們整個假期就靠喝酒度過嗎？聽著，”昆汀的父親說，他指了指二樓其中一個窗戶，我看見那兒有個人戴著帽子，半遮半掩看著我們，“你帶她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最好是去郊外野餐，回鎮(zhèn)里會帶來閑話，聽見了嗎？”

昆汀不說話，關(guān)掉引擎，也看著二樓的方向。

“你下來——”雷諾回頭，那女孩隨即退出窗戶，拉上了窗簾。我們有一會兒沒有說話，都在等著，等著女孩從里面走出來。她走到大門的時候用手擋在額頭上，陽光使她睜不開眼，于是又將帽子戴上。她穿著連衣裙，外加一件灰色薄外套，馬丁靴子是墨綠色的，手里只提著一個手袋，沒有別的了。雷諾往周圍看了看，確定沒人之后一把抱住女孩，親了又親，也許力道有些大，女孩一直沒站穩(wěn)，晃來晃去。

“這是我兒子，你上車，他帶你去玩兒，那是阿凱，他不去的，他待會兒就消失。傍晚昆汀會帶你回旅館的?！?/p>

他這么說我有些意外，但我沒反駁，隨后我問女孩要不要坐前面，沒等她說話，雷諾又說，“她就坐后面?！蔽抑浪氡M量讓女孩不要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野中。他又讓我們到旅館的餐廳里帶上一些食物，自助早餐還沒有結(jié)束，我隨便挑了一些甜點與面包，打算離開時雷諾卻提著一大袋子給我們。“這夠你們吃上半天了，還有汽水?！?/p>

直到我們開車離開汽車旅館，雷諾都仍沒系上睡袍，很有可能他本身就不打算那么做。昆汀說過他是個怪人，有很多癖好，除了喜歡控制別人，他還有點兒暴露癖，只是他不承認(rèn)。昆汀還發(fā)現(xiàn)雷諾在浴室對著鏡子刮胸毛?！八]有胸毛?！蔽耶?dāng)時說。

“是的，他沒有，但他說那么做可以讓幼毛新生長出來，反復(fù)多次會有更多。”昆汀說，我攤手搖頭，表示算了吧。

女孩朝雷諾招手，我也朝他招手，他沒有看見，轉(zhuǎn)身走回旅館。

“你跟你父親一點兒也不像。昆汀，你叫昆汀是嗎？”女孩又伸手碰了碰我肩膀，“你是阿凱？你不跟我們一起野餐嗎？”

“一起的，”昆汀說“你叫什么？”

“你父親沒告訴你嗎？”她有些得意的樣子，口吻中又帶些清高，“貝拉。”

貝拉很隨性，沒什么禮貌可言，她有時將雙腳架在中央扶手箱上，我偶爾側(cè)過頭去看她的鞋子。

“你們喝酒了嗎？”她問。

“沒人喝酒?！?/p>

“你們騙不了我，酒味兒很濃，況且你腳下的罐子我已經(jīng)看到了?！?/p>

她拍拍我的腦袋，好像我們很熟似的。我忽然感到臉蛋兒有些發(fā)燙。那時我同昆汀才滿十六歲，而我必須承認(rèn)貝拉很漂亮，我相信昆汀也一定這么認(rèn)為，我們總是有著相同的默契。貝拉看起來年紀(jì)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我問她滿二十歲沒有，她說剛過二十二。昆汀說，這是他父親多年來第一次帶這么年輕的女孩回來。

貝拉說，“雷諾是在夏威夷遇見我的?！?/p>

“你來自夏威夷？”

貝拉點點頭，說她在一家度假酒店做服務(wù)生，那個地方雖然靠海，但跟這里沒什么兩樣，跟全世界的小鎮(zhèn)一樣，她都討厭。“在夏威夷，人人都在酒店工作，只不過我的運氣好一點兒，被你父親看上了，現(xiàn)在我不用回去上班了，我跟著你父親到處跑?！彼f。

