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江
語言正在成為一個根本性問題。20世紀歐陸哲學和英美哲學的“語言轉向”充分地展現(xiàn)了語言的重要性,并進而波及了其他諸多學科領域。時至今日,不同學科領域的工作者不得不承認,語言早已不再是一個附隨問題,只有把語言作為自己思考和研究的切入點或對象,充分利用語言研究的豐碩成果,才能在自己的領域中開展工作。語言的重要性與其發(fā)生學密切相關。按照德國心理學家斯特恩(William Stern)的語言發(fā)展理論,語言的產(chǎn)生根源于三個傾向:表達的傾向(expressive tendency)、社交的傾向(social tendency)和有意的傾向(intentional tendency)??梢?,一方面,語言是人類表達想法,相互交流,達成共識,塑造有序社會生活的憑借;另一方面,“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人類通過語言把握實在,實在或世界通過進入人類的語言而進入人類的認知。
法律與語言之間的聯(lián)系遠勝其他。法律是人類行為的外在原則,是人類社會獨特的制度設計。要學習法律就必須首先學習法律的語言,掌握法律語言的技巧,這樣才能把法律知識運用于法律實踐。當我們通過法律理解人類現(xiàn)實時,我們正在試圖通過法律的語言載體通往人類的本質性規(guī)定。正如美國語言學家喬姆斯基所言:“當我們研究人類語言時,我們實際上正在思考的是人們所說的‘人類本質,即,人類心智所擁有的那些獨特品質?!保ā墩Z言與心智》,第3版,第88頁)
法律的歷史取決于人類社會的歷史,而語言的歷史甚至早于人類社會的歷史。法律觀念的出現(xiàn),尤其是成文法典的頒布,是人類社會相對成熟以后的事情。人們在思考法律與語言時,很容易僅僅把語言視為法律的表達工具,而忽視了相反的維度:法律不過是眾多語言之一,它是特別表達人們權利義務關系的一種語言。這種思維定式的產(chǎn)生顯然源于兩個不自覺的等同:法律即成文法典,而語言即文字。根據(jù)英國法學家梅因(Henry Sumner Maine)的說法,“許多關于權利義務的現(xiàn)象存在于這些法典背后,并且在時間上先于它們”。(《古代法》,第4版,第2頁)雖然我們無法斷定法律起源之種種,但對于成文法典只是法律發(fā)展到特定階段的產(chǎn)物鮮有異議。如果說把法律等同于成文法典過分忽視了法律的豐富形態(tài),那么把語言等同于文字也低估了語言的復雜歷史。對此,中國語言學家趙元任的論斷特別貼切:“世界上人類沒有沒有語言的民族,可是有沒有文字的語言?!保ā墩Z言問題》,第140頁)
在西方法律史早期,人們甚至不會刻意區(qū)分對法律的研究和對把語言作為勸說和導引的一般形式的研究。法律研究只是修辭學的一個部分,法律論證與政治、哲學論證并無不同。但從亞里士多德開始,在語言研究上出現(xiàn)了一種趨勢:努力使語言學屈從于邏輯,用語言分析學的方法取代把言語作為對話和社會發(fā)聲的研究,并且相應地關注書寫文本。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修辭學后來逐漸為哲學和語文學所取代,公共演講的熱情衰落了,代之而起的是對權威的、獨白的、單義的表述的研究。世界上第一所法學院的建立正體現(xiàn)了這種研究風格的轉變,它旨在探究一種權威的法典體系:《國法大全》(Corpus Iuris Civilis)。
隨著法律日漸成為一門科學,法律實證主義的方興未艾,語言學的進展對法律研究影響加深。法律科學需要在一個體系性的背景下研究法律,把法律看成一個結構,具有自身的語法規(guī)則和規(guī)范等級。正如美籍奧地利法學家凱爾森(Hans Kelsen)所言:“法律是一種秩序,那么所有法律問題都必須作為秩序問題提出并解決。這樣,法律理論就變成了對實在法的一個精確的結構分析,摒棄一切倫理——政治的價值判斷?!保ā都兇夥ɡ碚摗罚?91—192頁)
語言對法律研究的影響在另一位杰出的法律實證主義者那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就是哈特(Herbert Lionel Adolphus Hart)。哈特是20世紀法律思想史上最為璀璨的一顆明珠。“哈特把分析(尤其是語言分析)哲學的技術天才般地運用于法學研究之中,幾乎憑一己之力劃定了現(xiàn)代法律理論的界限?!保ɡ酌傻隆ね呖怂?,《讀懂法理學》,第131頁)哈特的法學作品大多具有濃厚的語言分析色彩。他著述的時代正是哲學當中“語言轉向”全面發(fā)揮影響的時期,他深受當時語言分析哲學家賴爾(Gilbert Ryle)和奧斯?。↗ohn Austin)的影響。在他最為重要的作品《法律的概念》序言之中我們可以讀到他對奧斯汀警句的引用:我們可以借由“對語詞的深化認識加深對現(xiàn)象的認識”。法律與語言之間的關系貫穿著他對整個法律的思考。諸如享有一項“權利”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法人”,或者什么是“義務”之類的問題,都成了必須予以解答的基礎問題。在哈特看來,除非我們理解了法律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概念語境,否則就無法準確地理解法律。例如,他聲稱語言具有一個“開放結構”:語詞(然后是規(guī)則)具有若干清晰的含義,但是也總是存在著一些“邊緣的”案件,其中是否適用這個語詞是不確定的。因此,根本就不存在能為所有可能發(fā)生的案件提供預定答案的規(guī)則系列。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語詞的含義是完全任意、不可預測的。相反在大多數(shù)案件當中,法官可以毫無困難地直接適用合適的規(guī)則,從而無須向道德或政治考慮求救。
法律與語言的研究在哲學的語言轉向大背景下,伴隨著語言分析的運用逐漸催生了一門新興學科“法律語言學”(forensic linguistics)。1993年國際法律語言學家協(xié)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Forensic Linguists)的成立是法律語言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登上歷史舞臺的標志。目前,法律語言學正被越來越多的人用來泛指與語言和法律有關的各種問題研究。國際應用語言學協(xié)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Applied Linguistics)法律語言學科學委員會(Scientific Commission on Forensic Linguistics)賦予了這一領域豐富的內(nèi)涵:
1.研究法律語言,包括法律文件中的語言和法庭語言、警察語言和監(jiān)獄語言。
2.研究、提供和提高專業(yè)的法律口譯和筆譯
服務。
3.消除法律過程中由語言所產(chǎn)生的不利因素。
4.提供建立在可用到的最佳語言專業(yè)知識基礎上的法律語言證據(jù)。
5.在法律起草和解釋問題上,包括在簡明語言起草方面提供語言學的專業(yè)知識。
隨著法律語言學的形成,法律與語言的各個層面的問題被統(tǒng)合到一個具體的學科研究領域之內(nèi),法律當中的語言問題不再是一個純粹的理論問題,而是越來越具有實踐指向性。語言學研究,諸如話語分析、方言研究、語言變異與語體學,越來越多地被應用于與法律相關的社會問題的解決之中。
責任編輯:王 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