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進山水畫的格體特征

劉驍純

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常進山水畫集》《中國藝術家·常進》《常進人物畫集》《天山水集》《中國當代名畫家手稿》《二十世紀下半葉中國畫家·常進集》等多種畫集。

常進多向的藝術探索大體可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1981-1984（30-33歲），摸索期。受西畫影響較大的時期，取材主要有人物風情和風景兩大類。第六屆全國美展（1984）獲銀獎的作品《秋水無聲》既是這個階段的最高成就，也是這個階段的終結。第二階段：1985-1989（34-38歲），藝術個性形成期。從西方風景畫觀念轉向中國山水畫觀念的時期，此間特別是1987年后創(chuàng)作了一批以太湖風光為原始感受的清逸幽寂風格的寫意山水畫，成為常進的典型畫風并確立了他在畫壇的地位。第三階段：1990年至今（39歲以后），在高一級的層面上拓寬思路和多向?qū)嶒灥臅r期。此時期作品可粗略分為四類：（工）延續(xù)第二階段的典型畫風；（2）以典型畫風為基礎的青綠山水；（3）用筆更潤、更放的長卷山水；（4）裸女。

到目前為止，常進繪畫最引人注意、最值得研究、最具個性、潛能最大的仍然是第二階段形成的清逸風格的山水畫，因此本文專談這類作品。

對于這些畫的風格，“冷逸”的概稱并非全無道理，在文脈上，這些畫可視為倪瓚、漸江的冷逸風格的省代延續(xù)，而在省代畫壇的橫向比較中，常進又處于冷逸的最極端，但常進不具備也不可能具備也沒必要具備倪瓚、漸江那樣冷逸的全人格境界，是他內(nèi)向、柔退、過敏、孤寂的心靈不知不覺趨近了冷逸的傳統(tǒng)，實際上在他的畫中還常有明麗、清朗甚至嫵媚的另一面，因此我傾向用“清逸幽寂”來概括他的風格。

這些畫的格體特征十分鮮明。這里講的特征不是統(tǒng)計意義上的而是比較意義上的，有些特征或許在常進這類作品中出現(xiàn)率并不算高，但由于在畫壇中的特殊性則顯得有必要特別強調(diào)出來加以考察。

一、線。南京新文人畫家們普遍重視用線，近而察之，董欣賓不同于朱新建，江宏偉不同于常進，王孟奇不同于徐樂樂……而且線也未必是每個人最重要的格體因素；但遙而觀之，卻能感到一種如錐畫沙、較為細長、精微靈秀的線在他們藝術中的獨特地位?？梢哉f，線是南京新文人畫家打入傳統(tǒng)而又脫出傳統(tǒng)的重要突破口。

文人書畫極講筆墨，而筆與墨相較，又更強調(diào)以筆立骨。那么，在這里還有突破的可能性嗎？從這里攻堅，比谷文達以避勾就染的方式尋求突破顯然更加艱難。而南京的藝術家卻從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可能：將皴、擦、點、勾的“和弦”一再消減，抽離為純粹的線的“旋律”，再由此生發(fā)出新的皴、擦、點、染。

在常進的山水畫中，與山石的輪廓相適應，有一種拋物線式的柔中帶刃悠長的線，這種線在傳統(tǒng)繪畫中多見于壁畫、線刻和工筆重彩畫，常進將其引入寫意山水，并賦予了它“錐畫沙”“毛”“澀”“蒼潤”等一系列文人畫的筆墨規(guī)范。當這種線再與中鋒、偏鋒、逆鋒、破鋒等豐富筆法結合時，勾又隨勢轉化成了皴。勾皴一體，使這種如絲如縷、似飄似游的線有了極為豐富的表現(xiàn)力。