“我沒去過夏威夷?！蔽艺f。

“也許我還會回去的，這不好說?！必惱稚焓执钤谖壹缟希叭绻字Z能帶上你，你應(yīng)該來夏威夷看看。這世上只有夏威夷人不會喜歡夏威夷，你會?！?/p>

昆汀說他實在不明白貝拉看上他父親什么，我有一下怔住了，覺得這個問題會為難貝拉。但她沒有，她只是笑笑，說我們還是太年輕，不懂。

車子沿著洲際公路走，大概過去十分鐘，我們往斯拉澤小鎮(zhèn)方向走，半路拐進了一個濕地公園，經(jīng)過公園后是一片紅樹林。我們都知道這個地方，貝拉探出腦袋朝樹林仰望，陽光灑落到她脖頸處，我回頭看了好一會兒。昆汀將車子停在一棵樹下，我看了看時間，臨近中午十二時。

“你們確定這是好地方嗎？一整天？”貝拉站在樹下，看著我們將食物擺在地毯上。

“沒什么地方更適合你了，對你來說，躲避才是正經(jīng)事?！崩ネ≌f。

“這附近還有一家牛排城和一個加油站?！蔽已a充道。

“活受罪，”她說，“我總是在經(jīng)歷這些事，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在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

“我倒希望自己能去什么地方?！蔽艺f。

餐包、果醬、水果沙拉、蛋糕、果仁，盒子里有一些煎過的蛋餅和意大利面，幾瓶波子汽水與一加侖的橙汁，分量很大。

“現(xiàn)在我肚子餓了，吃完這些我可以睡上一整天。”昆汀說。

我們都將果醬抹在面包上，看見什么吃什么，手指沾滿各種食物。貝拉在吮吸手指時還不忘靠近我，色情訊號的傳達被她演得有些滑稽，直到我發(fā)笑。昆汀說我們會被他父親棒打鴛鴦的。

“你父親并沒有你說得那么糟糕?！必惱f。

“老色鬼，邋遢，暴露狂，控制欲強，沒有責(zé)任心，除了做大了生意，他一無是處。”

“做大了生意，這就夠了?！必惱攘艘豢诔戎?，“他有時半夜失眠會在窗臺看月亮，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他還有人情味兒?！?/p>

“這種鬼話你也說得出來？大多數(shù)時候的他，我比你了解更多?！?/p>

“但他的另一面恰好是我了解的，不是嗎？”

