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常用義的由來

摘 要：“耐”的常用義“經(jīng)受得住”是通過同音假借字“能”的該義產(chǎn)生的，而“能”的該義是通過其本義“熊”轉(zhuǎn)喻引申而來，特定的使用環(huán)境“能+AP”和符合人們的心理認知特征是促成這種引申義通連的重要因素。

關(guān)鍵詞：“耐” “能” 轉(zhuǎn)喻 “能+AP”

“耐”的本字是“耏”，原指古代一種剃去胡須兩年的刑罰。《說文解字·而部》：“耏，罪不至髡也。從而，從彡。耐，或從寸。諸法度字從寸?！薄澳汀笔菚庾?，從“而”從“寸”，“而”指胡須，“寸”指法度、刑罰，二者合在一起釋義為施行在胡須上的一種刑罰，即剃掉犯人的胡須?！澳汀北硇塘P義始見于《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徙郡國豪杰任俠及有耐罪以上，赦令除其罪?！奔爸翓|漢，又見數(shù)例。例如：

（1）赦奉郊縣長安、長陵及中都官耐罪徒，減天下賦錢算四十。（《漢書·成紀》）

（2）其亡逃及有罪耐以上，不用此令。（《漢書·刑法志》）

（3）其肉刑耐罪已上。（《前漢紀》）

由字形構(gòu)造顯示出的本義在東漢以前并不多見，“耐”在這一時期更多的是作“能”講，即充當(dāng)助動詞，表示動作行為能夠?qū)崿F(xiàn)，義為“能夠”。統(tǒng)計如下：

（4）自耐下之，用之可也。自度不能下之，用之不便。（《論衡·答佞篇》）

例（4）中前句“自耐下之”與后句“自度不能下之”相呼應(yīng)，“耐”和“能”對舉排列，取“能夠”之義，解釋為“自己能夠遷就他”。

“耐”之所以能表示“能夠”義，是因為“能”與“耐”在上古皆為泥母、古音一類，所以將二者混用，借“耐”為“能”，表示“能夠”。如《詩·小雅·漸漸之石》：“有豕白蹢，烝涉波矣?！编嵐{：“豕之性能水?！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解釋為：“能，本又作耐?！保ù颂帯澳汀比詾椤澳軌颉绷x，指豕能夠游泳）《禮記·樂記》：“故人不耐無樂，樂不耐無形，形而不為道，不耐無亂。”鄭玄注：“耐，古書能字也?！?/p>

“耐”與“能”在東漢以前不僅在“能夠”之義上可以混用，“耐”的最常用語義“受得住”也是由“能”假借而來?！澳堋北玖x是指一種像熊一樣的野獸?！墩f文解字·能部》：“能，熊屬。從肉，?聲?！毙鞛墩f文解字注箋》：“能，古熊字。”由熊身體強壯、有耐力引申為“受得住”義。促成這種引申義通連的因素有二。一是符合人們的心理認知特征。熊屬大型野獸，尤其是對尚處在冷兵器時代的古人而言，更是難以對抗。其身形大、皮肉厚、氣力強的身體屬性可以承受來自外界的多種壓力，所以，熊身體上的強勢屬性歸結(jié)起來就是一種承受能力強的特性，因此“受得住”的意義隨之產(chǎn)生。這一引申路徑實質(zhì)上是一種轉(zhuǎn)喻引申，熊本身和熊身上的身體特性密切相關(guān)，語義變化即是從熊本身過渡到熊身上的強勢身體屬性。另一因素在于特定的使用環(huán)境促成這種引申義的發(fā)展。這一使用環(huán)境即當(dāng)“能”進入“‘能+AP”格式中時，就具備了向引申義過渡的基礎(chǔ)。以“能”+“寒”為例：

（5）存神以滋其煖，孰能寒之。（《關(guān)尹子》）

（6）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莊子》）

（7）夫胡貉之地，積陰之處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飲酪，其人密理，鳥獸毳毛，其性能寒。（《漢書·晁錯傳》）

例（5）中“能”作助動詞，取“能夠”之義，“寒”是形容詞作使動用法，整個小句譯為“誰能夠使其寒冷”；例（6）中“不能寒”是例（5）中“能寒之”的否定形式，由否定副詞“不”連接助動詞“能”來否定用作形容詞使動用法的“寒”，可譯為“不能使他寒冷”；例（7）中，“胡貉之地”天氣嚴寒，以至于生長、生活在此地的動植物為了適應(yīng)此地的氣候而相應(yīng)地改變自己的身體屬性、生活方式，生出耐寒的特性，詞義上也就由“熊”轉(zhuǎn)喻引申出“受得住”。“其性能寒”中“能”即是引申義“受得住”。