二、形。常進的山形和樹形頗為詭異奇特，難得在奇中見平，這里的關鍵在于他發(fā)揮了意象聯(lián)想的才能，而不是生編硬造。他的山石草木常有一種有機物般的游走動勢，而且山有石意，樹有草意，極而言之，他的山是放大的石頭，而且似有園林奇石之影；他的樹是放大的草叢，有時似顯出盆景中草木之跡。不知是他的山形誘發(fā)了他的長線，還是他那秀逸的長線誘發(fā)了他的山形；不知是他帶草意的樹誘發(fā)了勾挑蹭拖的用筆，還是他隨意挑抹的用筆使樹帶上了草意。他的造型或許受了八大山人的啟示，但更根本的是：他在山、石、線關系的不斷重新調(diào)整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山形，在樹、草、筆關系的不斷重新調(diào)整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樹形。

三、色。受西畫影響，常進極講色調(diào)，其特征是層次十分微妙的淺灰色調(diào)。常以淡灰的天地托出更淡的山石，這使山石常顯白色并成為書面最明亮部位。緊臨亮廓，或在山溝，或依山麓，或攀山脊，以少而精的重墨畫出雜草樹叢，成為畫面點睛之處。這種含去深灰、中灰的兩極相依的關系，構成了一種“高調(diào)”。灰調(diào)，特別是在淺淡朦朧的冷灰色調(diào)，是常進更讓人體驗到冷逸意境的原因之一，而“高調(diào)”，又在強反差的對比中讓人感受到清朗和一種撲朔迷離的光感。與某些宋畫相似，常進的畫總是若陰若晴、明晦莫測。

四、空間。將宋人山水畫中的空間觀念引入寫意文人畫，是常進的一大突破。他的畫中有倪瓚特有的平遠方式，又有宋人層層縱深、忽又倒轉的空間感和空氣感。煙、嵐、氣、靄這些虛無飄渺的東西，他卻畫出了可臨可感的精微體驗。有時山麓或山腰的云靄處的空間被推得極遠極遠，而山體卻兀然向前逼近。這是一種與西畫很不一樣的空間觀念。

五、肌理。筆墨也是肌理，而這里主要指無筆肌理，這顯然不是常進的獨有特征。為了表現(xiàn)對深度空間的入微體驗，常進在很大程度上犧牲了淡墨渲染中的筆意，但他又不愿采用工筆或水彩中的渲染方式，于是他融入了揉紙和滴灑。得當者強化了畫面的表現(xiàn)力，不當者則減弱了畫面的精神深度。他在這里顯然給自己留了個難題：能不能用寫意畫特有的染法，將自己對空間的微妙體驗表達出來？

六、布局。由于畫面雅淡，使得那些極為精簡的重墨常顯得十分突出，常進的畫由此出現(xiàn)了雙重布局：山水布局和重墨布局，而最有特色的則是他的重墨布局，這種布局不是以穩(wěn)定感和巨大張力取勝，而是以游動感和危中求安取勝。常進在克服文入畫的布局常常出現(xiàn)的堆砌和疲軟的同時，升發(fā)了文入畫中不同于西畫的特異的布局方式，這種方式在八人山人的畫中特別突出。

對于處在探索和成長過程中的青年畫家來說，是穩(wěn)定在自己代表性的畫風中向深處發(fā)展好，還是進行多向嘗試好，這本身是個不是問題的問題，它完全要看藝術家對內(nèi)在需要的自我把握。多向?qū)嶒炗欣诰竦慕夥藕湍茉吹尼尫牛粫r看來不大成功的嘗試很可能對長遠的發(fā)展大有益處。反過來說，常進如果沿著代表性畫風繼續(xù)向深處尋幽探勝，同樣也有做不完的事。在這類畫中，精謹有時還伴有雕琢，清雅而或還伴有唯美，才情時而又伴著過于聰明，獨特畫風間或還顯出矯飾，離物我兩忘、法道兩空還有距離?？s短距離當然不能靠自我重復來實現(xiàn)，而只能靠不斷的深層發(fā)現(xiàn)來完成。常進在荒原上走出了自己的路，這一點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