我沒說話，生怕打斷他們對一個與他們有著共同牽連的男人的判斷。但不得不說他們都有失偏頗，站在各自的角度發(fā)言。

“無情的男人不會看月亮，失眠了他們會看半夜劇場或者抽煙，一支又一支?！必惱瓰樽约嚎偨Y(jié)出對男人的經(jīng)驗而得意洋洋。

“也許他只是覺得房子悶熱，僅此而已。他皮膚油脂分泌很厲害，說實話，我不懂你是怎樣跟他親熱的，我想起來有些惡心?！?/p>

貝拉微笑著，放下食物，一把推倒昆汀，提起裙子露出大腿，騎在他身上。他們鼻子之間還有一英寸的距離，幾乎要親下去。她的舉動讓我吃了一驚。

“這樣呢？這么近的時候你還能看清什么？這樣還會惡心嗎？”貝拉挑逗著說。

“別以為我不敢親你，我只是懶得伸長脖子?！崩ネ≌f，但我聽得出他的不確切，他向來善于用言語遮蔽自己內(nèi)心所想，但語氣失常。

貝拉松開昆汀，從他身上下來，表情仍顯得意，目光投向了我，“我敢說你就不敢親我，你看起來比他溫馴多了?！?/p>

昆汀呸了一聲，嘲笑我。溫馴，她用這樣的詞形容第一天認(rèn)識的我，不得不說她看破了我與昆汀之間的性格差異，但她的小聰明在我看來是可笑的。我搖頭，說他們很幼稚，躺在地毯一邊，枕著自己的雙手。后來他們也躺下，昆汀說他困了，貝拉躺在我們中間。有一瞬間我感到三個人的心跳都在加速，仿佛這是一場較量，在那兒靜靜躺著沒人敢輕易發(fā)出攻擊，一旦先暴露自己，那就輸了?？墒俏覀冊谳^量什么？我不知道。春風(fēng)在午后又吹了起來，樹蔭下的溫度剛剛好，好到仿佛這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漸漸地我有了睡意，閉上了眼睛。但我睡得不踏實，耳邊一直傳來口水在舌頭與口腔之間微微的攪動，還有四肢纏繞撫摸衣裳發(fā)出的聲音，曖昧而甜蜜，好像就發(fā)生在昆汀與貝拉身上。我猛地睜開眼，陽光恰好照在我臉上，非常刺眼?！澳闼恢鴨?？”貝拉不知何時將身子翻轉(zhuǎn)過來，雙手撐著細小的臉蛋，柔情地看著我。

“我睡著了。”我說。

“現(xiàn)在你醒了?！?/p>

“昆汀呢？”

貝拉動了動，越過她我看見昆汀已經(jīng)沉睡。也許昨夜的酒勁兒讓他疲倦，呼吸很均勻。我有些頭疼，起身喝了點兒橙汁。春天了，貝拉這時候說了句。春天怎么了？我問。她笑笑，說這季節(jié)容易過敏。考慮到昆汀已經(jīng)沉睡，我問她是否想要到附近走走。我很樂意，她說。

這附近沒什么可看的，但是紅樹林與濕地公園交界的地方能看見不遠處的布達利湖泊，我決定帶貝拉去那兒，但我不知道當(dāng)時為什么要這么做。而我這么做或許還帶有一點兒私心，盡管我一直否認(rèn)。我也記不清當(dāng)時是怎么走到湖邊的，那條小徑昆汀帶我走過一次，我們曾在湖里游泳，還是小時候的事情。

我們聽見有幾個男孩在湖的另一邊，說話聲音很大，聲稱要再劃船出發(fā)一趟，想要用力量證明自己還能劃到那個深幽的石洞。也許他們都因為第一次翻船而濕透了，又不想要放棄。我說他們有些意氣用事，當(dāng)然我是支持的，換做是昆汀也會這么做，如果真的有一個石洞的話。貝拉表示沒興趣，走近湖邊蹲下，脫下她的馬丁靴，用腳趾去試水溫。

那天陽光非常明媚，春天臨近結(jié)束時那種濕氣消散的初夏感還不是很熱，陽光映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美麗得讓人有些吃驚，現(xiàn)在想來我甚至忘記自己曾去過那樣的地方，不相信小鎮(zhèn)里還有奇跡。我在貝拉身旁蹲下，也脫下鞋子，但盡管氣候很暖和，湖水還是冰涼的。我們就那樣坐在湖邊，當(dāng)我轉(zhuǎn)頭的時候，貝拉正看著我，那一刻我沒有感到任何尷尬或不適。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搖搖頭。我聞到了近處野草的氣息，聞到我們小腿肌膚因為水汽蒸發(fā)的曖昧。其實我在學(xué)校有一個走得很近的女同學(xué)，但我們只是念書的時候在一起，幾乎全校的人都說我們是一對兒公認(rèn)的戀人。我沒告訴貝拉。我也不知道貝拉在岸邊時是否同我一樣帶著一種少年對身體交融與激情愛戀的期待，而接下來的擁吻確實是我沒有預(yù)料到的。陽光很溫暖，我的身體顯然變得溫?zé)崞饋?。那種感覺很奇妙，好像貝拉她本來就認(rèn)識我，不曾離我而去，盡管她是雷諾的情人，但她還是停留在我身邊。她將頭發(fā)盤到另一邊，腦袋漸漸往我身上靠，雙腿晃動，腳趾滑過我的腳后跟，有些癢，湖水被她輕輕的動作攪拌出一圈又一圈細微波紋。一開始我生怕劃船遠去的幾位男孩回頭會發(fā)現(xiàn)我們，但微風(fēng)揚起岸邊的野草讓我知道這翠綠的東西是一種很好的掩護。我開始出現(xiàn)幻覺，假如自己沒有家人，狠心背叛朋友，是否可以帶著貝拉離開這個鬼地方，去我們想去的地方。有一剎那，我感到名聲與身份對我來說，真沒有太多的顧慮，我平平無奇，一無所有，那些威望的聲譽對我來說，更從來沒有過。

