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濤
當代西方法哲學與語言學的轉向有著密切的關系,在哈特有關法律的概念的思考中,不時會出現(xiàn)語義分析的情景,比如他一上來就提到了所謂禿頭的例子,以此來說明“標準事例或典范和成問題的事例之間的差異只是程度問題”;又比如,著名的“開放性結構”(open texture)就是同語言本身的特征相關。由此可見,20世紀哲學中發(fā)生的語言學的轉向已經非常深刻地滲透到了法學家的分析中,尤其是翻閱當代法哲學的一些文獻的時候,我們或許會有這樣一種印象,即語言學的分析占據(jù)了當代法學分析的半壁江山。法學研究的核心對象——規(guī)范,在根本上被視為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在年輕一代的法學理論研究者中,奧斯汀的“以言行事”理論和哈貝馬斯強調的語言的“施為性”理論已經成為法學理論分析所必須具備的基本常識。
毋庸置疑,法律規(guī)則首先是作為一種語言現(xiàn)象而存在,在法學研究中,規(guī)范性的現(xiàn)象首先是作為一種語言現(xiàn)象,因此,對于語言的理解就為理解規(guī)范性尋找到了突破口。于是,我們就看到,當代法律研究者們甚至試圖用語言的規(guī)范性和邏輯性來界定法律的規(guī)范性,強調法律語言的特殊性,為法律語言界定清晰的內涵和外延,與之伴隨的是,法律研究和法律教育中大量技術性語言的出現(xiàn),比如法人、合伙、犯罪構成、要約、訴等,整個法學研究和法學教育基本上都是圍繞著這些技術性的語言來進行的。法律語言學在近年來作為一個新興的研究領域受到了法學界的關注。語言學的研究者開始進入法學理論研究領域,對法律語言這一獨特的語言現(xiàn)象和領域進行深度分析。
當代中國法學研究已經敏銳地感覺到了語言學對于法學研究的重要意義,但總體上來看,當代中國法學研究者對于語言的了解并沒有進入到海德格爾的語言的存在之思的領域、奧斯汀的“以言行事”的層面,并沒有深入地探究維特根斯坦語言游戲論背后的秘密,對于哈貝馬斯等人所強調的“施為性”的語言態(tài)度并沒有進行深入的探究。目前的法學研究中,語言學在某種意義上還是作為一種技術性的分析工具而存在,尋找確定的內涵和外延的語義分析仍然是目前法律語言學研究的重要方向。
20世紀西方哲學因為語言學的轉向打破了傳統(tǒng)主體性哲學的主流地位,從而為新的哲學思維方式的開啟奠定了基礎,也為新的法學與政治思辨提供了哲學前提。當代法哲學與政治哲學所建構的共同體,在很大意義上已經成為一種語言共同體,是一種在語言的溝通和交往中形成的共同體。語言學已經不再僅僅是對于能指進行單純分析的技術性學問,而進一步成為一種思辨的語言哲學,進入所指,進入生活世界,這種語言哲學開始探究現(xiàn)代人的生存狀況,并試圖從一種原初的語言中為現(xiàn)代人的生存找到新的出路。
然而,在當代中國法學理論研究中,并沒有清楚地展示出語言學的轉向可能帶給法學思維和法學視野的變化。一個明顯的現(xiàn)象是,法哲學的研究中并沒有重視語言學轉向帶來的刺激。我們從20世紀語言哲學的發(fā)展中可以看到,語言不再是單純的具有某種具體明確指代內容的名稱或符號,語言也成為一種意義的表征,當代中國法哲學研究還沒有深入地研究索緒爾提出的能指和所指的區(qū)分,法律語言并不僅僅是一套技術性的語言,而是表征了民族共同體生活的意義。當代中國法哲學應該從20世紀語言哲學的轉向中獲得啟示,來闡發(fā)一系列能夠表征民族共同體生活意義的法律概念,來思考一種建立在純粹語言基礎上的共同體生活空間,并因此反思當前的共同體生活。總的來說,應該通過對語言哲學的吸納,來思考和建構一種面向生活世界的法哲學。
當代中國對法律語言學的研究,還僅僅停留在法律活動中的一系列法律現(xiàn)象的范圍內,做實證的和規(guī)范性的研究,并沒有進入通過語言來構建共同體生活層面的思考。隨著法律語言研究的專業(yè)化,對庭審過程中雙方當事人的語言、判決書中法官語言的研究,成為當前法律語言學研究的重點,當前的法律修辭學的研究也還僅僅停留在判決書中法官的謀篇布局,僅僅停留在對法律語言使用的分析上面。盡管目前的修辭學研究已經注意到了要從亞里士多德等古典作家那里尋找理論資源,強調修辭與邏輯之間的兩分,但是尚未注意到修辭學同古典政制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對于修辭學,尤其是法律修辭在城邦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尚未進行充分的發(fā)掘。
不過,眼下中國法學理論研究者通過譯介德國學者菲韋格的《論題學與法學》,已經注意到了一種不同于現(xiàn)代法學基本思維方式的論題學思維方式在古典世界和中世紀法律思想中的支配性地位,并且從這種論題學的思維方式出發(fā),注意到運用論題學思考方式有可能建構一個“開放的體系”,建構一個“有待充實意義內容的‘框架結構”。將這種論題學的思維方式同傳統(tǒng)法學研究中的公理學的演繹推理方法結合起來,就有可能形成一個完整的有關法律體系的認識。論題學的思維方式是當今法哲學研究同語言哲學研究結合起來的一個比較重要的成果,它從法學內部吸收了語言哲學的研究,為將法律世界視為一個開放的基于溝通的共同生活世界提供了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