從句法角度看，“能”由助動詞重新分析為動詞，實質(zhì)上是在“‘能+AP”格式中，在句法機制的作用下，后項“AP”對前項“能”的語義壓制造成。邢福義指出，小句都有核心，核心詞一般都是動詞，其他構(gòu)建單位都圍繞這個核心組織起來，共同表達一個意旨。從小句出發(fā)，例（6）“河漢互沍而不能寒”中缺少核心動詞，“能”由于是助動詞，不能充當(dāng)小句的核心角色，只能將AP“寒”分析為使動用法，從而使整個小句能夠完成表達意旨的職能。換言之，在此格式中，后項的“AP”壓制前項的“能”以適應(yīng)整個格式的要求，使其與整個構(gòu)件相協(xié)調(diào)。所以，在格式使用過程中，逐漸將助動詞“能”重新分析為動詞“能”，相應(yīng)地，語義也發(fā)生變化，變?yōu)椤敖?jīng)得住”。

我們發(fā)現(xiàn)“能”在與形容詞連用時，在一定時期內(nèi)，“能”的“受得住”義與充當(dāng)助動詞的“能夠”之義存在交合現(xiàn)象。如：

（8）秦不能久，請深壘固軍以待之。（《左傳·文公十二年》）

例（8）中，“能”可理解為助動詞“能夠”，譯為“秦軍不能持久（作戰(zhàn)）”；同時，也可以將“能”理解為動詞“經(jīng)得住”，前面的否定副詞“不”用以否定“能”，即為“經(jīng)受不住”，整個小句可譯為“秦軍經(jīng)受不住持久（作戰(zhàn)）”。這說明，“受得住”義的發(fā)展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jīng)歷了一段過渡時期。

上述兩個因素中，第一個因素為“能”的引申義產(chǎn)生的心理認知基礎(chǔ)，即引申鏈條“行得通”；第二個因素為“能”的引申義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使用基礎(chǔ)，即引申結(jié)果“可以用”。而例（8）中兩可的過渡階段則為“耐”借“能”的引申義“經(jīng)得住”奠定了基礎(chǔ)?！澳汀笨梢员硎尽敖?jīng)受得住”的用例始見于戰(zhàn)國時期《皇帝八十一難經(jīng)》：“人面獨能耐寒者，何也？然人頭者諸陽之會也?！贝颂帯澳汀奔礊椤笆艿米　敝x。兩漢時期，共發(fā)現(xiàn)四例“耐”作“經(jīng)得住”義。如：

（9）食水者善浮而耐寒。（《淮南子·地形訓(xùn)》）

（10）臥于池臺上，曛然自若。此耐寒也。（《新論》）

（11）須身耐寒暑，方為長生之基。（《靈寶舉法》）

（12）鐵，主堅肌耐痛，生平澤。（《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endprint

三國時期，“耐”作“經(jīng)得住”義講仍不多見，只發(fā)現(xiàn)兩例，均為嵇康的作品：

（13）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wù)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與山巨源絕交書》）

（14）仲都冬倮而體溫，夏裘而身涼，桓譚謂偶耐寒暑。（《答難養(yǎng)生論》）

及至兩晉，“耐”作“經(jīng)得住”義才大量出現(xiàn)，并且與其他成分的組合能力也大大加強。如：

（15）恭不能耐其枉，亢疏表參忠直，不當(dāng)以讒佞傷毀忠正。（《華陽國志》）

（16）或問其故。答曰：“流血臭腥不可耐?！保ā端焉裼洝罚?/p>

（17）汗不出而熱，齒干，以煩悶腹脹死，耐冬不耐夏。（《甲乙經(jīng)》）

（18）堅肉薄皮者，不耐針石之痛，于火亦然。（《甲乙經(jīng)》）

例（15）～（18）主要體現(xiàn)了：首先，由“耐”構(gòu)成的動賓結(jié)構(gòu)的賓語由之前的“寒”“久”“痛”等形容詞擴大到名詞或名詞性短語，如例（17）“耐冬”“耐夏”，例（18）“耐針石之痛”；其次，“耐”可以受否定副詞修飾，如例（15）“不能耐”，例（16）“不可耐”。這說明，“耐”可受副詞修飾并且能帶賓語，已具備一個動詞的基本特性，至此完成對“能”的“受得住”義的假借，并將此義固定為常用義使用。

綜上，“耐”從本義“一種剃去胡須的刑罰”到常用義“受得住”是通過假借“能”的意義而產(chǎn)生的。而“能”的“受得住”義則是通過其本義“熊”和熊的強勢身體特性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以轉(zhuǎn)喻引申的方式從本義過渡到“受得住”的引申義，同時在進入“‘能+AP”的格式下，受“AP”的語義壓制致使助動詞“能”重新分析為動詞“能”，促進了引申義“受得住”的發(fā)展。“耐”假借其引申義并固定下來，形成常用義。

參考文獻：

[1]班吉慶.《荀子》“非能水也”解[J].徐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1，（4）.

[2]李向農(nóng)，陳蓓.語義韻沖突及語義壓制的句法機制考察[J].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1，（1）.

[3]邢福義.漢語語法學(xué)[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

[4]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78.

[5]徐時儀.“忙”和“怕”詞義演變探微[J].中國語文，2004，（2）.

[6]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Z].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

（劉望冬 湖北武漢 華中師范大學(xué)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 430079）endprint