“你們?nèi)ツ哪?？雷諾知道了可不高興?！?/p>

我的電話響了，是昆汀，他聲音沙啞，像是剛從夢中醒來。貝拉離開我懷里，隨手從草堆里摘下一些大塊兒的葉子，擦干雙腳，將她的馬丁鞋穿上。我提著鞋子，跟在她身后往樹林里去。她很瘦，剛才即便是摟著她，我也不敢輕易使勁兒。她走路輕盈，像只沒有翅膀的小鳥，顯得馬丁鞋好沉重。她脫下了外套，系在腰間，隨著身體擺動。那會兒，我對自己關(guān)于女性身體的熱切渴望尤為熾烈，我不曾料到自己會對一位來自夏威夷的女孩如此感興趣。她與眾不同，但相貌平平又與街上的女孩沒多大差別。不過她的膚色很漂亮，淺棕色的，每當(dāng)陽光從樹葉枝杈間滲落到她身上時，她看起來幾乎要發(fā)光。

昆汀就站在一棵樹下，等到我們走近樹林時，他雙臂抱在胸前，背靠樹干，樣子笑嘻嘻的。他同以往的樣子有些陌生，那一刻不知是我內(nèi)心作怪，還是因為午后開始悶熱的緣故，困擾著我對昆汀的判斷，我竟第一次猜測不到我的好朋友在想些什么。貝拉跑了起來，昆汀轉(zhuǎn)過身彎著腰，她默契地跳到昆汀的背上，大聲歡呼著，好像跟我們已經(jīng)非常熟悉的樣子。我跟在后面笑了起來，但昆汀已經(jīng)背著貝拉飛快地跑了很遠，他們扮演著角色，語氣俏皮，聲音穿梭在樹林之間，斷斷續(xù)續(xù)地回響，好似整個樹林的鳥兒都被他們驚醒，倏忽之間拍打起翅膀盲目起飛。

我刻意放慢了腳步，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看不見他們了，聲音也越來越微弱，直到消失。也許我需要時間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rèn)為保持沉默會是最能拯救自己的方式，如今也一樣，我習(xí)慣了這種方式。

我沿著路途返回。在那棵大樹下面，地毯上零散放著我們的食物，他們不在那兒，沒人收拾的餐食顯得孤單。我回到地毯下躺著，找到舒適的位置，避免陽光直射。我對自己說不要去猜測，不要去好奇，她不是誰，她很瘦，她來自夏威夷，她不是誰，是雷諾的小情人。但盡管我這樣命令自己，還是忍不住坐直身子。他們在車上，我知道，他們就在那兒。我看看自己的腳底，已經(jīng)很臟了，于是也懶得穿上鞋，光腳可以減輕聲音。車子在不遠的地方，同樣是一棵大樹下，我繞了半圈，從后面走去。車子看起來沒有人在，但輕微的抖動還是出賣了他們。當(dāng)然，這并沒有什么，也不代表什么，我暗示自己。我輕輕靠近皮卡車，甚至我從后視鏡看到了自己鬼祟的樣子，他們都沒發(fā)現(xiàn)我。他們在后排座上，昆汀壓著貝拉，他們都穿著衣服，昆汀偶爾扭動著身體，但一會兒兩人又僵持著，興許只是保持接吻。

我蹲了下去，不知道有什么事可做。我想離開這兒，但這代表我們的關(guān)系會破壞。頭頂上的樹葉忽然晃動了，于是我跳了起來，打算嚇?biāo)麄円惶?。我打開車門，用力往昆汀身上壓，他們都發(fā)出一聲慘叫。怪異的舉動給了我勇氣，我挪開昆汀的腦袋，對著貝拉親了又親，她先是有些不知所措，接著大笑，笑得身子亂顫，頭發(fā)凌亂。昆汀掰開我的手，用他有力的臂膀扣住我，為表示報復(fù)而親上我，并用牙齒咬我的嘴唇，我含糊大叫著“混蛋、混蛋”，貝拉看見笑得更大聲。我感到車身因我們亂動而震得十分厲害，原本奇怪的關(guān)系在我們之間開始消失了。

午后茶水喝了不少，貝拉在地毯上沒有多少時間是靜下來的，一會兒聊天，一會兒跳舞，我同昆汀都在她旋轉(zhuǎn)的時候看見裙子里面的春光，她得知后又故意拉起，裝作害羞，或者擺起夢露的動作。

“你這樣我們很難做的。”昆汀說。

“有什么難做？這是最簡單的事情?！必惱f。

“你在說什么事情？”

“在說你所說的——事情?！必惱洲D(zhuǎn)向我，“也是你想的事情?！?/p>

我攤開雙手，表示什么也沒想。

“他善于用肢體掩蓋內(nèi)心?！崩ネ〗野l(fā)我。

我反駁，“他才是那個掩蓋的人，不過他用言語。”

“搞不懂你們?！必惱鹕恚中D(zhuǎn)起來，偶爾停下來喘氣，提起一條腿壓在樹根上。“我是有功底的，你們發(fā)現(xiàn)了嗎？”

“發(fā)現(xiàn)了?！?/p>

“我一開始在酒店工作的時候就在康體中心，瑜伽老師是個印度來的女人，我雖然只是打掃，但我有得是機會偷師?！?/p>

“說你學(xué)的是瑜伽，但你剛剛在跳舞?！?/p>

貝拉停下來，將食物又推到一邊，開始做著一些奇怪的動作，盡力將自己保持平衡。也許因為草地不平的緣故，她不停地晃動，難以維持。

“你看起來很業(yè)余?！崩ネ∞陕渌?/p>

“你不懂，阿凱懂?！?/p>

“凱，你懂嗎？”

他們兩人都那樣看著我，好像我點頭就會決定了命運似的，我不太喜歡別人一直凝視我，直到得到答案。我沒給反應(yīng)，躺了下去。太陽躲起來了，天空很灰，風(fēng)停了，溫度也慢慢下降。我說該回去了，再過一會兒就到傍晚了，雷諾等著你呢。貝拉收起了笑容，一個翻身，假裝摔倒在地上，我沒有動，昆汀也沒有動。有蛙鳴在近處響起，貝拉隨著蛙鳴的節(jié)奏，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還不——拉我——起來？

回去的時候貝拉坐在副駕上，車窗搖得很低，車子開得不快不慢，春風(fēng)拂過，也吹到我的臉上。她張開雙手，一只手撫摸著昆汀的脖子，一只手伸出車窗外，雙臂猶如一只蝴蝶的翅膀在輕輕扇動。裙子的肩帶有時從她肩膀滑落，她便聳肩側(cè)頭，輕輕扭動。我一直以為女孩們都是保守的，至少在我們這個鎮(zhèn)里，她們給我的印象便是如此。興許是我沒見過世面，也有可能貝拉顯得另類一些，但不管如何，到了那一刻我竟有些不舍，一種逐漸失落的分離愁緒在我心里開始蔓延。我不知道昆汀是否同我有著相似的想法，一些在少年們看來相對比較難能可貴的經(jīng)歷，關(guān)于女孩給我的一種青蔥欲望，在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飄忽不定卻又顯得那么牢固如盤。以至于當(dāng)貝拉唱起歌的時候，我們都跟著哼了起來，她唱歌頌和平的歌曲，我在學(xué)校聽過，但不記得歌詞了。那時我第一次知道，大概無論什么歌，在離別時候唱起的話，它注定是代表難過的。后來那些年每當(dāng)我想起那首歌，都一直如此。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貝拉，在回程上我們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反復(fù)地唱著歌，直到車子駛進汽車旅館，雷諾穿著筆挺的西服套裝，站在旅館門口，我們才停下來。歌聲突然終止的瞬間讓我知道這一切即將結(jié)束。雷諾看見我們，走近車身替貝拉打開車門。貝拉還沒完全下來，就被他一把摟住，親了又親，同早晨的情形一模一樣，貝拉晃來晃去。我甚至覺得貝拉在床上會被雷諾這大塊頭兒折磨得不成人樣，她那么瘦小，怎么承受。

“來得剛剛好，這里晚上有自助餐。你要來嗎？”雷諾問昆汀，又發(fā)現(xiàn)我在車上，“你們要來嗎？”昆汀沒有說話，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們都不想去。不去了，昆汀說。雷諾也無所謂，將一包煙丟進車?yán)飦硐袷谴蛸p昆汀幫了他忙似的，說，“告訴你母親，我忙，就不回去吃飯了?！?/p>

接下來誰也沒再說話，我只是靜靜看著貝拉，她雖然顯出一副幸福的樣子，但看似有些勉強，一會看著昆汀，一會看看我，想說點什么，卻找不到機會。又或者她并不想說什么，借著臉上看不清的神色與我們告別。我們離開汽車旅館，倒車時我從鏡中看見他們返回旅館的背影，貝拉回頭看了一眼，但下一秒車子便再次走上洲際公路，背向斯拉澤小鎮(zhèn)的方向開去。我一直想對昆汀說點什么，但是腦海里沒有任何合適的字詞。車子跨過路面的一塊兒石頭，我們都顛簸著，仍舊默契地相視一笑。我點燃了雷諾給的煙，遞給昆汀一支，自己再抽上一支，窩在車上，將車窗降到最低。

車?yán)镒詭У氖找綦娕_放著音樂，可是很快就變成主持人毫不幽默的脫口秀，聽不下去，于是我一直在調(diào)頻，好像這件事無論怎么都會一直困擾著我似的。我一直想著貝拉。昆汀靜靜地開車，偶爾看看我或者看我轉(zhuǎn)動調(diào)頻按鈕，不怎么說話。此情此景我好像在哪經(jīng)歷過，不太像是在夢里，是一種真切的感受。好像我總有這樣的直覺，偶爾在特定的環(huán)境會發(fā)現(xiàn)似曾相識的人與物。

大概過了十分鐘，在昆汀開口說“你看那邊有一架飛得這么低矮的飛機”時，我想起來了。那時我開著這輛皮卡車，應(yīng)該是關(guān)于有人要搬東西回家的事，又或者是昆汀要過生日，具體因為什么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那時我們經(jīng)過一個很小的村莊，通往一條漫長的鄉(xiāng)村道路。昆汀在副駕坐著，他指了指遠方說那邊有一座塔，但我什么也看不見?！熬驮谀莾貉剑床坏絾?？”他有點兒著急，叫我開慢一點兒，倘若我開得太快就真的什么都看不見了。不過我當(dāng)時只是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看見一座塔對你沒什么好處。后來他就沒有說話了，我也沒有看見那座塔，他好像有點兒失落。我不知道這有什么重要的，不過是一件什么也沒發(fā)生的事?；爻虝r昆汀刻意在那附近又留意了下，但因為天太黑，塔也沒有發(fā)出燈光的訊號，盡管我將車子慢下來了，還是什么都看不見。倘若當(dāng)時那座塔會發(fā)射燈光，我想我們應(yīng)該能看得見，我也還是樂意相信的。不過，后來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走那一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